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金陵城山呼海啸般的“千岁”之声后,杨宸方才心满意足的没有再给等候自己许久的江南道官场之人难堪,立于马背上呼道:
“诸位免礼吧,今日本王来此金陵胜地,来日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臣不敢!”
没有等自己的属官开口,李春芳猛地一个起身回道:“金陵乃是陛下为王爷亲选的开藩建府之地,王爷才是这金陵城来日之主,臣等岂敢造次啊?”
“李大人,您老就别在这儿晾着本王了,有什么话,且回巡守衙门去说”
李春芳拿出了江南道文臣之首的气派,大手一挥让自己的属官们起身,又上赶着向杨宸解释道:
“王爷,臣的巡守衙门粗陋不堪,不足以迎接王爷,特将城中的墨园收拾妥当,还请王爷府上的人移步墨园,好让王爷今夜安然住下”
李春芳随手一指,又把陈文进给招到了身边向杨宸引荐道:“墨园本是前朝吴王的园子,几经易手,眼下乃是按察使文进的私宅,听闻王爷要入金陵,陈大人可是早早地将墨园收拾了出来准备迎接王驾呢。”
“哦?”
在长安城里待了多年,且不说杨宸能不能听出这番弦外之音,反正素来谋略见长的宇文雪是听出了李春芳这番话里的玄机。
一座比起巡守衙门还要气派的前朝皇族宅院是陈文进的私宅,能告诉的杨宸和宇文雪的,绝不止这一句话,一个巡守大人竟然住得不如自己的属官,一个大宁朝的臣子竟然买下了前朝皇族的宅院当作私宅,而且此番献出墨园给杨宸暂住,陈家人定然不是流落街头,那他们身后这座金陵城里,还有多少人住得比巡守大人气派,还有多少人将墨园这样的世间一等园林当成了自己偶尔虚度时日的消遣之地。
最要命的还有这身后的一句“早早预备着接驾”,简直是把杨宸在金陵的一应接待之任统统扔给了陈文进,明摆着告诉杨宸,若是住得不爽利了,找陈文进就是。
换在长安城里,但凡是曾踏足过奉天殿里还能在里面待上几年的大宁朝臣,听见李春芳这番话都会谦虚一番连连推辞,可杨宸和宇文雪从陈文进脸上看出的,却是得以被引荐的沾沾自喜。
或许此时的陈文进还以为,虽然短暂地将墨园借了出来,费了些心力钱财,但能成为楚王殿下在江南道认识的第二位朝廷要员,也算不得亏。
李阁老的功力与本事可见一斑,而江南士林对危险的无知和愚钝,也显露无遗。若江南的官场尽是这些像陈文进一般骤然飞黄腾达,未经历练的官场愣头青,杨宸对彻查税案之事的前景,也多了一些期待。
“那便有劳陈大人了”
杨宸客气了一句,陈文进却如获至宝,颇为慷慨地回道:“下臣不敢,能伺候王爷,是下臣修来的福分,不周之处,还请王爷恕罪”
没有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骤然间飞黄腾达之人,往往官运不显,根源也在此处,不懂揣测上意,只知一味献媚。
杨宸在马背上爽朗一笑:“哈哈哈,陈大人说笑了,本王是领兵打仗的人,粗粮吃得,草榻睡得,可不会让陈大人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走吧,先入城歇息。”
“诺!”
在杨宸开始入城后,陈文进急忙走到李春芳的身边问道:“阁老,王爷说不会让下官有伺候不周之处是什么意思?”一样急着随杨宸入城的李春芳也不知陈文进今日是不是没带脑子出门,该揣测的话不揣测,该深思的话不深思,反倒是揪着一句客客气气的话不放。
但细想之下,李春芳懂了,陈文进这伙人今日在城门前被杨宸摆了一道,跪着被立了一次威,所以害怕杨宸,因为害怕,所以回细细揣摩杨宸的一字一句。而对自己的话,毫无防备,则是这一年多来他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们害怕不起来。
可以杀人的,不止有刀,还有轻视,还有诡笑。
不在长安,不在奉天殿,不在皇权脚下,或许当真不会懂,何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李春芳一面向自己的轿子走去,一面向陈文进解释着:“文进哪,王爷性子在诸位皇子里都是极好的,你不必担心,今日在城门让咱们跪下,不过是一时少年意气,想在百姓眼前出出风头罢了。快放宽心,把王爷的仪仗随从引到墨园去,千万记住,王府的规矩多,把你留在墨园的那些人都撤出来,衣不如新,可人不如旧,还是让王府的丫鬟奴婢们伺候王爷和娘娘,免得犯错了,牵连到你。”
“好,下官这就去办”
李春芳满意地将自己轿子前的帘子放下,跟在杨宸之后,一道进入金陵,自任江南道巡守始,这座金陵城的角角落落,李春芳大多都已坐着轿子走了一遭。和旁人遭贬谪总是拖家带口赴任不同,李春芳来金陵赴任,妻儿或仍留在长安,或回了原籍,不曾有人跟着他来到金陵城。
而金陵城的官绅百姓也不会想到,李春芳当初乘船入金陵时,船中载着的,不是在长安城经营多年的家当,只有一口棺材,所思所想,不过是今日死金陵,明日送长安。
金陵的百姓也大多是头次见着亲王仪仗,在杨宸入城时,也不管该不该跪,纷纷跟着身边人有样学样地跪在路边,也有人想要抬头看看,在高头大马的楚王殿下之后,那抬轿子,被诸多屏风屏扇所遮掩的王妃容颜。
但眼神不过稍稍抬起,就会立刻被王府的侍卫斥责道:“看什么!跪下!”
渐渐有人不忿起来,还是嘀咕着:“排场真大”,可以从军驿里看到邸报的士绅则是将杨宸在京中狂悖之举和今日这番刻意的排场联系起来,牢牢地记住了楚王殿下骄纵之举。
按李春芳的吩咐,巡守衙门里很快请来了戏台班子和厨子,杨宸和宇文雪曾经在定南卫都很喜欢带着江南滋味的菜色,在知道那厨子和掌柜实则是吴藩密探后,两人也没有多加防备,所以对李春芳的这番布置,杨宸也赞不绝口。
入夜时分,亭台楼阁之间的春池之上,用了二十万两银子方才从杭州采买而来的戏班子让杨宸和宇文雪都开了一番眼界。
长安城里的荣华富贵和江南带着雅趣的意味显得格格不入,一面是滔天权势带来的睥睨一切,一面是温润之地从骨子里带来的意趣。
尽管杨宸听不懂用吴侬软语吟唱的唱词究竟是什么,但他也能被这吟唱之声所吸引过去,与其同悲,与其同喜。
畅饮过后,琴声悠悠飘扬而至,一样善琴的宇文雪也没了心思看杨宸究竟在江南道一众文武的劝酒声里饮下了多少。
面带愁绪地疑声问道:“世间何以有此《广陵散》?”
酒意上面,醉得通红的李春芳开始顾不得尊卑地走到众人之前,合着拍子向杨宸还有宇文雪献起了词: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一样饮得半醉的江南士林领袖们纷纷笑意盈盈地指着李春芳嘲笑了起来:“阁老,您老早已是功成名遂了,三万场,至今还差多少场啊?”
杨宸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又打算举起酒樽一饮而尽时,看到宇文雪侧身目光的李平安开始将手按了下去,忧心忡忡地劝道:
“王爷,您不能再喝了,这都多少盅了,罗义将军和邓耀少将军已经入城了,您不是说一会儿还要交代他们做事么?”
“本王连喝一杯酒,都要你一个奴才看着么?”
杨宸忽然间的勃然大怒让众人措手不及,原本欢腾的场面,也就立时噤若寒蝉,纷纷把目光投向坐在主位之上的杨宸。
李平安是做奴婢出身的,主子在反常地众目睽睽之下动怒斥责,他虽不懂其中是何用意,但也没让杨宸的话掉下去,当即跪在了正中,开始自己掌嘴:m.tj268.com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没一会儿,脸上就留下了红通通的印记,杨宸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他不开口,李平安就只能自己继续打下去,打得嘴角开裂,打得口吐鲜血,等杨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宇文雪才在一旁开口说道:
“王爷醉了”
“本王醉了?”杨宸自己满上了一杯后,举起酒杯向眼前的众人问道。
没人敢说话,卢临籍一抬手,撤去了唱曲的班子和抚琴的艺伎,李春芳才从如痴如醉间恍恍惚惚地醒过来,看着死寂的场面里,李平安噼噼啪啪地掌嘴之声。
李平安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两手也失了气力,又改成了把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沉声请罪道:“奴婢该死,王爷恕罪!”
江南的士林就此开始对杨宸改观,一个亲随,只是稍稍说错了一句话,就惹得他动怒,被迫把自己的脸打得不成样子,而杨宸却无动于衷的看着一切,连宇文雪的情面也不曾给。
李春芳见状,只好出来解围,故作醉态的向杨宸请命道:“王爷,饶了他吧,咱们接着痛饮,那戏台班子可是卢大人用了二十万两银子从杭州采买来的,今日臣沾了王爷的光,才得听上一场,怎么能为一桩小事,就坏了咱们的兴致呢。”
卢临籍默默把头垂了下去,不敢吱声,而李春芳的这番话,不是解围,是火上浇油,杨宸没有醉,更不是有意这般折磨李平安。
但江南士林这番醉生梦死,还能用二十万两银子买一个戏班子,倒是让他动了真怒。
“砰!”
杯中之酒被饮尽后,被杨宸用力一砸,在叩首的李平安眼前摔碎,飞溅的碎片将李平安的眼角划破,渗出了血来。
在座的诸人更是屏气凝神,大气难喘,杨宸自己撑着桌案站了起来,没好气地骂道:“狗奴才坏了本王兴致,今日赶路也乏了,诸位大人继续饮酒,本王先回去歇息了”
“王爷?”李春芳面露疑惑,想要拦住杨宸,又被杨宸挡住:“李大人醉了,也早些歇息的好”
说罢,杨宸自己摇摇晃晃地扬长而去,宇文雪起身后,去疾方才去扶起了此时脸上鲜血横流的李平安,掏出了衣袖中的帕子。
“王爷醉了,本妃就不打搅诸位的好兴致了”
“臣等恭送娘娘”
杨宸自己站在巡守衙门外,等着宇文雪和去疾走出,江南士林的文臣们把宇文雪送出了巡守衙门,也碰巧见到自己站在摸着坐进马车的楚王殿下。
马车启行,之后又是一片“恭送王爷,恭送王妃娘娘”的动静,杨宸在马车里正襟危坐,宇文雪不禁笑道:
“王爷此时不醉了?”
“就他们这些酒量,还想灌我?再喝半夜本王也不会醉”
宇文雪斜着将头靠到了杨宸的肩膀上,整整一日,她也是乏了:“王爷明日陪臣妾去一趟鸡鸣寺可好?”
“鸡鸣寺?去哪儿干嘛?”
“鸡鸣寺乃是江南名刹,臣妾早已耳闻多时,臣妾也想陪王爷在金陵城走走瞧瞧”宇文雪的手自然而然的绕到了杨宸的臂弯里,杨宸也轻轻拍着宇文雪的手背,带着一些宠溺说道:“好,明日正好躲开李春芳”
“王爷刚刚让李平安自己掌嘴,是打算让江南的这些封疆大吏,觉着王爷是喜怒不定,性情乖张狠戾的人?”
“初来此地,让人害怕,总比让人觉着本王是个好说话的人强”
隐约觉着有些寒意的宇文雪靠近了一些,试图从脸红不知是醉酒还是此刻害羞的杨宸那儿索取一些温暖。杨宸的耳后早已红作了一片,但他仍旧让自己刻意冷静了下来,一直在岸边率五百骠骑的罗义和邓耀今日也是刚刚才至金陵,他还有话,要交代一番。
“可臣妾觉着,王爷本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那是因为你是本王的王妃,换旁人,本王才懒得去什么鸡鸣寺呢,赶了这么些时日的路,睡一个日上三竿不好么?”
宇文雪的身子立刻从杨宸身上移开,颇有些幽怨地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哪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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