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宸在那儿看着赵祁把假话说得如此之真,半点不留慌乱之色心里正在暗自窃喜,满帐文武都为杨威率军南下的消息震惊不已,议论纷纷时,还是博雅伦开口问道:“尚书令,大宁的秦王当真距我们不足五百里了?”m.tj268.com
“回阏氏,草原上还不曾收到杨威率军南下的消息”
博雅伦镇定地坐了下去,盯着赵祁问道:“你家楚王为何不来?”
赵祁弓着身子行完了礼,当即回道:“楚王殿下乃万金之躯,统军十余万,怎可亲赴敌营?我们只是议和,又不是丧权辱国的求和,若是阏氏有心与大宁议和,我家楚王大可在纯阳关外另选一处与阏氏相见,楚王殿下乃负皇命而来,也自是一言九鼎,两国退兵,各自安好,再为兄弟之邦”
博雅伦冷笑了一声:“我且问你,楚王的一言九鼎与你家皇帝的天子一诺,谁重谁轻?”赵祁明知此处是博雅伦为了发难而故意设问,却不得不回答,只能盯着眉头答道:“自然是天子一诺更重”
“那好”博雅伦面色冷峻:“五年前,也是在此处,你家天子被我家单于团团围住,听说长安城里他的弟弟鲁王作乱,已经是楚王掌事,军心萎靡,杀上开平山,生擒大宁天子的不世之功就在眼前。可单于念你家天子诚心修好,与他歃血为盟,大宁天子以年岁为长为兄,北奴为弟,兄弟之邦,草原和中州万世太平,可才不过五年,你家天子遣军三十万为祸草原。大宁自诩天国,却言而无信,自毁邦谊,如今见情形不对,又要为了开平山的几万条的人命求和,如此反复无常,怎敢问我北奴的诚心?”
一番话说完,杨宸看出了这位草原最尊贵的母亲的确是女主之姿,连杨宸都不知如何接过的话赵祁却继续顶着满帐北奴文武的注视硬着头皮怼了回去:“开平山之盟确是我家陛下与先单于所缔约结好不假,可先单于究竟是念在我家天子仁德无双,还是看见楚王平乱,将率天下勤王兵马北上,若是天子蒙尘,只怕北奴也不能全身而退吧?臣斗胆一言,还望阏氏见谅,先单于是明主,知我大宁为天国而结好,可天命有数,先单于身死开平山下,北奴退兵之时,我家陛下也未下令三军趁乱北上。单于袭承王位,北奴内祸之际,我家陛下也未乘人之危,此番北伐,可是你北奴连年寇关,劫掠我边民数万,王师北征,乃是可忍,孰不可忍之举”
不卑不亢的赵祁显然戳到了某些人的痛处,博雅伦也未再纠结此事,改口又问道:“两国之利害,不是三言两语能清楚的,那你家楚王托你带了什么话?”
“臣斗胆问一句阏氏,帐外的油锅可是为臣准备的?”
博雅伦点了点头:“是,不止为你备了油锅,我已下令,我左贤王部兵马攻取开平山,今日杀一万,明日杀一万,若是楚王一日不来,那等杀完了开平山的人,我再提兵南下,直取长安,我堂堂二十万兵马,便是距长安便是有千山万水,也不过举手之劳”
“那臣没什么谈的了,阏氏便将我下了油锅,无非是一战而已,我大宁天时地利人和皆有,臣便是死,也可在九泉之下,静候着阏氏和单于”
“你!”赵祁的话惹怒了单于麾下的武将,年幼的单于也被这番话给刺到,攥着拳头站了起来:“把这个狂妄的宁人拖出去,千刀万剐,再下油锅!”
“是!”
说罢,人高马大的北奴武将便要来架走赵祁,杨宸和罗义四人也是当时拔刀相向,整个大帐之中,一时间剑拔弩张了起来,赵祁慷慨地说道:“都说北奴男儿是马背英雄,战阵之上赢不得我大宁,如今只敢用我一介书生性命去逞威风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单于,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今日的事传出去,可不好听,让其他人说我们草原不知礼义”荆生定神瞧了一眼护在赵祁身前的杨宸,不愿议和之事就此作罢,所以当即劝道。可历来听话的小单于今日却固执了起来:“大宁尽是如此虚伪狡诈之辈,也配说礼义二字?今日就算放了他,宁人也不会说我们一句好话,宰了他,别人问起,我就用马刀告诉他,我北奴,蛮夷也!”
小单于这番英雄气让帐下的北奴文武顿时燥热了起来,一句:“我北奴,蛮夷也!”竟然被他们听出了洒脱的英雄气,不以为耻,他们草原是儿郎,为什么要学宁人一样懂什么礼义规矩,这个问题,从完颜丹做了单于以宁制治理草原后他们就想问出口了。
站在博雅伦身前的完颜古达第一次试图用自己的方式从母亲手里夺回本属于自己的权力,博雅伦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欣慰,也正打算任他这样胡闹,算是不辜负他身上草原的黄金血脉,见情形失控,荆生也似乎拦不住想要将赵祁千刀万剐的北奴武将,持剑立在赵祁身前的杨宸也不能再扮作侍卫了。
插话问道:“这就是单于和草原的胸怀?如此传出去,也未免贻笑大方了,为难一个楚王府是幕臣,也配是曾经叱咤草原,一统漠南漠北完颜家?”
本就看出杨宸身姿不凡的博雅伦此时起身拉住了自己的儿子,疑声问道:“我早看出你身姿不凡,你才是真正的使臣?”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宁一等字亲王,骠骑大将军,天子嫡子,太子胞弟,楚王杨宸”一言既出,原本还摩拳擦掌的北奴文武纷纷噤声。
博雅伦还未搭话,杨宸就自顾自地说道:“早已在长安听闻阏氏贤德明慧之名,今日贸然一见,当真是人如其名”
博雅伦也不遑多让,当即说道:“我在草原也听说过你,半年平定南疆的祸乱,三月灭了昌都城的多家,你还赢了杨复远,杀了我的族亲完颜夷,把他的人头挂在了长安城楼上”可说到此处,话音陡转:“我正不知道如何能杀了你,既然今天你送上了门来,那也就不要怪我了”
听到博雅伦说了什么的杨宸并未慌乱,上前走了几步,而拦在他身前白晃晃的北奴弯刀却是连退几步:“你要本王来谈,本王来了,可你不敢谈了?呵”杨宸面色变得阴狠:“杀了本王,你敢么?本王的皇兄距此不足五百里,二十万人,真能从秦王眼皮子下溜走?杀了本王,四海之内,只怕没有你们母子的容身之所了”
北奴文武没有人敢说杨宸无礼,因为他们在来之前就听过,那些在长安城里莫名其妙消失的使团随员,就是和他在长安城里冤家路窄碰上了被一人格杀,原本北奴王庭知晓此事者寥寥无几,但此番南下不知为何传遍了北奴权贵之间。尤其是左贤王那个至死都未曾露出身份的儿子,让左贤王对杨宸是恨之入骨。
“楚王何必故意骗我们孤儿寡母,王庭距此数千里,杨威生了三头六臂,在草原上走得这么快?”
“那阏氏以为,本王为何来此?”杨宸说完,转身走到赵祁身边,将剑收了回去:“既然大宁与北奴尚有兄弟之盟,单于去岁的国书也说是天子之侄,那本王便算是单于的兄长,偌大的单于牙帐,竟然不给本王一张椅子?阏氏议和的诚心,可是比那帐外的油锅更让人心寒啊”
博雅伦的衣袖拂过,向身旁的高丽奴婢说道:“给大宁的楚王上座,敬茶”架在北奴和大宁左右之间,用千年的称臣纳贡,学会了温顺,为奴为婢高丽人比起长乐宫的仆役也差不到哪儿去,还未等杨宸反应过来时,椅子就已经送到了几人身后。草原和大宁数百年的交融,桌椅和大宁相差无几,连为杨宸奉上的点心也精巧无异于长安。
牙帐里少了一些剑拔弩张,北奴文武看着杨宸的眼光也无比复杂,想杀了杨宸,又怕杨宸口中的话变成真的,杀了宁人的一个王爷,身后尚有杨威数万兵马的他们能否全身而退,的确有些难事。
但女子的心思细腻,历经多时的草原朔风吹拂只是坚韧而非全然忘却,博雅伦在完颜古达耳边轻语几句后,小单于的怒意被强压了下去。率先开口的博雅伦没有想单刀直入和杨宸谈谈条件,而是也想先逞一番口舌之快:
“楚王刚刚说,是我儿的兄长,那按着大宁的规矩,楚王便该是我的侄儿,是否?”
“噗!”杨宸险些将口中的茶一口喷出,但多年来刻在他骨子的雅态让他强吞了下去,将喉咙涨得生疼。此时轮到赵祁看乐子了,他从未想过这位统御草原的女主英豪竟然会如中州女子一样在争论之前先逞一番口舌之快,但细思之下,这阏氏年岁也就是未过三十,比不得妙龄女子,却也算不上半老徐娘,何况世间女子,纵是如何的千姿百态,但在口舌之上胜过男子,总显得会轻易一些。
不赏辩驳的杨宸此刻落了下乘,被只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博雅伦逼问着:“楚王为何不做声?按大宁的规矩,楚王该为侄儿,我该是楚王的婶婶,是不是?”
面对满帐的笑声,杨宸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本王是单于的兄长,可阏氏与单于是母子,也是夫妻,若是按先单于的辈分论,自然是婶婶一辈,可若是按小单于的辈分论,阏氏也该是本王的弟妹”
刚刚和去岁大宁群臣听见小单于国书中那一句:“我,大宁天子之侄儿”一样畅快的北奴文武停止了发笑,在中州人眼里,北奴人这样父死子继将父亲侍妾接过来当作自己侍妾生儿育女的规矩有违天伦,犹如禽兽。
“那今日是我草原,也该是我草原的规矩,楚王在大宁是万金之躯,如今不过是堂下来使,于私,自当对我行子侄之礼,于公,也该执臣子礼数。可刚刚有人说我北奴不通礼法,楚王贵为大宁皇族之后,怎也会这般无礼?”
“阏氏那口油锅还煮着,怎么这般说话,我们宁人历来如此,若是两国结好,牛羊换茶盐,金银换丝绸布匹,可若是与我们舞刀弄枪,我们也只能与子同袍,修我戈矛。阏氏与其拘泥于礼数,不如细细想想,我们今日怎么谈?”
没讨到便宜的博雅伦指着荆生唤道:“尚书令,你与楚王谈吧,若是大宁的天子来此,我尚可一谈,与一晚辈,倒也的确不必如此较真”
本来就定好尽量将开平山兵马彻底打垮后全身而退的博雅伦不愿让北奴文武将日后议和的错处放到自己头上,唯有北奴文武与荆生这个外来人争得头破血流,她才能避开哪一方一家独大,相互制衡的北奴朝局在左贤王深思,右贤王兵败,大祭司远去之后,隐隐偏向了荆生,那博雅伦便该如此行事,哪怕今日荆生杀了杨宸,无非是荆生顶罪,放了杨宸,自己也有了向越发权势滔天的尚书令发难的机会。
她是一个女子不假,可她的手段,并不逊于任何一个男子,而至高无上的那个位置,也注定了她早已练就了不会用私情去左右自己决定的铁石心肠。
出乎帐内所有人的意料,博雅伦突然领走了完颜古达,将一众文武与荆生都扔在了帐内,北奴文武见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荆生知道这就是他曾经给博雅伦说过的御人术,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为了报答完颜丹的恩情,他早已将生死之事置之度外,他幻想过自己最凄凉又最幸福的结局,有朝一日死在自己的弟子刀下。如果完颜古达有杀了他,那大草原小主人的弯刀才算是真正握在了自己手中,他大可以放心地下去告诉自己不幸早亡的知己:“你交给我的孩子,如今成了真正的草原之主,完颜家的黄金血脉”
单于王座下与杨宸相对的地方一样设了桌椅,荆生这样一个宁人的身后,却是依次坐定的北奴文武,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宁人要与大宁的楚王,好好议议今日之后,大宁与北奴伏尸百万的大战,还是暂且给彼此一个喘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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