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闻没有想到杨宸会把话说得这般随意,但心中的那份怨恨,让他不可能心平气和的接受杨宸的恩,残废的双腿让他没办法像从前一样带着一身十步之内一等之下一招必杀的功夫轻而易举的取了杨宸性命后,提着杨宸的头到桥陵杨复远的坟头大哭一场了自杀陪葬。
“呵呵”
许闻轻蔑的笑了笑,杨宸的这番话倒也不假,以杨复远的那番自负,倘若真是赢了,必然不会觉着杨宸还有让天翻地覆的本事,的确会让杨宸如猪狗一般苟活于世慢慢折磨,让他亲眼见见自己是如何缔造了大宁的盛世。
没有什么会比手下败将亲眼看着自己的成功更能满足杨复远的一身自傲。
“那王爷让我一个瞎了的废人来这儿,是为什么?”
到了此时此刻,许闻仍旧不相信杨宸是平白无故的让自己来到此处,院外一阵急促而匆忙的脚步声传到了两人的耳边,因为眼瞎目盲,本就怀着一身功夫和内力的许闻对脚步声愈发敏锐,他心里了然,这番脚步声,乃是杨宸留在长安的亲信——韩芳。
房门打开,杨宸并未让韩芳行礼,而是斜过身子听韩芳回禀后,又接过了被包裹住的隐密,随即伸手屏退韩芳。
“王爷在装神弄鬼,欺负我一个瞎子看不见么?”
“欺负你?”杨宸面露不屑:“你对本王能有什么用处?”
“既已无用,王爷何必来此?”
杨宸左手攥着韩芳送来的隐密,右手缓缓从腰间抽出了长雷剑,起身走到了许闻的榻前:“韩芳告诉本王,他有法子能让你吐出景清和辽逆勾连的证据,还能把长安城里的那些余孽的藏身接头之处,一一供来”
“王爷这是打算亲自动刑?”许闻笑了,像是在嘲笑杨宸终究还是吐露了本意。
杨宸的长雷剑自下而上,从许闻的下颌被挑到了他的鼻尖,许闻的胸膛毫无起伏,无非一死,他有何惧。
“景清之所以还留着你,是想撬开你的嘴让你供出余孽好一网打尽,也是怕杀了你,让躲在暗处的那帮人把他供出来,对吧?”
许闻没有回答杨宸的话,仍旧问道:“王爷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让你劝一个人”
“谁?”
“三哥当初养在北宁城,形似本王王妃的那个女子”杨宸只是说到此处,许闻却如同吃了惊雷,怒而暴起,拳头死死的握紧问道:“王爷要我劝她什么?”
“你是三哥的亲信,对他忠心耿耿,如今双目已瞎,双脚已废,伤不了本王分毫。本王可以放心的放了你,那个女子假借名头,入京改名花蕊,名动长安,被定国公送到了本王府中,你在诏狱里,估摸着和这帮余孽早已断了音信,不知他们的所为吧。”
杨宸的长雷剑仍旧不曾放下:“她与三哥之间的事,本王可以装作不知道,你带着她,离开长安去桥陵脚下三哥的坟上给三哥守陵,清明时节,烧几张纸,倒一壶酒,本王保你们衣食无忧,只是永不得离开桥山陵地,了却此生,如何?”
“我凭什么信你?”许闻说到此处,又想到了杨复远托付给杨宸的三万狼骑,余恨难消:“你当初在北岸山答应王爷替他看着三万狼骑,还让我等为你驱使效命,可你呢?把三万狼骑交给朝廷,被先帝和新君先后派去往北奴军前冲杀,赢了是将功补过,输了是罪加一等,箭矢没了不给,粮草只供五日之数,唯恐我等反了,我三万狼骑被活生生派去送死的时候,你在哪儿?今日,我凭什么再信你一次?”
“砰!”
长雷剑被杨宸扔给了许闻:“信不信随你,可你不信本王,苟活世间也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不如早些死了,去下面陪我三哥”
许闻的手在榻上摸了几下,终于摸到了长雷剑,从长雷剑的剑锋一路摸到剑柄,最后紧紧攥住。
“怎么,还打算用本王的剑刺本王一遭?不必想了,你伤不到本王分毫”
“不试试怎么知道?”许闻刚刚打算将长雷剑向前顺着杨宸声音所在的方向刺去,便被梁上走来的一颗棋子打翻了剑,自己还因为扑了空,从榻上摔了下来。
杨宸早已经坐回了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许闻在地上寻找着长雷剑,两手又一次摸到时,如获至宝。
他认清了时势,不再幻想,只剩下羞愧难当:“王爷!是我许闻无能!”
长雷剑被许闻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的确不愿猪狗一般的活着,或许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落空之后,世间已无执念。为什么不死在景清手里,因为死在了景清之手,有人会为他寻仇,景清从不是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叛党乱贼的敌人,他们的敌人,从来只有一个,许闻不愿意那些他眼里的忠义之士为了自己,和景清的锦衣卫不死不休。
只有死在楚王的这里,才算了辽藩狼骑营最好的归宿。
“你死了,瞻儿日后在世间可就见不得一个辽王府的人了”
杨宸的话让许闻停住,嘴里喃喃地轻声唤道:“世子,世子”
当年辽王府里,杨瞻被他这位侍卫统领抱着在王府里嬉戏的情景在他一片黑暗而混沌的眼前浮现出来。
“你活着,等瞻儿长大,告诉他,他的父王,究竟做了什么事”
许闻的眼中流出了不知是眼泪还是什么,如同发颠一般狞笑着:“怎么,你怕世子将来长大,为父报仇,杀了你这个皇叔?”
此话刚刚说完,许闻的神情骤变,因为他好像猜到了,在对面没有回答自己的这位“仇人”可以轻易的取了杨瞻的性命。
这世间还能有谁为杨瞻这位谋逆之后做主?邓家?许闻自己都不信在杨瞻无处可去之时,连开口说一句好话都不曾有的邓家还敢忤逆新君。当今天子?只怕早已将杨瞻之死,视作斩草除根的好手段。
许闻不得不在此刻明白,如今这世上,还能护着杨瞻长大的人,只有眼前这位“仇人”
而能护着,想要除去,自是更为轻易。m.tj268.com
“说完了?”杨宸开口时,许闻已经看不到刚刚那番笑意,有的只剩下害怕,不是怕自己丢了性命,而是害怕因为这句话,点醒了杨宸,让杨宸加害杨瞻。
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既是谋逆之后,长不大,能有什么稀奇?莫非还会为了杨瞻,为难自己身前这位如日中天,连景清也宛如脚下蝼蚁一般的楚王殿下?
“本王可不会残害血亲,三哥和本王之间的恩怨与他一个小辈无关,先帝既已将瞻儿托付于我,我自会竭尽心力护他平安”
“当真?”
“哈哈哈”杨宸粲然一笑:“你不是不信本王?又何必问本王是真是假,本王行事从不问旁人信与不信,只求问心无愧”
杨宸弯下腰从许闻的手里取回了长雷剑:“本王的确有负三哥所托,三万狼骑全军覆没,本王心中有愧不假。所以本王打算留你一命,还有那个女子,让你们去桥陵山脚给三哥守陵。但三万狼骑覆灭,本王无能为力,纵然如今在本王麾下,天子和百官又岂能容下?”
见许闻没有说话,杨宸轻轻拍了拍许闻的肩膀后说道:“本王没有对不起三哥,三哥举兵谋逆,愧对君父,愧对杨家的列祖列宗,本王与他在长安城外死战,是本王必须做的事,他之计不成,乃天命!怨不得本王!本王能从他脚下捡回一条性命,也是本王的命不该绝,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与瞻儿无关,和你们这些外人,更不相干!
你们恨本王?凭什么,就凭本王没让你们堂而皇之的进长安城?便是本王不出手,还有皇叔,还有四哥,还有六哥,三哥之死,乃咎由自取,自尽本王身前,乃是明知天命不可违。宁死,不做旁人刀下鬼,这才是本王的三哥。他知道,便是先帝能饶他,陛下能饶他,那些因为他枉死之的冤魂也饶不得他,与其苟活在一世屈辱中,不如死得轰轰烈烈。可他死了,有人得活着。你便替他活着,替他看看瞻儿如何长大,等瞻儿大了,你这位许叔叔告诉他,永文七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闻已经是愣在远处,泣不成声。
但杨宸的话,并未说完:“你在本王这里能做的事,只有这些,若是景清身边没有人,你能活着走出诏狱?若是本王需要你来指认那帮余孽究竟在何处,那你此刻便是在王府,也该比诏狱死牢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刚刚刺了本王一剑,本王不杀你,也不许你死,每年瞻儿去桥陵上坟,你可在二十步之内见他,但有些话,等他长大再说。你得让瞻儿知道,辽王府的人,还未死绝”
“军师还在,我可以去劝劝军师,让军师收手,殿下可以请军师把话说与世子”
杨宸蹲了下来,在几乎趴在地上的许闻身前杀气凛凛的说道:“晚了”
“宋怀恩当初从北岸山潜匿离开,乃是奉了三哥之命,先帝命人盯上了他,若非先帝驾崩,你和宋怀恩都活不到今日。宋怀恩和太后暗中谋划,意图加害本王,对么?”
许闻没有想到杨宸竟然连此事都已经知道,只是默不作声。
“陛下登基后,天和元年旦月,就断了太后和宫外的一切联系,顺藤摸瓜险些查到了你们,你们走投无路,只好分批行事,才有了你去德国公府盗取北宁虎符军印的事,对么?”
还是一片沉默。
“宋怀恩借定国公府之手把这女子推到本王身边,自是打算让这女子报仇,还要劫走瞻儿,他们把本王当眼瞎耳聋之辈,未免太轻看本王了。”
许闻此刻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为何杨宸的确不需要他,就已经能查清楚这些底细,至于是谁将这些告诉了他,又是谁告诉他,自己这位辽藩的侍卫统领还在诏狱里被景清藏着唯恐大白于天下,非他许闻所能窥测。
“偌大王府,倘若真是让你们这帮余孽就能轻轻松松潜匿到身边,本王这命纵然有十条也不够死的”
“王爷既已知道,为何还不动手?”
许闻趴在地上,早已没了刚刚那番姿态,他曾自以为杨宸在长安城外领兵之所以能够不输自家王爷是因为城中有杨泰领军牵制,但今夜他恍惚间明白,这位楚王殿下也并不是什么善类,而最要命的是,杨宸要比自己的那位主子,更能容人一些。
“本王今日刚刚回来,不急,再让他们睡个安稳觉,明日之后,景清,辽逆,就带着各自的秘密,去见阎王吧”
“我可以去劝他们就此收手,只要一夜,他们皆是忠义之士,王爷何不放了他们?”
把秘密倾泻一空的杨宸此时一身畅快,坐回了椅子上:“忠义之士?他们忠的是谁?陛下,朝廷?”
“我可以让他们听王爷遗命,日后为殿下驱使”
“许闻,你莫非在诏狱里待久了,真糊涂了?与太后勾连意图打算趁先帝驾崩加害当朝亲王,陛下早已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本王能保?辽逆明着自裁谢罪请降,暗中遣亲信死士潜入长安意图不轨,一旦大白于天下,丢了本王向先帝请命要来的谥号的不说,只怕瞻儿”
话,点到即止。
许闻此时心里早已六神无主,随即问道:“那王爷为何要留她?”
“本王没说留她,只是让你劝劝”
“既不打算留,我劝,又能如何?”
“本王让你劝,是知她十之八九不会应允,本王不留的是她这张脸和这背后的旧事,没说不留她的性命,明日本王还要借她,把长安城里这些腌臜之人,连根拔起呢。”
杨宸说完,起身吩咐张豹说道:“把他带来,随本王去一趟冬名院”
“诺!”
许闻被张豹和几名王府侍卫架了起来,顶着风雪,来到冬名院外,还是和见他一样,杨宸仍旧孤身一人,推门而入,屏退左右。
“谁?!”
许蕊本已睡下,惊醒时,冬名院里那些奉宇文雪之命对其严加看管的婢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披甲的杨宸,亲自点燃了殿中的烛火。
手里拿着火引子,看着榻上衣衫单薄的她。
“王爷?”
许蕊强掩着镇定,不知杨宸今夜为何不在春熙院或是夏竹院里留宿,反倒是跑到了自己这里。
她的枕头下,还是那柄未曾见红的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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