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鱼篓,脱下一身铠甲,换上了一袭月白色锦袍的杨宸也只得苦笑着应道:“侄儿还是以为,这比行军打仗要来得难一些”
“你年轻气盛,心绪浮躁,此番虽是大胜,但行事太过弄险,也就是先皇不在了,否则你啊,又难逃一顿责罚。”
“当初打了胜仗还禁足三月,不瞒皇叔,我这心里,确是不服气的。”
杨宸远望着波澜不惊的红湖之水,湖风拂面,已经有了寒意,万幸此番征讨一切顺遂,否则等入了冬,煎熬下去,纵然回朝,也难免为人所轻。
“哦?”杨恒语重心长的说道:“天道忌盈,卦终未济,物不可穷,兵行险着也不总是能顺心顺意的去做,行事之前,也该想想给自己留留余地。也就是我如今这身子经不起战阵杀伐咯,否则非得把你从大昭寺的路上给拽回来不可,楚王殿下的性命,对我大宁而言,可比一场战争的胜败紧要得多。”
“宸儿知道了,谢皇叔教诲。”杨宸嘴上说着,但心里对以谨慎贤德而扬名朝野的皇叔并不赞同。
杨恒自然看明白了,无奈地摇头叹道:“你还不明白,再等个几十年慢慢想清楚吧。”
探入湖面之下的鱼钩骤然一紧,湘王殿下的脸色也变得振奋了起来,欣喜地收杆上岸,又是一条肥美的红湖鱼。
一无所获的杨宸只能打着下手,将自己的鱼竿放在一旁,替杨恒捡起了鱼篓装着鱼,一面盛着,一面还不忘嘲笑着杨宸:
“你这个大将军身上的杀气太重,这鱼儿哦,都不情愿咬你的钩。”
“杀气?”
“可不?”
杨恒满意地收起了鱼竿,招来侍从说道:“今夜不吃别的,就用本王亲自钓的鱼,宴请楚王和蜀王。”
吩咐完,他方才接着向杨宸说道:“你楚王殿下如今可威风咯,连人都怕你,何况这几只小小的鱼儿?”
“皇叔此话何意?”
杨恒不再解释,只是走到船头,感慨着定南道并不输于他湘王府治下云梦泽之景的红湖风光,大宁亲王,非诏不得离开封地,又困住了他杨恒多少时日,天下的自在与壮美,他虽贵为湘王,又当真领略到了几分。
在阳明城内外,杨宸明明耳目众多,却独独忘记了选几个人来盯着自己的皇叔,所以只要杨恒不开口,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皇叔为了给自己筹措军需,征调民夫,几乎是夜夜煎熬,呕心沥血,方才让他此番南征得以足兵足食。
叔侄二人靠岸后,杨恒也并未急着回阳明城,只是与杨宸一道骑马,在顺南堡外慢慢转悠着,也就是此时因为一场大胜还有些沾沾自喜的楚王殿下才发觉,在自己离开之后,定南道又是一副民生凋敝的模样。
短短十余里路,又是多少户的白绫,又是多少户的空空如也。
“世间难得太平,从前不曾亲临战阵,只知战阵凶险,如今方才知道,这战端一起,无论胜败,受苦的,还是这些百姓。”
杨恒时不时的感慨触到了杨宸的心头上,就藩在定南道的确成就看了他楚王的一番功业,可当初有徐知余在,定南道也渐渐有太平得治的景象,让他几乎忘了,这片土地本就是大宁朝最为贫瘠困苦之地。
却还得源源不断的向他的四座边关与数万大军供应兵马钱粮,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是一句戏言。
如今被天子赐名神策军的这支精锐里,有多少是定南道的儿郎,他们跟着杨宸南征北战,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回到阳明城后,那座在去岁被搬空的楚王府今日被改建为了定南道巡守衙门,杨恒在离开定南道前宴请了自己的两个侄儿,没有再多唠叨,只是不停地和两个亲侄说起当初与先皇的趣事。
阳明城,又渐渐空了下去,九月初,湘王自水路,离开阳明城,蜀王杨宁率剑南兵马北去。三位大宁朝的亲王没有预料到,一次简单的转身相背,或许便是永别。
班师的日子还未定下,苦守在阳明城的杨宸,索性让自己营中的定南将士各自返乡省亲,随后又上奏朝廷,请奏班师。
可赵祁了解杨宸,倘若真想班师,直接令各军拔营向北就是,何曾因为班师的时日向朝廷请奏过,如今又是遣将士归家省亲,又是朝廷下诏班师,一来一回的,自是又少不得在定南道逗留大半月。
他很清楚,杨宸的心里想着什么,无非是打算等一个全然不会回心转意的女子改变念头。倘若他这位楚王府的军师未曾受过楚王妃的恩惠,不是赵家人的出身,只是杨宸的一个故友,也许他会劝杨宸去那个想去的地方,但他不能这么做。
为了楚王,为了楚王府的基业,他能做的,只是每日故意当杨宸与诸将巡猎饮取乐之时,扫兴般地提一句:“马上入冬,说不定北面战事将近,楚王殿下不早些班师却在此间玩乐,岂不是误国么?”
数百里外的凉都城里,显然那位在楚王殿下这些时日心头魂牵梦萦的人并没有那么在意这些变故,哪怕她还是会在暮色之际因为那日的决绝而后悔,但事已至此,她已无力再去改变些什么。
一辆马车在凉都城里摇摇晃晃的向城东行进着,不时引来一阵侧目,凉都虽是仿大宁的城池而建,也会在城中以石铺路,但在诏王殿下“悉从宁制,尽从宁法,皆效宁风”的新法之后,南诏的百姓们还是不习惯用马车或是轿子在城中行走。
在他们眼里,马车与轿子就是那些穿着玄色或绿色的达官贵人们显摆排场所用的,不如自家多年的习惯,以牛车代步,或是骑马骑驴。
月依掀开马车的车帘向外探望而去,凉都城里因为牯藏节的日子将近,正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色,暮色之下,那些几日后就将点燃火把的灯塔已经沿着街道搭建完成,这条凉都城仿造长安朱雀大街一样贯穿南北的长街上,处处张挂着吉祥颜色的飘带,而贩夫走卒,商旅行人们,也缠绕在当中,彼此交错而过。
“大哥,我们这是去哪里?”
从离开王府,诏王月腾便是一言不发,如今的南诏不仅收复了凉都,还一举获得了曾经历代诏人都梦寐以求的羌人北境之地,那是一片在群山峻岭中极难寻到的万亩良田。羌人的百年基业因为一朝的痴心贪恋功亏一篑,退到了西羌之地的密林沼泽里。
月腾不难想到羌人必会将此视若百年之耻,有朝一日早晚会卷土重来,可木家的王气尽散,他也大可以趁此边患尽无的大好时机,励精图治,还南诏百姓一份太平光景。
“去见一个贵客”
“贵客?”
月依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需要南诏的王轻装简从,不带护军,而是让南诏的大将军亲自骑马护卫。
月腾微微一笑,否定了月依突如其来的期待:“不必想了,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谁说我猜是他了?”
“我可没说谁”月腾颇为玩味的笑了一句后,月依也又气又羞的将帘帐放了下来,不依不饶道:“大哥!”
“好啦,快到了。”
算着时辰,月腾猜到距那位贵客如今下榻的客栈不远,也开始拾掇起身上的衣物,并不是什么华丽珍贵之物,只是在凉都城里随处可见的男子衣物,年轻的诏王也像自己的臣民一样,头顶戴着一个被针线裹住的牛角。
诏人感念牛在这样的穷山恶水之间与他们相依为命,所以牛,在诏人的眼中,格外带着一些神秘的气氛。
“我看你这些时日在凉都城里闷闷不乐的,听说楚王还在阳明城里没走,何不去见见?南疆无事,日后再想相见,怕是难如登天了。”
听到这句话,月依顿时不快起来:“怎么,大哥要赶我走?”
“说的是什么糊涂话,我倒是想留你,可你的心不在这里,若是不能安定下来,我情愿你自己去寻一个安定。”
月腾轻轻自己温暖的手掌盖在月依冰冷的手背上,目光柔和的说道:“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阿爹走时怎么告诉你的?你若是像这般留在凉都,留在王府,阿爹和阿妈怎么会放心,说不定还在怪我这个做大哥的,没好好照顾你这个月家的姑娘呢。”
“大哥是什么意思?”
“我听月鹄说了,那日在大昭寺,你本是和楚王不辞而别,是他去告诉了楚王殿下,楚王追出城外让你随他回长安去,让你做他的侧妃?”
月依没有顾得上和月腾说话,直接探头到马车外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月鹄喝道:“月鹄!你等着!”
看月依这般反应,月鹄也自然猜到了什么事,头也不回地笑道:“不用谢二哥的!”
“谢你?看我用弯刀谢你!”
“好啊,正巧这几日待得我浑身不自在,输了可不许哭,也不许找大哥和我爹告状。”
“哼!”
月依带着一丝怒意坐回了原处,月腾也就接着说道:“他毕竟是大宁的楚王,南诏在中州人的眼里,不过就是粗鄙之地,我们诏人也不过就是刚刚从山里走出的蛮子野人,能答应让你做侧妃,已是能见着他的诚心了。你也不必苛求太多”
“大哥”月依见月腾今日是执意把话说开,也就是顺着话说道:“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去长安做他的侧妃,让他们宁人看我的笑话?我就陪在大哥身边,哪儿不去,倘若大哥不要我了,我便跟着二哥回月牙寨去,大哥也不必为我的婚事担心,这南诏上下,还没有那个男子能娶我月依!”https://www.tj268.com
“那大宁呢?”
“大哥!你再说,我可真下车回府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月腾没有拆穿自己妹妹的谎言,他很了解自己的妹妹,倘若真是遇到了心心念念的人,眼睛里自然也就放不下别人,与其说是害怕嫁去长安被人耻笑她是一个蛮夷之地出的郡主,不如说是怕有些人用她南诏郡主的身份,耻笑大宁的楚王殿下。
诏王的马车停在了凉都城的一家客栈前,店主好像没有看穿几人的身份,只把他们当成了在凉都城里有官身的贵人,殷勤着上前问道:“两位老爷,是住店?”
月鹄不懂这些民间的规矩,老老实实的说道:“来见个人,你这店里,可是有宁人下榻?”
店主一看月鹄披甲持剑,又是这么问话,急着解释道:“老爷,他是宁商,有大宁衙门开的通关文牒,我才敢让他们住的啊。”
“他们在哪儿,我们要见见。”
“这?”
月腾随手取下了手指上的一枚银色戒指,递了过去:“不必害怕,我们只是找人,他是宁商,又有文牒,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谢过老爷,我们哪,可是怕他们查人折腾得不轻,前几日非有人指着人家藏司来的僧人说是羌人的内应,要了我五十钱,才肯罢休呢。”
店主得了好处,带路的脸色也从忧惧变为了殷勤,随着他上楼,在一处房门前紧赶慢赶地敲了好一会儿仍不见人后,店主也好奇了起来:“奇怪了,没有见着他们离开啊”
此时另一伙早已经在店外潜伏多时的南诏王府侍卫们也纷纷赶了过来,都说不曾见过有人离开。
“开门。”
月腾下令后,月鹄一脚将门踹开,屋内空空如也,不见一人的踪影,倒是那桌上,用未干的笔墨留下的宁字,清晰可见。
“诏王恕罪,余不过布衣,来此贵地,只为寄情山水,不便惊扰。他日有缘,再至凉都,必亲入王府赔罪。”
月依望着上面那两行字问道:“是谁?”
“楚王”
月鹄把刀收了回去说着。
“啊?”
“应当说,是曾经的楚王”
扑空之后,月腾有些失望地转身离开,他本想亲眼见见曾经那位让他父祖两辈人胆战心惊的大宁楚王是何风采,再问问南诏该如何在此间山水中安身立命。
凉都夜风骤起,略有是失望的月腾在乘马车离开此地时,掀开的马车的车帘,也好像似有似无的见到了一个宁人打扮的老者在面他而笑。
和月腾的失落不同,月依倒是因为今日这番出行,对长安和大宁记忆,愈发清晰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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