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陆湛,字士卿,宝安县陆家三少爷。
不过现在没人叫我三少爷了,现在他们都叫我三老爷。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不知不觉我都到天命之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的关系,我最近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回忆起在宝安县生活的日子。
宝安县,那是个很普通的北方县城,却承载着我二十五年的悲欢离合,承载着我前半生弥足珍贵的记忆。
陆家是皇商,主贡茶叶和瓷器,在主家各位堂姐纷纷嫁人结姻亲后,陆家也开始逐渐接触军需供应。
借着陆家的名号,哪怕我们只是旁系,在宝安也成了名门望族。
不过父亲还是希望有人可以走仕途,可以改变家族的阶层。
大哥是嫡长子,要接管家族事务,二哥是庶子,父亲看不上眼,所以这个重担最终落到了我这个嫡次子身上。
我也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五岁入族学,九岁就考上了童生,是整个宝安县乃至河东府最年轻的童生,后来又十五岁考中秀才,是最有望成为举人老爷的热门人选。
可惜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赶考的途中被毁了。
山石崩塌,滚石砸毁了马车,车夫和小厮当场毙命。
我捡回了一条命,一条腿却废了,穷尽全力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也因此彻底断送了科举之路。
父亲失望,母亲日夜哭泣,姨娘和庶兄表面安慰,背地里却幸灾乐祸。
除了兄长和祖母,无人真的再关心我。
天之骄子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淖。
过去的追捧和夸奖变成了怜悯叹息和冷嘲热讽。
我的身体很痛苦,脑子却异常的冷静,仿佛灵魂抽离出来一般,冷冷的审视着周边的一切。
长大,只是一瞬间的事。
而且我发现,家人,真的是很奇妙的存在。
可以给你无限温暖与鼓励,也可以给你致命一击,因为只有他知道你的软肋在哪,知道往哪里下刀子最疼。
我恨吗?
曾经是真的恨!
可是那是一场意外,我连该恨的对象都找不到!
恨后来人们对我的怜悯和冷言冷语么?
可是太多了,我恨不过来。
好起来的从来不是生活,而是自己。
所以我不停的读书,以求获得内心的平静。
不要怨怼,不要自暴自弃,不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可是我这番举动在他人眼里就成了我不甘现状,沉迷过去和逃避现实。
我要被气笑了,可是我笑不出来。
只有无力感。
就像我的腿一样,无论我怎么下达命令,无论我怎么使劲,它都是很无力。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有几年,直到母亲病逝。
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又因为我的事整日抑郁,终究还是四十岁就撒手人寰了。
母亲的死让我决定改变,最起码伪装一下,伪装成他们喜欢的样子。
所以我开始出门,开始接触家族事业,开书斋、开茶楼、开棋社,甚至我还偷偷养了一匹马,虽然我从来没骑过它,可是在它身上我看到了我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如一潭死水般这么过下去了。
没想到陪祖母回乡探亲的归程上,因为遭遇了北燕的流兵我们和大部队失散了,一路颇为狼狈的逃窜。
除了我和祖母,就嬷嬷、陆管家和张护卫还留在我们身边。
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有粮食,而夏绥境内因为战乱百姓已经开始大批量的逃亡,想要去买干粮点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不仅如此,我们还要小心提防路上的土匪和流民,毕竟我们看起来太像块肥肉了。
陆管家和我商议后最终决定找个靠谱的人护送,没想到最后却找了个逃亡的家族来结伴。
不过这个家族很特殊,看着普普通通的农家打扮,但是还有驴车、牛车,车上物资应该也不少,因为车辙印很深。
人员混杂,男女老少都有,甚至壮劳力还不到一半,但是能看出来精气神都很好,同时气势也不一般。
看着武器装备,应该也是有点功夫的。
尤其张护卫告诉我,有个年轻妇人也是高手后,我就更加赞同了同行的提议。
妇人都武功高强,其余人也都不会差吧。
事后证明我错了,江姑娘其实才是武力值最高的。
我一直称呼她为江姑娘,其实应该叫她李夫人,可是……算了不解释,我就是不想叫她李夫人……虽然她夫君已经死了,虽然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
况且也没人叫她李夫人……
况且我叫她江姑娘她也没反对……
江姑娘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
虽说农家女子性格爽利,不大在意男女之防,但是江姑娘可能更加不在意。
倒不是说她举止轻浮,而是那股坦然、爽利、大方的对待,让我觉得她可能没有觉得我是个同龄异性。
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除了她第一眼见到我时打量了片刻后,再后来见我永远是平平常常的,没有他人眼里初见我时的惊艳,也没有见到我跛脚时的诧异、怜悯和惋惜。
就很平常,平常的让我觉得可能我多个鼻子或者少个耳朵,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
江姑娘对待孩子的教育最有意思,是和我娘、我大嫂都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我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江姑娘脑子也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猴子可以当捕快,动物们可以说话,狼怎么也偷不到羊却会被夫人揍……
越和她接触就会越被她吸引。
她就像我小时候玩的玲珑匣子,每费尽心思打开一层,就会发现下面还有一层,再下面还有一层,永远都有秘密,永远都有新鲜感。
我从出事后就很少喜形于色了,总是淡淡的,外人很少猜到我真实的情绪,可是祖母和大哥不同,他们总是能感受到我细微的情绪变化。
祖母让陆管家和嬷嬷旁敲侧击的问了很多关于江姑娘的事,也曾暗暗提点于我。
大哥更是直白,直接让我去请媒婆上门提亲。
“江姑娘是不错,可是毕竟是带着两个孩子的寡妇,你是陆家嫡少爷,未曾娶妻,只有一个通房,也没有孩子,娶她做正室也是她高攀了啊,你还怕她拒绝么?”
大哥见我摇头不解的问我。
我还是笑笑摇头,大哥还是不懂江姑娘。
别说我只是陆家少爷,就算我是皇亲贵族,江姑娘恐怕也不会想嫁过来的。
有一种鸟儿是关不住的,它们只属于天空,它们的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江姑娘就是这样。
她应该自由的行走于天地之间,或行侠仗义、或治病救人、或只是烹饪山野美食,而不是困于内宅,日夜消耗,像母亲那样,逐渐的萎谢。
她是我渴望成为并且想要不断靠近的人,我又怎么可能在没有能力呵护之时去亲手毁了她?
城外那一别,我以后真的会如她所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还能后会有期。
没想到,有的时候一分开,可能就是一辈子。
那一别,就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见。
虽然我后来回去过几次,也寻找过,但是除了那个她留下的箱子,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箱子里有她配置的药膏,可以缓解阴天潮湿时的腿疼。
有一条狐狸围脖,天一冷的时候我就会围着它。
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罐子,里面装了五颜六色的糖果,心情不好时我就会吃一颗。
糖果并不多,吃一颗就少一颗,所以我总是尽量让自己心情好一点,不去动它。
一本美食方子,应该是江姑娘手写的,字如其人,随性潇洒。
里面记载了很多没听过没见过的美食,我抄录了一份给大哥,原件被我好好保存在了箱底。
因为这本美食册子,家族酒楼生意更上了一层楼,大哥的家主地位更加稳固。
最后两样礼物是给祖母和陆管家的,是一条刺绣抹额和兔毛护手。
没想到会收到礼物的两人都很高兴,祖母还追问我江姑娘什么时候会来。
我也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啊……
我一直也没有娶妻,只有一个通房,那是自小伺候我长大的大丫鬟,我出事时她贴身伺候我,母亲临死前安排她做我通房,我也知道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人,而且如果不选她,她还会被人说闲话。tj268.com
那不如就给她个名分,以后再抬一抬身份,这样也就不会被其他丫鬟婆子欺负了。
其实我并不热衷男女之事,我更渴望的是心灵的契合,更想找个可以红袖添香夜半谈天之人,可是这说出来连大哥都觉得我是痴念。
我等了十年,大哥说我再不娶妻就该绝后了,我就把通房抬成了姨娘,我可能不是一个好的夫君,但是该有的体面我给了她。
次年她生下了我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捏着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我对自己说,做个好父亲。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江姑娘了。
没想到一次茶楼喝茶,竟然会再次见到她!
不对,不是江姑娘,是和江姑娘长的很像的一个年轻妇人,身边有个高大俊美的年轻男子拉着一个小小的男童,两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
她的肚子微微隆起,俨然已经是怀孕五六个月的样子。
我忍不住上前叫住了她,问她是不是认识一位姓江的姑娘,或许不该叫姑娘,毕竟已经和我差不多年纪了。
她好好打量我一番,突然惊喜的问我是不是姓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江姑娘的女儿,当年那个小名叫妞妞的小姑娘,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再见时她都做娘了。
那个高大俊美的年轻人是她夫君,竟然就是当年江姑娘救下的小孩,好像叫佑生来着。
他介绍自己说姓白,现在在做丝绸生意。
我恍然,原来最近大哥说的圈内新贵就是他,简直是太巧了。
我向他们询问江姑娘的近状,她们说江姑娘很好,不过近来江大叔他们身体不太好,所以江姑娘在给他们调理身体,很久不出来了。
我欣慰的笑了,得知她过的很好就可以了。
做人不可以贪心,能再有她的消息就很好了。
有的人因为贪婪,想要更多的东西,却把现在所拥有的也失掉了。
我不贪心,我只要一点点念想就好了。
这点念想,足以支撑我走过以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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