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长安,夜色深沉,坊市皆闭,打更人和九城兵马司巡坊的士卒在长安的街头提着灯笼互不打扰的行走着。
又是一个醉卧在街边的酒疯子,巡城的士卒们早已见怪不怪,这些口口声声要效仿前朝太白诗仙的人,大多是在长安寄居多年,郁郁不得志的文人骚客,几杯水酒下肚,总能舞文弄墨说出些“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
可大宁不比前朝,再不是你写上几句诗,填上几首散词被勋贵门阀们引荐就能登天子庙堂为人臣子的时候,春秋闱场,国子监的监庐当中那要命的几日熬不过去,再是会舞文弄墨,也是无济于事的。
除了闱场,想要入朝为官,仅仅剩下天子赐恩科同进士出身,和入藩王幕府这两条路。先帝在时,最近的一次恩科不过二十余人,勋贵世族们尚且争得头破血流,又如何会轮到他们。而今时今日的大宁,但凡对朝局有所认识,就知道天子来日削藩势在必行,也极少有人上赶着去王府为幕臣。
唯一的例外的如今失去了封地却在长安的楚王府,可楚王又传言更喜欢金戈铁马的沙场,性情薄凉,娶了勋贵之女为王妃,对他们这些寒门书生最是鄙夷。长安墨客众多,这些夜里醉卧在坊市大街之上的人又多恃才傲物,性情放旷,也不会做出有辱斯文,上赶着用热脸贴冷屁股的举动。
“走!”
两名巡访的士卒将“熟人”从街头拖走,没过一会儿,拖进了九城兵马司在长安城中靠近皇城的一处监牢当中。
“放开!放开!”
“给老子老实点!再不老实,爷抽死你!”
一名士卒拖着醉醺醺的“文人”,不停地催促着自己的同伴,早些打开牢门,好将此人扔进去。牢门刚刚打开,他便迫不及待的将此人扔进了牢里。
又一次被折辱了“斯文”的诗人被坚硬而冰冷的大牢地砖给砸退了几许醉意,他熟练地伸手摸去,知道因为自己终究这是这大牢的重重过客,所以今夜不配有榻,只有一堆臭气熏天的茅草,将就着过夜。
他没有爬到茅草堆旁,而是背靠着监牢冰冷的石墙,盘腿坐下,脑子里开始回想起自己郁郁不得志的一生。少年得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青年才俊,中秀才,中举人,一来长安,却进士不中,吏部让他候缺,他心怀不甘,又试一次,仍旧名落孙山。又是一个三年,耳畔鬓发微霜,没有等到自己高中,风风光光的回到家乡,却等到同乡传到长安的消息。
父母命丧强盗恶徒之辈,少年时因他得中秀才而订下的婚事心上人,已经为人之母。家中田亩宅院,也被同族瓜分一空。他不止一次的想要回到家乡,放弃在长安城里高中的念头,回到家乡,去告官,去有辱斯文的争吵,拿回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田亩宅院,像自己父祖辈所做过的那样,躬耕田亩,生儿育女,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可他是族中第一个读书读出功名的人,他放不下长安城里这繁华的一切,每念于此,总是“再试一次”的念头,最后占据所有。
他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回去了也拿不回人家吃干抹净的东西,他也是个蠢人,因为此时的他,两袖清风,归家的路千余里,只凭着这张嘴,如何回去?所以长安,还有今夜的牢房,才是他退无可退的家。
“举头望明月,唉”
他没有勇气把自己最敬佩的那位诗人陛下无比简单的一句诗吟完,只是伸手擦去了自己的一行热泪,今夜酒醉,让他,略略有些伤感。
“低头思故乡”
稚嫩的声音传来,他惊讶的侧头望去,一个圆鼓鼓的脑袋隔着牢房向他说道:“你别吵,我娘和我姐姐睡着了”
林苏隔着牢房向他问道:“你犯了什么罪?想家了么?”
他只是从月色下依稀看到林苏稚嫩的脸庞,伤怀未曾散尽,所以略略惆怅的说道:“我无罪,明日就出去了”
“我也想家了”
“你小小年纪,又是犯了什么罪?”
“我?我不知道,我第一次来长安,只能待在这牢里”
他生出了些许好奇,自嘲笑道:“我也是第一次来长安,这长安,就是最大的牢。在下周朴,乃岭南之人。”
“我,我叫林苏”林苏正要介绍着自己,却被从梦里惊醒的林夫人一把拉了过去,言辞警告道:“你忘了韩伯伯的话了?!”
他们一家三口,能够从锦衣卫戒备森严的诏狱里来到此间九城兵马司的牢房,无他,只是因为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刘忌和楚王府,已经不再是从前那般刀剑相见,而九城兵马司指挥使完颜巫,也有足够的权力让不是“首恶”的一家三口,在此间牢房里,躲过有心人的窥视,保他们安全。
周朴不知自己隔壁关押的究竟是何人,只是不解不过几句话而已,那女人为何这般反应。冥冥夜色,正如周朴自己不知浑浑噩噩之后是日子该如何过活一般,他并不知在对面那间毫无光亮的牢房中,两名楚王府的密探正用犯人的身份守护着林海的妻儿。
“静枫,林颦,林苏”三个由楚王妃取的名字,正成为朝廷问罪之前,他们最后的保命符。
李鼎已经风光大葬,战死疆场,未能袭承国公爵位却因为父祖在朝中的威望得以死后追封侯爵,上一个得此哀荣的,还是宇文雪的父亲宇文靖。而林海,不仅被褫夺了武官身份,还将被三法司问罪。
大宁朝需要一个战死疆场的驸马,而不是一个贪功冒进的将军,所以,是驸马战死疆场,所以,是林海贪功冒进,害死了李鼎。这是朝廷想要看到的,李家想要看到的,百姓们也想看到的。那么,无罪变成有罪,又有何妨?只要百姓能同仇敌忾,只要君臣可以上下一心,那让一个不知名姓的边塞将领又能如何。
“娘,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爹啊?”
“快了,快了”
一个生在边陲长在边陲的女人,此时正用为母则刚的坚毅,在这座长安城的牢房里守护着自己一双儿女。她只能默默在心里祈祷,韩芳所言都是真的,她相信,远在江南的杨宸和王妃看到了他们身陷囹圄,不会见死不救。
林苏不知道,他的父亲,正在锦衣卫的诏狱之中,被长长的铁索束缚着四肢,锦衣卫没有动刑,可提堂问审的刑部会,大理寺也会。
若林海不是楚王府属将出身,也由不得他认罪与否,锦衣卫的诏狱天牢,有成千上万的法子让他在张纸上按下认罪的血印。
长安城里带着几分清冷的月夜之下,那股隐隐躁动的不安,终究还是喷薄而出。
漆黑夜色里寂静无声的长安城被一道千里加急,一路之上累死了七匹驿马的军报给惊醒,五军都督府里值房的左将军梁进,内阁值房的王太岳,司礼监值房的秉笔太监宋承恩三人皆是脸色苍白的在夜幕之中,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内廷的宫门之前。
“开门,快开门”
距离内廷的最后一道宫门里,守门的羽林卫千户莫隐只透着在大门前凿出的那道小门小心地提醒道:
“阁老,按从前的规矩,就是再紧急的事也只能由末将在此接了,传告内廷的公公们告诉陛下”
王太岳几乎要气晕了过去,在他眼中,今夜所知道的这件事,绝不仅仅只是一场兵败那简单,大宁天子在长安的精锐,一败再败,北面强敌尚且不说,就是凉雍之地那位掌兵十万的王爷知道了这个消息,引兵南下,也是天翻地覆的结果。
非常之时,王太岳不愿意再去相信人心,若是朝廷有力,可以使四方镇服,可天下人和生死仇敌都知道你朝廷没有余力了,又该如何。
“本相命你,开门!就算明日要杀九族,也从我王太岳开始!”
宋承恩搀扶着王太岳,连忙劝慰道:“阁老,别气坏了身子,大宁要阁老给陛下尽忠三十年啊”
皆是东宫亲军出身的梁进也上前向自己当年在东宫的熟交说道:“还未通禀陛下么?今夜的事十万火急,一刻也不能耽误。”
一样为难的莫离不敢轻易开门,从他在宫里为将开始,就知道广武二十五年高皇帝驾崩之后的第二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偌大长乐宫,竟然只有完颜巫守的玄武门将齐王杨景的亲军挡在了宫外,不曾开门,使得先帝没有费一兵一卒就轻而易举的进入了宫里。最后只剩下他今日所在未央门,因为一番血战,让广武年间的羽林卫指挥使从此在大宁的史册里无影无踪。
所以,忠于杨智的莫离不会轻易的打开宫外,无论宫外站的人是谁,也无论这事到底有多么重要。
“陛下有诏!开门!”
影卫的消息和长安城的军报几乎同时进入了长安城,高力没有胆量交给杨智,只是将王太岳请夜入禁阙的消息一并回禀了杨智,好让杨智先有所准备。
未央门打开,王太有只是远远望向宫里一层又一层的御阶,叹了口气,向宋承恩说道:“快,快去见陛下”
莫礼退到了一旁,拱手谢罪,也无人过问。
杨智今夜并不在甘露殿里,而是听闻消息,才从姜筠的椒房殿匆匆回来,影卫已经为他查明,皇后姜筠把姜楷所献的延年益寿丹添进了从椒房殿小厨那儿送到甘露殿的参汤之中。可饮下汤药只觉着神清气爽,身子痊愈也要快些的杨智对此只是置若罔闻。
毕竟这丹药,姜楷自己也在服用,还是青城山道人所炼,这样曾经对丹药深恶痛绝的杨智也成了他当年最鄙夷的那些帝王,为了长生不老,可以不顾一切,可以不听不信。
匆匆穿好的龙袍有些褶皱,杨智显然是没有了再去睡下的念头,毕竟一个时辰之后,宫钟敲响,他也该准备上朝了。
坐在甘露殿的御座上,他也有些惶恐不安,忧心到底是什么消息让王太岳要深夜前来,他害怕这消息关于江南,尤其是关于此时身在江南的杨宸安危。
“高力,到底出了什么事?”
“主子莫急,阁老就快到了”
“太傅一向老成持重,今夜不顾宫禁,定然是出了什么天崩地裂的事”杨智拳头握紧,坐立难安,他只觉着这个念头有些奇怪,却不能抑制。
“楚王,楚王在哪儿?”
“回主子,昨个儿主子不是刚刚问过么?楚王殿下已经回了金陵,李春芳替楚王出面,已经开始收拾江南那些大族了”
“是不是那帮混账害怕,对楚王动手了?五百亲兵,老七只带了五百亲兵,朕当时怎么忘了让他多带些人马去”
杨智再也不能安然的坐下,起身踱步了几次,只觉着等待太过煎熬漫长。突然,他停在原地,指着高力说道:
“无论是不是楚王的消息,明日千里加急传谕给江南道将军,淮南道将军,告诉他们,见楚王如同见朕,若是老七回来身上少了一根汗毛,朕要他们九族的命!”
“诺”
此时的高力有些心疼自己的主子,影卫只知兵败,却不知详情,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告诉杨智,只能等王太岳先来了从长计议。
“走,朕等不了,陪朕出去,早些见到太傅,朕也安心一些”
杨智身为九五至尊,极少这般失态,此时的他,已经因为心里担心杨宸的安危,顾不得许多了。两人刚刚走出甘露殿,还未来得及唤人准备御驾,王太岳三人也已经赶到了。m.tj268.com
余下两人给杨智行礼时,只有王太岳更上前一步说道:“陛下,万分紧急,臣也顾不得宫禁,只能深夜闯宫了”
杨智拉着王太岳想要下跪的身子,急切的问道:“是不是老七出什么事了?”
“啊?”
王太岳还是扑通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了定南道千里加急送来的军报,泣不成声的哭道:“启禀陛下,德国公姜楷孤军深入,先胜后败,我大宁全军覆没!战死参将四十一,千户九十四,儿郎六万三千余。木波在理关之外,用我儿郎人头,大筑京观一百七十余座!”
“陛下!”高力还有众人皆随王太岳一道跪地哭成了一片。
“浦!”
杨智只是撇了那份在手中颤抖的军报两眼,只觉眼前一黑,万念俱灰,还未等他心里稍稍平复,一口鲜血从腹下直冲入口,喷薄而出。
杨智倒在了甘露殿的门前,全身战栗着,连声音也极其颤抖指着王太岳吩咐道:
“让老,老,回来,快回来!”
“是楚王?”
“楚、、楚”
杨智没有力气把那个王字说出口了。
“陛下!”
大宁天和二年春末,大宁兵败,杨智因身负旧疾,又被兵败气急,一病不起,偌大长安,风声鹤唳,至此,无人在意南疆曾经的将军是不是还要认罪,也没有人知晓,大宁朝,是不是又到了变天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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