判官下令升堂开审后,功曹法吏、善恶诸司、部院书记、道科值事各牙官吏就依次递交了本衙门的呈堂证供,同时也拿到了关于这些寇首基本情况的口供资料开始熟悉案情。
过了一会儿,灰衣判官朝一个目光凌厉面目消瘦年约五六十岁的男人拱手,这个老东西就是甘肃兵备道王正贤,判官拱手道:“案情复杂,人员众多,请道台为我首卷公证。”
“无妨,拿上来!”
王正贤满脸威严,老气横秋的挥手说道。
赵判官点头一笑,冲堂下法吏道:“来呀,抬上卷宗箱。”
两个黑衣法吏应声而动,抬出一口大箱子,缓缓走到明镜高悬下面。
“打开盖子。”判官赵仕友吩咐道。
两个法吏答应了一声,随即掀开封条和盖子。
“请道台探手进去,抓取一轴卷宗。”赵仕友引导着王正贤说道。
王正贤瞟了一眼,起身走到箱子边上,把手伸了进去。
箱子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竖立的卷轴。
王道台一边摸索一边自己思量,那些卷轴粗拙的,一定是案情复杂,涉案人员众多,审理起来费时耗力的,反之,那些轴体纤细的,就是案情简单涉案人员较少的,判决起来应该也会省事一些,昨天晚上跟贤妻小妾风流了大半夜夜,王道台的精神有些差,老早就想着下班回家了,因此在箱子里挑了半天,希望抽取到案情简单的卷轴,奈何这些寇首罪行严重,呈堂证供状文都不少,就没有特别简单的,搞得王道台好半天才挑了一个相对细些的卷轴。
“就它了!”
王道台从箱子里拿出案宗,面带笑容递给了赵仕友。
赵仕友也笑着拿过,然后解开两头红线,在手里缓缓展开。
但是随着这份卷宗的打开,赵判官脸上的笑容也渐渐的凝结起来……
难道是一桩非常棘手的案子?
王正贤知道不大妙,急忙询问道:“赵判官,什么情况?”
“是……”
赵仕友眉头紧锁,犹豫了一下,道:“是一桩疑案,恐怕不好确证事实。”
原来是疑案,王道台松了一口气。
这种案子最好处理了,把罪犯关进监狱一顿毒打就招了。”
“既是响马疑案,那就有苦主和凶手。”
王正贤一拍震山河,喝道:“谁是被告?有没有原告?都给本宪统统押上来!”
赵仕友嘴角一抽,道:“这伙延安响马非常凶残,作案从来不留活口,因此没有原告,至于这被告寇首……力大无穷,弓马娴熟,性情残暴好杀,因此不好押来,必须是请来。”
王道台心里一呆,情知不妙。
杀人之被告,居然不能押到衙内,而是请来,可见这个凶手非常凶残啊。
“这凶手是什么人,居然不能押来?”
王道台心中吃惊,但是面上却很是平静,无所谓道:“再凶残的响马,一通杀威棒打了,还不得乖乖交代罪行?本宪在辽东整饬兵备之时,就是左良玉这等游击也让本宪廷杖了。”
上任甘肃兵备道之前,王正贤在辽东巡抚毕自肃手下担任兵备副使。
今年春天,宁远卫边军闹饷哗变,乱军武装冲击巡抚衙门,逼死宁前兵备道参议、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辽东巡抚毕自肃,时任兵备副使王正贤得报,召集宁远大小武官论罪,质问他们为何不派兵剿灭乱军,辽东车右营都司左良玉顶了几句嘴,王正贤将其廷杖三十罢官。
左良玉为此丢了官职,之后王正贤也因为善后不力被中央解职。
三个月前,魏忠贤案波及甘肃,本兵崔呈秀被皇帝下狱后,他推选的甘肃兵备道也跟着落马,皇帝诏其入朝述职,结果没想到一去不复还,丢了全家性命,王正贤因此调任甘肃。
因此对于王道台来说,这些响马寇首还能比辽军凶不成?
本宪打得左良玉,自然也不怕一群土匪。
“就是啊,凶手是谁?居然还要请来?”司务厅书记处一名录事也皱眉问道。
一时间,部院书记判官功曹和道科值事牙内快帅还有录事皂隶们都在窃窃私语,猜测王道台手里案宗的被告是谁,会不会是王佐挂、王嘉胤、张孟存、高迎祥这些陕西大寇。
“延安悍匪李师道,为游击将军杨亮所擒,一行身有银票一万六千七百两。”赵仕友看了看在座官员,又看了看牙前的几十个寇首,嘴里吐出一句话来,让全场鸦雀无声。
“被告是李师道,根据对其同伙李怀宝的审讯结果来看,这个畜牲一个人就砍杀了六十七条人命,都是延安当地乡绅,我已经移牒延安府,请延安方面派人走访米脂予以协查。”
“但李师道一直坚称他是良民,说自己连鸡没都杀过,他其他的同伙李自成、李怀仙、王武俊、何进韬、李光颜等人也死不承认这件事,任凭狱卒怎么拷打,都说子虚乌有。”
也许是怕大家不清楚,赵仕友又补充介绍了一下。
王道台只觉得天雷滚滚,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凝重道:“其同伙何在?”
赵仕友道:“这伙马贼是瘟鬼,也就李师道和李自成现在正常,其他都在牢房里。”
轮到自己首卷,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悍匪……
王道台一边思索,一边放眼打量在座的其他官员,只见都察院司务厅书记处法曹录事刘宽和部院总督书记陈启盛各自嘴角勾起似笑非笑,显然这些家伙是在那幸灾乐祸。顶点小说
王道台知道自己不受三边官员喜欢,当下也不甚在意,心思转了转,便打起精神,一拍震山河,喝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就算是天王老子,那又如何?给本宪押上来!”
哪怕是这案子被自己搞砸了,也决不能叫这些家伙笑话自己无能!
哼!
因此王道台下定决心,不管他李师道怎样,自己的气势不能输。
赵仕友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冲王道台拱手道:“道台有所不知,李师道虽然病情不显,却也是个瘟鬼,将死之人最可怖,因此不能硬来,不然他不交代,所以还是请进来罢。”
说完便用黑布捂住嘴,其他听案官员亦然。
王正贤脸皮一烫,看来不能像对待左良玉那样对待这个畜牲了,且假以颜色问出实情,于是挥手道:“有请米脂壮士李师道,另外,把相干人犯和归案将官也全部带上来!”
听见道台吩咐,右班快帅应了一声,随即带人出去请李师道。
赵仕友则起身喝道:“开审延安响马李师道滥杀一案,带相关人等上来……!”
“带响马李师道……!”官差们次第唱和,声音渐传渐远。
工夫不大,只见牙门外面,一个汉子走了进来,却是李师道的同族堂弟李自成。
“同伙李自成已经带到……”
官差唱喏,道:“请道台发落。”
王正贤挥挥手,示意法吏退到一边。
啪地一声响,王正贤拍了一下震山河,喝道:“那匹夫,姓甚名谁字什么?家住何方年数多少?还有没有其他亲戚?跟李师道是什么关系?李怀宝陈情杀人一事你是否清楚?”
“看什么看?给本宪走上前来!”
李自成嗯了一声,优哉游哉走了前,两手抱在一起,作了一揖,道:“小人李自成,籍贯米脂县李家站,年二十一,没有亲戚,李师道是小人大哥,李怀宝说的事,小人不知。”
“李怀宝是个瘟鬼,发烧把脑子烧胡了,说的话做不得准,求道台做主。”
好在李师道提前交代了话术,李自成答话的时候并不慌张。
在座官员定睛打量着李自成,一面观察他的神色,一面竖耳倾听分析他说的,李自成兀自不住地作揖,口中滔滔不绝,吐沫横飞说个不停,但是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两句台词。
“别吵!”
王道台一拍震山河,瞪了李自成一眼。
李自成这才安静下来,强行挤出两行猫尿,傻傻地看着满座官员。
“李自成,李怀宝他们已经交代了案情,他们说你因为欠钱便杀了本县艾举人全家五十三口,劫掠财货后又放火烧宅,他们还说你半夜暴起杀妻,这些是你还是李师道策划的?”
王正贤试探着问道,一上来就是话术陷阱。
“启禀道台,李怀宝人等是发烧胡说,我等都是来投军报国的良民,有米脂县令晏子宾出具的户牒路引为证,横山守备千户官可以出庭佐证,途经横山卫时他签的通关文书。”
按照李师道教的话术应对起来,李自成根本不带慌的。
王正贤摇头无语,皱眉道:“不管是米脂县令晏子宾还是横山丁千户,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联系上的,况且你的这些户牒路引关文也有伪造收买的可能,不能证明你无罪。”
“就算这些文书是真的,跟李怀宝交代的你们杀了艾举人一事也没关系。”
“还有,士兵在你们行李中搜查出来的银票有一万七千多两,你们还有七匹良马,这些财货是你们一介泥腿子能有的?财货来路不清,定是你们杀举人之时在他家抢的!”
王正贤虽然精神不振,但思绪还是清醒的。
李自成额头冒汗,被人拆穿后,心情顿时紧张起来,在脑海里疯狂回忆大哥李师道提前教的话术,想了一会儿,组织好措辞,李自成装出一副淡定,道:“这可是道台说的……”
“放肆!”
王正贤勃然大怒,无论怎么问,这李自成就是不接招,奈何满座同僚看着,又不是在自家兵备衙门,还有总督部院书记和都察院司务厅录事旁听,就是想屈打成招也不好办啊。
道台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腾腾往上窜,拍了一下震山河,王道台狠心喝道:“这杀人犯李自成冥顽不灵,来人,扒了衣裳裤子,廷杖三十,用心打!看这贼响马说不说!”
李自成慌了,磕了一个头,大叫道:“小人冤枉啊……!”
“闭嘴!你这厮谋财害命,杀人全家,也敢喊冤枉?小时偷针,大了偷金,现在就敢谋杀举人全家,将来还不打到北京杀皇帝?本宪看你这厮面相就知道,早晚是个反贼!”
王道台大怒,拍案暴喝道:“左右!先给本宪把这老猪狗掌嘴一百,然后铁链穿琵琶骨锁到一旁待问!气煞我也,李师道那畜牲又在哪里?给本宪拖进来,本宪要查个清楚!”
皂隶们一声吆喝走上来,抓着头发把李自成拖了下去,随后啪啪的掌嘴声和李自成的惨叫遥遥传来。
“驴草的兵宪屈打成招,浪荡乾坤把良人打死……”
李自成破口大骂,被杀威棒死死叉在地上,却是气焰嚣张,不过帽子衣裳已被扯掉,人也被摁在地上,吃了满嘴的雪,被官兵押着跪在外面候审的寇首见状,无不面如土色。
“牙门之上,休得放肆!”
法吏大声呵斥,李自成却不肯闭嘴。
直到李师道咳了两声,这家伙才乖乖消停下来。
“判令,带李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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