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府的马车停靠在文定门外,带着楚字腰牌的侍卫和家丁们也在这本该守岁与团圆的日子里,孤零零地站在马车周围,四周是宫外与皇城相邻的空旷,四面的城墙,只让人觉着死寂和压迫。
“娘娘,王爷要出来了”
去疾兴高采烈地从文定门跑向了马车,还没走近,就着急忙慌地向马车里的宇文雪喊道,真等到了马车旁,又声色低下地禀道:
“启禀娘娘,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王爷已经离开长宁殿,往文定门来了”
“好”
去疾的话音落下不久,杨宸便从两旁向自己垂首行礼的文定门羽林卫间走了出来,对于宫门前这架等候自己的马车,他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意外,此时他的心里犹如被压上了千钧巨石,堵得慌。
他很想醉一场,其实刚刚家宴之上便是他醉酒的最好时机,可他又怕自己醉了,在失态之余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惹人心寒。
可怜的楚王殿下,在这座长安城里,好像真的没有哪一日痛痛快快过,真要回忆起来,也是永文六年大婚的那一日了。
满怀疲惫的他带着刚刚杨智在宫里的那番警告还有失落,掀开了车帘,但颇为意外的是,宇文雪坐在马车里等着他。
“臣妾见过王爷”
说话间,宇文雪已经挪了一个位置,坐到了一旁去,杨宸坐定吩咐回府后,便忙不迭地问道:“天寒地冻的,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臣妾要等王爷回家啊?”
这是一个出乎寻常又意料之中的答案,宇文雪撑起笑脸,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让她心里惊讶的是,今日的杨宸的掌心里,唯有一番和脸色可以相提并论的冰冰凉凉。
“臣妾见今日王爷颇不痛快,王爷若是有什么心事,或许可以和臣妾说说,臣妾愿为王爷排忧解难”
宇文雪望向杨宸的眼神里更多的是心疼,她自然也是委屈的,杨宸的好脸色似乎给了很多人,但在王府里,总是愁苦哀怨的神情。就连问罪景清,直接诛杀辽逆和让锦衣卫衙门改天换地这样的大事,杨宸也没有在她哪儿漏一句嘴。
原本和和气气的家宴,杨宸却让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心事重重与愁眉不展。在宇文雪眼里,自己的夫君并非那些不善掩饰自己的人,但今日杨宸的失常,显然是有让他觉着天崩地裂的大事,宇文雪心疼的是杨宸将这一切埋在心里,委屈的是作为楚王的正妃,杨宸的枕边人,自己的夫君却不愿和自己提起一个字。
杨宸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过些时日,陛下便会委派我南巡,彻查江南税案。这案子牵连的人很多,弄不好,淮南王府和吴王府也得牵涉进去,或许要在江南杀得人头滚滚了,朝中这些出自江南的新党清流们,也必是人人自危。”
“王爷为何不辞了此事”宇文雪对江南税案早有耳闻,一个御史们闭口不谈的大案,一个让锦衣卫指挥使也无功而返,只为杨智奉上一幅名画交差的案子,她久在长安,离权谋近,也自然知晓一二。
“这种得罪的人事,陛下大可以让司礼监和高力这些人去查,为何偏偏要选王爷?王爷要在朝中为陛下做事,朝中无论新旧之党,还是各道的封疆大吏们,都该打理一些,陛下既让王爷涉政,又为何要让王爷去做这些得罪人的事?”
以宇文雪的韬晦,能看出些许端倪,但不知内情的她,只将这一切当做是杨智提防着杨宸,有意让杨宸去做这些与人结恶的事。无论是整顿边军还是彻查江南税案,只要杨宸敢开头,那在边关浴血多年的将军们自是会对杨宸心怀不满,而底子干净与否被人攥在手里的清流御史们,也绝不会认定杨宸这番彻查税案,对自己毫无杀意。
恐惧,会让人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本就是喝兵血起家的镇国府自然是知道边关军政是一笔糊涂账,十个边将里,少说有九个是喝着兵血加官晋爵,背靠朝中几家勋贵门庭的参天大树,有恃无恐。而官场之上的贪墨,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宇文雪担心的是,杨宸真做了这柄快刀去让人心惊胆战,杨智转身便施恩大赦,人们只会记住楚王殿下的恶,和天子的恩,一远一近,一嫌一亲,两相之下,杨宸会成为文臣武将们所嫌恶的那个人。杨智若是在天子之位一日,楚王府尚且足以自保。
可楚王府终究不会时时刻刻都在这座长安城里,金陵城已经是杨智为杨宸亲自选的建藩之地,与人结恶时手握权柄刀剑自然不怕,但当鸟尽弓藏的那一刻,被拔去爪牙的楚王府是否还有余力去面对这些仇人的秋后算账,这是她宇文雪不能不在乎的问题。
杨宸猜不到么?
也许。
他面无表情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背靠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愣了半天方才说道:“此事的干系,不是一个司礼监所能左右的,吴王府和淮南王府都是皇亲国戚,让外人去处置,终归是不体面的。本王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还是那个执拗的楚王殿下,宇文雪自知自己劝不住,坐到杨宸身边缓缓靠了下去,用无尽温柔的语气说道:
“臣妾少年时便知江南风景乃世间一绝,王爷既决意有此一行,不妨带臣妾一道去看看?”
“此行凶险,湛儿还小,也离不开你,再等几年,金陵城里咱们的王府建好了,便去江南同住,每日养花种草,闲庭对弈,可好?”
宇文雪在杨宸的怀里摇了摇头:“只是查个案子,又不是行军打仗,再说了,便是凶险还能有臣妾去更南山下的大营凶险?宇文松在东都,臣妾也想借道,去东都瞧瞧。王爷便答应臣妾可好?至于湛儿,此行迢迢路远,便不同往了,就将湛儿留在府中,小婵留在身边照料,王府诸多繁务再交于青晓便可。王爷不必担心,府中还有韩芳和李平安呢”
见杨宸默不作声,宇文雪知道这是答应了自己,此时的她还不知,就在他们身后的这座长乐宫里,杨智已经亲口告诉杨宸,不会让一个大宁的儿郎为了一个外邦之女枉费性命。让他这位楚王殿下南下,却不是领军出征,也正是忧虑杨宸会意气用事,出丽关之后,为了一个女子带着数万大宁的精锐直扑昌都。https://m.tj268.com
杨智低估了自己的弟弟,也低估了杨宸心里,对大宁朝的在乎。
回到王府,在宫中忙活了一日的小辈们早已是沉沉睡去,杨宸和宇文雪直接回到了春熙院里,这是王府下人们直言青晓失宠的由来,算算日子,杨宸的确已经许久不曾在青晓的夏竹院里过夜。
“明日不上朝了,陪本王且饮几杯可好?”
宇文雪面露不解:“明日乃是旦日大朝,怎么就不上朝了?”
“本王得称病几日,先去一趟桥陵,你在府中好好准备南下吧,让青晓陪本王去一趟。还有按规矩,初二京中女眷是不是要入宫给母后和皇后请安?”
宇文雪将杨宸的枕头放近了一些,微微点了点头后说道:“是该如此,不过今夜既然已经入宫了,臣妾也不必入宫太勤”
“不,你去一趟,入宫后去见皇兄,就让皇兄以本王染疾,不便安顿边务之由褫夺本王兵马,再让几个御史上书弹劾本王,骄纵太甚,就说景清之死疑点重重。这样,皇兄便能顺理成章地让打发本王去江南看看在金陵如何建府。否则等本王大摇大摆地去江南道,人家早已有所准备了”
“好”
殿外又开始下起了大雪,夜幕之下,天地间很快白茫茫的一片,深不可测的昏暗里,总能借到一些微弱的光亮看清红墙金瓦上,早已被霜打得不成人样的叶子。
殿内的杨宸和宇文雪饮起了酒,杨宸饮得多了一些,宇文雪只浅浅饮了稍许,就将今夜在宫里饮到五分的醉意勾了出来。和杨宸说了会儿胡话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杨宸为宇文雪盖好了锦被,又自己拿起那壶酒,搭了一件大氂后站到了寝殿的另一头,轻轻推开了窗户。
天青色的酒壶被他放在了窗台之上,不知醉意的他,望着殿外的这场大雪,在一杯又一杯酒里,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很多话。有杨智刚刚在宫里逼问他,一个外邦之女,是否会值得让他这位楚王殿下抛下长安的妻儿,带着数万大军跋涉千山万水跨越千里的茫茫雪原。
他头一次生了顶撞自己皇兄的念头,险些就把:“你已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一样有了妻儿老幼,不也为了一个外邦之女跳进了冰湖里么?你可曾想过万一自己有了什么差池,他们该如何?”
但他没有,理智让他冷静地有些可怕,他不知当自己的皇兄这般在意木今安时自己是喜是悲,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只有一杯杯的清酒下肚,带着醉意,才能稍稍睡下。
除夕夜的大雪里,杨宸看到了很多人,有自己皇爷爷的笑骂间拍着他的头向他的父皇笑道:“此子类我”那时的他,把这当作无上的褒奖,所以没有明白自己父皇为何是面露寒意。
也有少年时跪在父皇榻前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父皇因为他们几兄弟犯错,一个个叫到身边斥责,但到他这儿,只剩下一句叹息。那时的他将这当作了视而不见,因为被忽视,所以心怀委屈,如今的他却只是想到,会不会是自己的父皇想起了大雪里的母妃。
思绪在寒风里飘零,他看到了自己父皇年轻时的模样,就像完颜术告诉自己的那般,衣着单薄,抱着刚刚出世的自己,赤着脚走进宫里请罪。那时的母妃刚刚香消玉殒,他眼睛里温热了起来,眼泪开始顺着脸直接流下,滴落在被他倚靠着的窗台之上。窗台下沉积的灰,记下了这一刻四下无人时,杨宸的心疼和委屈。
在今夜之前,有太多人告诉杨宸他要做一个怎样的人。
杨宸的皇祖父和皇祖母说过:“宸儿英武不俗,来日必是我大宁安邦定国之才”
杨智刚刚正位东宫,秦辽两王就藩时,已经成为中宫皇后的宇文云告诉他:“我儿当为大宁第一马上藩王”
而杨景,究竟想让杨宸做一个怎样的人,杨宸并不知道,也许想要他逍遥快活,所以只封他做了楚王,不曾表露过立他为储的心思,也又偏偏让他回了长安,让他不可避免的做了杨智手里的一柄快刀。也许想让他安定家国,却又总是让他身陷险地,甚至还在驾崩之后,让陈和带着先皇在世间留下的那股神秘力量,投在了他杨宸帐下。
而杨智,将他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尊荣之地,委以重任,甚至在今夜告诉他:“当以天下为念,许多事,朕尚不得痛快,你又能如何?”
或许是醉了,酒壶之中的最后一滴酒被饮入腹中时,杨宸的头陡然间头疼欲裂,伸手想要将窗户拉过来合上,却无论如何也拉不到。而在探出头的那一刹那,同一个人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边疯狂响起。
有在渝州城醉酒时,被他背在身上,带着醉意说的:“我,我骗了你,你是刺探军情的来的”
有在横岭遇刺时,与他一道骑着乌骓马逃命时,害怕连累他的:“别管我,你先逃吧”
有在那个陷阱里,几乎被冻死,气息微弱时,不得不被他抱在怀里一道取暖时,略带反抗地嘀咕着:“我若是活了,一定杀了你。”
长安城,东羌城,月牙寨,顺南堡,凉都城,乌蒙山下,响水滩外,无数的声音汇在了一处,挤得杨宸头疼欲裂,最终化为了这最后一句。
“杨宸,为什么我们总是在告别啊?”
“可我们总会再见的啊”
那这一次,还能再见么?
杨宸终于抓住了窗户,拉到眼前轻轻合上,随后瘫坐在了原地,连酒壶也被砸在地上摔碎了。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是他从未见到的场面。
新年肇始,长安城大相国寺热闹的庙会里,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一个穿着南疆月家少女蓝色裙摆的女子在一个老头子的摊位前枯坐了许久。
回头之时,手里攥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糖人。
“姑娘,你喜欢的公子,是一个将军?”
“老人家,他不是将军”
“可你这画的,最多的就是将军啊?”
“那时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还射了他一箭呢”
“哈哈哈,姑娘这话说的,这在我们大宁啊,叫作不打不相识,这是缘分哪”
“老人家,在你们宁人眼里,喜欢一个人却不知道怎么对他好,要怎么办啊?”
“姑娘说笑了,老头子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知道什么你们这些儿女情长的事,但老头子这辈子行走江湖,见得人和事都多了,还是得提醒姑娘一句,这喜欢的人哪,隔着千山万水,你也觉着近,可近在咫尺时,你又总觉着他太远了些。姑娘为公子画糖人的心意,还是该早些叫公子知道的”
“他要成亲了,哈哈哈,但我不想送他成亲的贺礼,就送他个糖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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