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筠叩首在地,身后的姜仪也把盛着皇后宝册还有中宫大印的盘子举得高过了头顶,屏气凝神之间,一片死寂的安静之中,众人在等待着,杨智如何发落,是见皇后可怜,走上前去将皇后扶起,宽慰一番:
“前朝后宫,各有各的难处,前朝的事怎么能怪到皇后头上,就此罢了,皇后协理六宫,朕禁中养疾,伺候御前,也多有辛苦,不要在此地跪着了,早些回宫去歇息”
还是?
杨智停在殿门前,一动不动,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听着这要命的死寂之声。
“这皇后之位,是朕给你的,给你的,才是你的,你要把皇后宝册和大印还给朕?”杨智的话掷地有声,中气十足,不像是一个刚刚大病初愈的人,倒像是浑身有劲,无处倾泻。
“谁做皇后?是朕决定的,不是你。”
“啊?”
跟随姜筠来到甘露殿前下跪请罪的皇后宫中之人不曾想到竟然会惹来龙颜大怒,他们在宫中为奴为婢多年,许多又是跟着姜筠从东宫走进椒房殿母仪天下的近侍,自然见过当年杨智在东宫之时是如何独宠姜筠。
莫非这登临九五,御极天下,一切就都要像那些流传的故事里一般,终是做不得白首夫妻?他们匆匆下跪请罪,被杨智这番寒冷彻骨的逼问惹得眼角温热的姜筠,红了眼眶,她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抬头仰望着不远处大宁朝的天子,自己的夫君。
来此请求废后,不过是以退为进,迷惑人心的一种手段,如今杨宸在京,杨叡正是该子以母贵的时候,若她还是皇后,杨叡就仍是大宁朝的嫡子嫡孙,可她若不是皇后,再等两月柳蕴诞下龙子,一个母妃在宫廷失宠的皇长子,如何与受宠的皇妃之子抗衡都且难说,更遑论把如今权势滔天的皇叔赶出长安自己正位东宫了。
“来人!”
杨智的拳头稍稍握紧,龙袍也卷出了一阵清脆的风声。
“传朕谕旨!即日起,将皇后禁足椒房殿,无朕允许,不许出入,皇长子杨叡,送入长宁殿交由太后教养,收回皇后宝册大印,六宫诸事,暂由宜妃打理。”
“陛下!”
杨宸此时也跪了下去,给姜筠求情道:“陛下,皇后娘娘历来无过,协理六宫,尽孝于太后,教养皇子,侍奉陛下也多有人称贤,陛下此举,传至宫外,恐会惹人猜忌啊!”
杨智仍旧站在原地,不以为然道:“此朕家事,谁敢说什么,废后之事既是她自求的,朕没成全她,已是给了她体面。来人,送皇后回宫!”
因为高力不在,杨智身边伺候的这些奴婢们这时也没人敢做这个出头鸟得罪皇后,相较之下,木今安这位大宁后宫新来的女官竟成了最合适的人。木今安行礼过后走到了姜筠身前,俯下身向扶着姜筠说道:
“皇后娘娘,奴婢先送您回宫吧”
可谁料姜筠起身之时,只是猛地一推,险些让木今安栽倒在地,幸好有杨宸在一旁拉着,才堪堪站稳。
姜筠自己站了起来,拿出了大宁皇后该有的姿态,怒目环视,咬着牙向杨智行礼后,自己转身而去,连掉在地上的簪子也来不等奴婢捡起。等姜筠走了,杨智才缓缓走到杨宸跟前,转怒为喜,轻笑叹道:“家事国事,如此纷繁,朕也不胜其扰,走吧,陪朕去御花园里散散心”
“诺”
等宣来御辇,杨智坐上过后才发觉杨宸站在那儿,又连忙吩咐道:“赐撵”
“臣弟不敢”
“你这从金陵一刻不停赶到京师,算来日子,已是十八日了,就是千里马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何况人呢,坐会儿吧,就是个撵而已”
在九五之尊的天子这里,出入宫禁,坐撵的确是小事一桩,在后宫里,身娇体贵的皇后贵妃们坐坐撵也是无妨。
但这是甘露殿,名处后宫,实为前朝,就这般坐撵,非为人臣本分,大宁朝这么些年,也就开国的宰相贺连勃有此殊荣,贵为杨泰,也只是得到了佩剑上殿,而不曾得到在宫里坐撵的殊荣。
而杨宸开此藩王先例,不是因为立了什么大功,只是因为杨智心疼他从金陵一路赶来的奔波辛苦。
甘露殿到御花园,本就是不远的,时值夕阳西下之际,初夏的傍晚的御花园里也难以说什么景色独一,所以杨智和杨宸只是沿着太掖池水行走,入院登阁,在杨智想象的江南庭院里,对着湖风,满上一杯御酒。
“陛下,你龙体未愈,这酒还是臣弟敬陛下的好”
杨智都没有落座,只是像儿时一般,和杨宸就这梯子坐下,只是与当年的脚只能伸到两阶不同,如今的他,可以穿着那双绣有龙凤的明黄色御靴,落到第四级阶梯那儿。
见杨宸自己先一饮而尽,还不让自己喝,杨智笑着摇了摇头:“纵然是天大的事,朕也自有灵丹妙药,这些时日心中苦闷,也只有你,能陪朕说说话,饮饮酒了”杨智用余光微微打量着脸上写满疲乏的杨宸,又大袖一挥,屏退了在近前伺候的奴婢们。
木今安也要退后时,却被杨智亲自点了名字:“木今安”
“奴婢在”
“你就不必走了,你在这宫里无依无靠,有些话,听了也无妨,去御膳房宣些楚王爱吃的菜来,今夜朕和楚王,就在此处饮酒用膳”
“诺”
杨宸看着木今安离去的背影时,那番若有所思的神情也被杨智尽收眼底,但他还是一如从前,不曾点破自己弟弟的心事,只是对如今的这番情形有些感慨,像是带着一些不满,又像是带着一些颓丧,负气一般地说道:
“你说,我们当年入宫跟着母后入宫,给皇爷爷和皇祖母请安时,怎么就没想到有朝一日,朕会做皇帝,普天之下的生死,尽为朕一人所掌,而你,顽劣不堪,如今却做成了比皇叔更胜一筹的当朝亲王。”
“陛下谬赞了,皇叔有安定四海,平逆除乱的不世之功,当今天下算不得太平,朝廷新败,江南也有贼人敢刺王杀驾,蠢蠢欲动,臣弟差皇叔,还差得远了”
杨智拍着杨宸的盔甲,笑了起来,使唤着杨宸给自己满上了酒,一杯下肚后仍旧笑着说道:“兵败之事,怪不得你,是朕以为区区木波,还能如何,王师一至,必是兵败无疑,是朕轻敌了,就该听王太岳的,把你召回长安,徐徐图之。罢了,朕如今担心的,是朝中无忠勇之将,让有些人看了,生出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陛下,今日之败,是一将无能,累及三军,绝非陛下之过,更非朝中无勇,臣弟来时,也隐隐收到了一些此番朝廷南征的消息,其兵败之过,首在姜楷”
说到此处,杨智却没有让杨宸接着说下去:“这些话,留着明日说,今日朕罚皇后的用意,你可明白了?”
犹豫之间,杨宸也只好坦白相告,他与杨智,自幼一起长大,也的确不必忌讳什么。
“臣弟明白”
“说来听听”
“皇后娘娘素有贤名,陛下罚皇后禁足,是借皇后受过之事,让朝中议罪时能放过姜楷一马,也顺便”
“你我兄弟,但说无妨”
杨智亲自拿起盛有御酒的酒樽给杨宸满了酒,侧耳听到:
“陛下也是借此,敲打一番姜家,想要和镇国公府,一争高下的念头”
“姜家本是先帝为朕这个太子殿下扶持起来的,也顺便让从前那些皇叔的老臣旧部放心地告老还乡,这么多年,也确有一些气候了。朕让姜楷领军,也是打算让姜楷挑个软柿子,成了些气候,将来好让叡儿有所依仗。可姜楷实在不堪,竟然兵败辱国,这立太子的事,也得容后说说了。所以朕这是敲打姜家,却也是想给姜家一线生机,不要就此倾倒。所以朝中论罪之时,你可明白该如何说话?”
面对这几乎是明示的要求,杨宸有些左右为难,在回京路上,读到了关于姜楷此番南征的诸多密报,绝非一句“贪功冒进”可以草草带过的罪过。
在领军之日,就于长安大肆摆酒庆贺,给原本已经在李家治下渐渐稳固京营里又硬生生多塞了一些飞鸡斗狗之辈,舍近求远,粮草军械,大多从京师运至定南,姜楷领兵出关之日,剩下的一半粮草军械才慢慢送到了阳明城,直到兵败当日,还有渝州之船将粮草军械送至顺南堡的府库当中。
身为主帅,为了抢功,让杨誉领军自平廓关出兵,联合田齐穿山越岭去牵制木家兵马,好让他自己领军攻破东羌,又固执分兵,让李严救援南诏,致使大宁兵马优势尽丧,至东羌城下,被以逸待劳多时的木波一触即溃。
杨宸每每想到因为一个人的过错累及三军,害了数万大宁的儿郎命丧他乡,人头被羌人割下设成了京观就五内激愤,恨不得把姜楷拖出来千刀万剐谢罪,可今日,杨智却让他在朝中保全姜楷一番。
天子的帝王心术和杨宸自己眼里的功过是非自然有所出入,不然已经哀荣过甚的李鼎只会被他定罪,绝不会为了所谓的朝廷颜面和死者为大让一个在边关辛辛苦苦浴血奋战多时的将军,为其顶罪,让定南道军心涣散,也让一个对木波和东羌之危险了若指掌的人在最需要的那一刻,被锦衣卫拿到了长安交由三法司会审。
“臣弟明白”
杨宸颇为上道的应了此事:“可臣弟有一个请求”
“你是让朕,放了林海?”
“陛下怎会知道”
“从你进入东都之后,你说了什么,见了谁,朕都知道,刚刚入京不来面圣复命,却去牢里把林海的妻儿捞了出来,你不怕么?”
杨宸困惑道:“臣弟怕什么?”
“朝廷要犯妻儿,你竟然让九城兵马司指挥使和锦衣卫指挥使帮着你藏人于大牢之中,刚入长安,就急不可耐的救了他们,你不怕朝中有人说你楚王殿下权势太盛,已经目无王法了么?”
此时的杨智,因为几杯水酒下肚,竟然出了些醉意,脸上微微泛着酒红,灵丹妙药用多了,好处显而易见,这坏处,也只有从这些难以察觉的力不从心间,才能被窥见一二。
“臣弟顾不得那么多了,林海本就无罪,朝廷给了以下犯上不尊军令致使身死的李鼎体面,却让林海这样的将军受辱倘徒,三军将士怎能不心寒?”
“你是在怪朕不公,识人不明?”
“臣弟不敢”
对自己的弟弟,杨智终归还是多了一些温和,虽然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话,却一点不重:“话都说得这么难听了,换旁人,朕早让羽林卫拖出去让你吃板子了。非朕不知李鼎之过,非朕不知林海之忠勇,可在朕这儿,安抚李家要比开罪李家重要,邢国公老爷子战死疆场,李鼎又是皇亲国戚,大宁朝的驸马,人头都被割了下去,若不让李鼎成为忠臣良将,如何出兵征讨?死者为大,给他这些享受不到的虚名和体验如何,林海在京师,你便是不保,他也死不了,无非是先罚后赏,就像先帝对李春芳那般,只是可惜啊,有人等得到,有人等不到咯”顶点小说
杨智主动提起了李春芳的死,让杨宸一时间无言以对,对这位曾经还没有那么尊敬的老臣前辈,他的心头,到如今也只剩下愧疚。杨智喝不下酒了,索性起身将酒浇在了地上,一声哀叹道:
“事已至此,就且如此吧”
“七弟”
“嗯?”
“这句话,朕只问你一遍,你如实答朕”
“臣弟对陛下,绝无保留”
杨智起身,背对着杨宸,看见渐渐穿过竹林将要走来的木今安,轻声问向了杨宸:“朕那日见兵败之报,旧疾复发,呕血不止,昏死之前,急命内阁诏你回京,你说,用意何以?”
“陛下是想让臣弟回京,领命南征”
杨智摇了摇头,轻言道:“非也,再说”
杨宸不想,也不敢去猜,更遑论说出自己心里想到的那个最坏情形:“臣弟不敢”
“还说对朕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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