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连城之内的草原上,一条就着月色和前人蹄印方才依稀可见的驿道两旁,已经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机。数百骑的骑军,排成长长的一队,颇有些败兴地向连城行去。
作为楚王的骠骑营亲军,他们闷在了纯阳关许久,随着杨宸的将令沿着连城的城墙哨所由东向西日行百里的传了下去,大宁的边军士卒在最不该与北奴骑军对战的冬日开始和北奴蛮子的捉对厮杀。
广袤的草原上,骑军冲杀,没有什么太多的兵法韬略,宁军要保境安民,把伪装成强盗匪寇,分作小股入连城劫掠的北奴骑军赶到连城外,好让百姓归来,安居乐业,不必到天子脚下去行乞讨生,而北奴人马因为夏秋之际的一场大旱,没有足够过冬的牧草,而王庭经过去岁的一场大战也无力接济,只是默认他们可以入连城劫掠大宁。
北地寒冷的初冬,跟随杨宸而来却没有足够冬衣的神策军兵马成了绵延数百里的北境草原上和北奴骑军硬碰硬的对手,厮杀过后,唯有血汗带着温热,却也不知那一刻,就会被周围的天地所渐渐凉去。
“驭”
身穿明光蟒甲,腰佩长雷剑的杨宸唤勒停了乌骓马,数百骑军也就随着他一道停在草原上。
“王爷,怎么了?”
去疾和邓耀相互看了一眼,抬头望着在月色下神情也颇为冷峻的杨宸。
“这地方太安静了,不对劲,恐怕有埋伏”
“不会吧,萧海将军和萧玄将军都说了,北奴骑军只有在连城关口外才会凑到一起,在连城之中,最多不过二百人,咱们五百人马,谁敢埋伏咱们?”
为杨宸背着蟒首银枪的邓耀此时请命道:“王爷,不如让我带几个人去探探?”
三人说话之时,东面的草地上,自知眼前这支兵马已经生疑的北奴骑军再也顾不得慎重,冷箭和杀声,穿破静谧而来。
荆生和杨宸下了一样的命令,斩首者,可记功,北奴的孩子们无论男女,只要能上马就能迅速学会骑射,可宁人不同,所以在荆生眼里,杨宸骑军的命远比自己的部落百姓性命来得珍贵。
夜幕之下,杨宸本以为是几支北奴骑军凑到了一起方才敢埋伏自己,一时间不敢倾力而出,只是吩咐去疾先领两百骑掩杀而去。自己则领着剩下的三百余骑留在原地,以防身后还有北奴骑军围过来。
可这支北奴人自视甚高,将杨宸的精锐骠骑营看成了寻常的大宁边关骑军,所想的不过是一口气吃掉这五百人之后,距离此地最近的关口方圆五十里之内,再无大宁的骑军可以为难他们。
草原上的月色仅仅足够在五十步内,方才看清彼此的甲胄,北奴骑军为首之人看清这支骑军的罩甲皆是精良之时,为时已晚,两百余人都已随他冲下山坡,他们没有从骠骑营骑军的脸上看到惊恐,只看到了怨气,还有恨意。
听见厮杀声却没有再看到有其他北奴骑军掩杀而出迹象的杨宸抽出了长雷剑,扔给了邓耀:“把枪给我,你用这个,带一百骑,跑快些,绕到后面去,别让这帮畜生跑了”
“诺!”
邓耀把身后的蟒首银枪递给了杨宸,此时的他,早已忍过了入亲军马夫队的那份屈辱,因为杀敌有功,被杨宸提成了亲兵,也穿上了骠骑营将士的铠甲。
已经劫掠了一场的北奴骑军终于在回到草原的前夜成了猎物,望着山峦之上依稀可见的连城,带着悔恨和不甘,倒在了雪原之上。
“王爷!”
刚刚方才大战一场的杨宸站在草原上不停地喘着粗气,不知为何,他今日只觉着身子乏累沉重,换在南疆再冲杀个十几回合也不在话下,今日却只是用枪挑死了三个北奴骑军,就已经感觉力有不逮。tj268.com
“你疯哪儿去了?”
杨宸责怪着截杀溃逃北奴骑军却不知踪影,害得自己带着几百人不得不在雪原上休整等待的邓耀。
“这帮畜生一直往北面跑,免得他们有人逃了,我就一路追,我刚刚为亲自问了一个蛮子,他说在北面三里外有一个村子,他们将东西都藏在哪儿了,还有一百来人的老弱,本想着回家前干一票大的,没想到碰到了咱们。”
邓耀说到此处,又颇为得意的说道:“我回来禀报王爷,他们已经去前面的村子里了,王爷放心,必能给这帮蛮子斩尽杀绝”
“谁给你的号令?”杨宸冷冰冰的一问,又看见了邓耀手中血迹未干的长雷剑,恶狠狠地从邓耀手中取过了长雷剑收回了剑鞘里,匆匆上马,神情紧张的骂了一句:
“贪功冒进,今日若是被蛮子算计折了人马,就等着军法从事!”
剩余的骑军追着杨宸的乌骓马在邓耀的引路之下匆匆赶去北面的村子,却在入村前,看到了让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军规森严,不可杀俘的骠骑营将士杀红了眼,将留在此处的看守的北奴骑军虐杀了一地,留下了一地的断臂残肢,只剩下不知如何处置的妇孺,被赶在一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祖辈是如何为劫掠,被活活折磨而死。
“住手!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不知杀俘不祥,违者杖五十么!”杨宸率军赶到,见到这番场面急忙喊停,但为首的百户祝三却含着热泪向杨宸请罪道:
“王爷,这帮人是畜生,畜生啊!”
祝三的一番话,震耳欲聋,让杨宸和身后的骠骑营将士从他们脸上的愤恨,已经可以猜到这明明不小却毫无动静的村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杨宸跳下乌骓马,亲自从祝三手里接过了血淋淋的大刀,他知道祝三之所以亲自动手,正是因为知道有这军规在,不愿让手下之人受罚,而他自己又咽不下这口气。
“今夜不走了,就在这里歇息,埋锅造饭吧”
杨宸在火把中被照得通红的手掌拍了拍祝三的脸,宽慰道:“杀俘不祥,都已经束手就擒了,别给自己惹祸”
说罢就打算向村子里走去,去疾和邓耀刚刚跟来,祝三又猛然转身拉住了杨宸,他的举动让杨宸措手不及,一个踉跄,去疾和邓耀则以为祝三打算为害杨宸,于是一齐上去将祝三扑在地上。
被两人按在地上的祝三没有挣扎,只是哭着拍着冰冷松软的雪地吼道:“这帮畜生这么欺负咱们大宁的百姓,今日认个错就放他们回去?王爷!王爷!”
杨宸没有听到祝三还说了别进去三个字,在众人的疑目之中,带着亲军走进了村子,可没走几步,一股熟悉的的腐臭味道就让人泛起一阵恶心。杨宸把青晓缝给自己又添了香料浸润总是可以提神的丝绢从铠甲中取了出来,遮住了口鼻,在手持火把的侍卫们护卫下,走进了散发着恶臭的屋子。
不用推开门,杨宸都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但当士卒推开门时,还有让他心里横生出了一股戾气。
整个屋子,是堆满的死尸,北奴人骗了邓耀,他们的确盯上了杨宸这支突如其来的人马不假,但并非立功心切才埋伏着打算大干一场,而是因为他们早已将那些劫掠的金银珠宝还有人丁都押在了此地,一时间来不及带走,而此地离连城太近,就算他们能赢,一旦连城的兵马出动,他们仍旧要丢掉大半东西。
当知道未能得手时,慌不择路的他们开始将从南边挟持来的百姓赶进这样的屋子里,打算一劳永逸,免得这些宁人帮着杨宸的骑军对付自己。而这些刚刚死去的宁人之下,是更早以前死在此处,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尸骸。
杨宸看了一眼,也听到了自己身后的动静,去疾跑来了,见惯了大场面的他也慌乱地指了指对面那间院子,吞吞吐吐的说:“王爷,对面,对面还有连着好几间屋子,都是女子的尸体,小孩儿被扔进了水井里”
去年那场祸乱京师的大乱之中,为杨复远助阵的三万北奴精骑也是这般劫掠京郊,当时的杨宸还亲自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了一个被蛮子欺辱,不堪受辱后自戕的却衣不蔽体的烈女子身上。
但这一次,他的披风不够,也盖不住那些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的大宁女儿的满腔恨意,走出院外的他看到了自己麾下的儿郎眼中的怨恨之意,也看到了在路口被绑着的那些北奴妇孺。
拖着疲累,他走到这帮北奴妇孺的跟前,从这些人的眼里,杨宸没有看到摇尾乞怜,甚至一丝的害怕。
“啊!”
杨宸弯下腰抓住了一个北奴妇人的手,掌心里,是多年开弓引箭的褶子:“杀了几个宁人?”
“哈哈哈”这女子没怕杨宸,还癫狂的笑道:“他们喊你王爷,你就是那个大宁的楚王吧,草原上说你有狐狸的狡诈,还有狼的狠辣,你为什么不猜猜?”
“嗯?”杨宸怒了,他这辈子极少把刀剑对准女人,但这一次,他将女人的手掌按在地上,亲自刺下了一柄短刀,将那手掌刺穿。
邓耀和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杨宸这样发狂,只听得杨宸向前一刻还诡诈嬉笑,但这一刻面色惊恐生了害怕的妇人逼问道:“本王问你!杀了几个人?”
“你们宁人像绵羊一样温顺,当然是一次杀一群!”
长雷剑出鞘后,妇人倒在了地上,杨宸踩在血泊里,身后一个跟着父母来到大宁劫掠年纪也不过六七岁的北奴孩子埋在妇人的身上哭喊着:“阿妈”见母亲气息已绝,又转头过来向杨宸嘶吼着:“你叫什么名字?等我长大,我要找你报仇!”
“狗崽子,王爷,除恶务尽,斩草除根,畜生的女儿也是畜生,宰了他们吧”
杨宸拦住了跃跃欲试的邓耀,盯着那孩子的眼睛的缓缓说道:“草原上有规矩,不可以杀没有车轮高的孩子,但你的父母杀了我们宁人,大宁有句话叫杀人偿命,今日我杀了他们,也不怕你来日寻仇”
杨宸没有和一个孩子过不去,但也自然不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他们:“把这些孩子带上,日后送去桥山服苦役,村子里死在北奴刀下的冤魂,给他们一个体面吧”
“诺!”
这一夜,杨宸住在这处惨死了数百大宁百姓的村子里,披风搭在身上,潦草的在坑上过了一夜。
破了的窗户外朔风阵阵,屋子的内外甲士上百,他听不见长安城庙堂上对他大有再起兵戈架势的议论,也不知那座恢宏的帝都里,又对自己暗藏了多少敌意和杀机。噩梦惊醒,一头大汗的他心如平潮。
回长安求援的赵祁杳无音讯,传令河东河北的罗义也未遣人通禀,三营将士在长安道的北疆爬冰卧雪和北奴人厮杀的情形如何,他在连城脚下,也看不清楚。
房中的灯火已灭,燥热的炕头让杨宸心里乱得不成样子,搭上披风后,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去疾和邓耀也尚未醒来,杨宸没有惊扰和自己一样疲惫的两人,只是一个人走到了院子里。
不偏不倚,飘落的雪花落下,渐渐起势,纷纷扬扬。
“父皇,儿臣该怎么办?”
杨宸从未如此束手无策过,在他的对面那处昏暗的草原上,那个无声无息的敌人好像算准了他的每一条退敌之策,让他都不得不离开纯阳关亲自督战,大宁的边军们,似乎只是因为不能跑,否则会比难逃的百姓逃得更快。
独立在雪夜之中,像当初受了委屈就喜欢在宫中淋雨一般,杨宸抬头看着只有雪花撒下恶夜空,任由雪花落在瘦削的脸颊上,落在眼睛闭上的双眼前,冰冰凉凉,颇为醒脑。
这场大雪,像极了当初杨宸不得入京奔丧,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南疆的那场百官大雪,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宸儿”
杨宸的猛然睁开双眼时,一片雪花落到了他的眼中,让他不得不连连揉着眼睛,雪落在楚王的肩头,还有身后的血色披风上。
“父皇!”
“快离开这儿”
“嗯?”
杨宸停在原地,又一次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仍旧躺在了热气腾腾的炕头上,而去疾和邓耀没有在堂屋的桌案上趴着,而是和自己同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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