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包子嘞!卖勃勃嘞!卖荷叶粑粑嘞!”
“这位客官,您掌掌眼?咱这些活计可都是从正经蜀中运来的物件。”
“爷,这胭脂可是临湖城里湘王爷府中都娘娘们用过都说好的,买件回去给娘子试试呗?”
“野货!正经横岭的野货!”
.......
长安东市,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当朝帝师徐知余的耳边穿过,可无人知晓,这位穿着寻常的老儒生,亲自向两位天子传授过先贤们的经史子集。
比不得西市里大官显贵们夜夜风流的纸醉金迷,东市里,最热闹的时辰,还是在这朗朗白日之中。逢近年节,人群也比寻常拥挤了一些。
徐知余缓慢穿梭在人群里,在他不远处,两位影卫正奉命不动声色地护卫左右。
突然间,徐知余从两人的眼前消散不见。
“徐大人呢?”
还未等来身旁的同伴回音,在影卫里当差等着过年回家娶亲的密探便被与同伴一道栽倒在地。能够护卫在徐知余的身边,他们的身手自是不凡的,可面对潜藏在暗处之中的绝世高手,他们也只能落得这个下场,昏死于人群中,引来一阵惊呼。
纵然是天子脚下,可帝都东市里恩仇快意的戏码人们倒也屡见不鲜。
写有“胶东肆”的酒楼里,徐知余跟着小二的指引,走上了梯子,晃晃二十余载,期盼多时想要见到的人近在咫尺,如今即将见到时,他却迟疑了。
从昨夜在书房收到密信,他几乎一夜未眠,匆匆让管家向宫里告假,今日不必上朝后,他将二十多年来想要问的话又重新在心头排演了一遍,但此刻,他不知道自己真的推门而入过后,是否还能像昨夜那般平静地问出来。
有些话,总归是说不出来的,二十多年前如此,二十多年后,又能如何。
“不必了”
徐知余冷冷地抓住了店小二想要推门而入的手臂,难得从自己的衣袖里掏出了几两碎银,交到了店小二的手中。
“我自己来,我与里面那位爷有话要说,一会儿不必叫人打扰”
店小二难得在自家的酒楼里被人打赏这么多的碎银,脸色和语气也殷勤了许多,忙回话道:“客官您就放心吧,里面那位爷已经吩咐过了,今儿个,咱家这二楼的铺子全包了,一会儿一只苍蝇也飞不上来。”
“好”
“爷,听您话里的声,像是咱们胶东人?要不小的给您带壶我家掌柜娘子亲手酿的胶东醉来?”
“胶东醉?”二十多年烟雨淋湿的回忆开始涌上心头,徐知余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彻夜饮酒,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因这一碗“胶东醉”一醉方休。
“好”
“那客官您等着,小的去去就回。”
店小二匆匆跑下了楼梯,这间铺面无论任何事,都逃不过掌柜娘子的火眼金睛,他是这儿的长工,跟着掌柜的走南闯北来的,所以也没打算隐瞒今儿个得了赏的事,只是徐知余给得太多,足够让他哄得掌柜娘子欢心之时,也能让自己今夜睡得更好一些。
他太喜欢自家店里的掌柜娘子了,所谓掌柜娘子,其实不过是掌柜的在京城里养的女子,连个妾室都说不上。掌柜的正室和几房妾室都在胶东老家,走南闯北也难以见到人影,每次来到京师,也不过就是待上个三五日取了银子便走。
他笑掌柜娘子傻,一个人管着这么大,生意这么好的铺子,掌柜的在胶东富甲一方,用钱又没数,三年五载的光景随便黑些银子就足够在东市里自己再开间铺子了,可掌柜娘子每次都是让掌柜的笑意盈盈的满载而归。
他笑掌柜娘子痴,不知自家掌柜的在这五湖四海与多少女人共赴过巫山,又答应过多少女人要纳为妻妾带回胶东老家,可谁不是等了几年等不到了便另觅良主,有的还伙着掌柜留着看守的老奴一道黑了家财远走高飞。可自家这位掌柜娘子,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个念头。
小二不懂这世间痴傻之人,自有痴傻之人的福气,更不懂聪明人吃了痴傻人的福气,而老天又要吃了聪明人的道理。
他在等痴傻之人回心转意,也幻想着有一天等自家掌柜娘子耐不住寂寞看清了人心和自己远走高飞。
小二将银子交了大半给掌柜娘子,讨得了一句:“今儿个不错,来了位贵客,稀罕着伺候着,要是怠慢了这位爷,小心老娘给你裤裆里那玩意儿剪了送你进宫做公公”
不知为何,只是一句调笑的话,他也能听得如痴如醉。他的确是很想让掌柜娘子看看。
小二带来了一壶胶东醉,却发现徐知余仍旧站在门前。
“客官为何不进去?”
徐知余没有当面回答,而是转身一面接过了小二手中的酒,一面说道:“拿给我吧,你可以走了”
“别!”小二有些着急:“我家掌柜娘子说了,您是贵客,要是怠慢了您,小的要被她送去宫里做太监的,您前面走着,我给您开门。”
小二迅速从徐知余身前掠过,在门前弓着身子说道:“客官,您等的客人到了,小的现在给贵人引进来可好?”
“好”
里面说话的声音,徐知余可是太熟悉了,熟悉到,或许这辈子也无从忘记,可又渐渐陌生了,到底是二十余年,不曾说过话了。
小二进去将酒壶放下,还未来得及介绍这是自家掌柜娘子亲手酿的佳肴,就被走进来的徐知余屏退:
“退下吧,楼下候着,不许叫人上来!”
“诺!”
店小二心里唯恐是自己哪儿惹恼了这位贵客,退出门外时,连合上门的动作,都轻了许多。
徐知余看着眼前穿着道袍,看似有着仙风道骨之姿的清瘦道人,提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师兄”
“从你下山那日,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兄了”
“子玠”
徐知余微微一怔,自广武十二年春他下山后,世间只知他这位因为出言不逊而丢掉了成为大宁朝第一位连中三元之人的狂悖学士徐知余,无人再唤他一句“子玠”
纵然是曾在临淄学宫求学之日与他有旧的杨子云,都好像忘了,当年在学宫里被称为有“入则千古贤士,出则万年名相”之姿的人,是叫徐子玠。
“姜楷鬼迷心窍,是你的手笔?”
徐知余缓缓坐下,自己拿过了杯子,斟满了一杯胶东醉,在他看来,自己没能说出口的话,是因为口干舌燥的缘故。
“是”
纳兰瑜笑着回答了徐知余,还顺便提醒了一句:“在定南道时,我便提醒过师兄,这皇位,我是一定要让楚王殿下坐的。”
“就为了一个卦象?”徐知余有些愤怒,在他看来,纳兰瑜这些拨弄风云的举动简直是丧心病狂,全然忘了,当初他们在学宫求学之日,在圣人像前立下的誓言。
“不!”
纳兰瑜紧紧盯着徐知余:“若只是为了卦象,当初在横岭关,便是楚王殿下决意赴难,我也能让王爷麾下那帮想做从龙之臣,因功获封的虎狼冲到长安城里把皇位抢下来送给楚王!”
徐知余没有怀疑这句话的分量,却还是紧皱着眉头问道:“楚王殿下是无心帝位,恨透了皇权之争的你死我活,可你教唆姜家,让陛下惹得天下非议,又是为何?”
“师兄”
纳兰瑜拉长了声音,感慨道:“你莫不是老糊涂了?这皇位那个贱人之子坐得,为何娘娘的儿子坐不得?他王太岳的弟子坐得,为何你的弟子坐不得?陛下比我预料中的要厉害得多,每一步落子,都走在了我意想不到之处。”
“住口!先帝乃是太宗皇帝亲选的太子,当朝太后,岂是你能如此妄议的?”
“哈哈哈哈”
纳兰瑜起身向徐知余讨了一杯胶东醉,仰起身来,一饮而尽。
“永文二年,师兄你身在长安,废太子杨琪到底是为何而死?你当真一无所知?”
徐知余面色铁青,呆坐在原处,没有解释,却又听到:
“永文二年,太宗皇帝被北奴围困,鲁王在京师谋反,长安兵乱,师兄以为,是谁的手笔?”
“够了!”
徐知余一拳砸在桌上,这么些年,他其实不止一次心里起过疑心,为何每一次祸乱,最终都会牵连到杀人凶手的头上。
可纳兰瑜没有停下去的打算:
“没有我,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会不择手段,就像当初对娘娘所做的那样。我从未想过让长安尸横遍野,让百姓民不聊生,让天下遍地烽烟,可这一切,没有我,一样会发生!”
“你只是想为娘娘报仇?”
“对!”
纳兰瑜难得失态,双手撑在了桌上,险些将一碗菜汤倾洒了出来。
“是太祖皇帝和高皇后做的好事,那他们一个暴怒骤崩,一个郁郁寡欢,母族独孤家九族尽灭而死,就是报应!是周德陷害的赵家,那周家自己也落得满门抄斩就是报应!是宇文靖带兵围的陈桥,那宇文靖死在班师途中就是报应!是宇文杰抄的赵家九族,那宇文嫣和亲北奴就是报应!当年鲁王行刺娘娘,那鲁王谋逆身死,就是报应!在王府,是高后告诉娘娘赵家有难,害得娘娘早产,险些身死,那高后和废太子落得一个废为庶人就是报应!”
“那辽王呢?姜家呢?他们又有何罪?”
纳兰瑜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狰狞,这么些年,他最恨的人,就在嘴边了。
“辽王狼子野心,不过是射给太宗皇帝的一支毒箭,姜家覆灭,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罢了”
“你这话,是何意?”
“娘娘当初何其倾慕太宗皇帝,可赵家落难,娘娘被毒杀之时,他居然一言不发?娘娘九死一生才生下了当朝陛下,可太宗皇帝竟然弃若敝屣?娘娘在赵家岗的孤坟之上待了二十载,陛下被太宗皇帝当作快刀使,若如今皇位之上的人不是陛下自己,谁能容他?”
徐知余辩解道:“先帝仁厚,自能容于陛下!”
“是么?我大宁朝还有比太宗皇帝仁厚之人?”纳兰瑜颇为讽刺的说道:“仁厚到囚禁了自己的战功滔天的弟弟,放任在幽巷里自生自灭,不管不问?仁厚到发妻惨死,孤守枯坟二十载?仁厚到杀了自己弟弟鲁王全家,连襁褓之子都不曾放过?仁厚到拿自己的儿子做快刀?放眼天下,我可是不知还有比太宗皇帝更仁厚的人了?先帝为兄长,能容陛下,不过是畏惧秦王之威,纵然先帝不杀陛下,有朝一日,姜家也必杀陛下!”
“非也!”徐知余起身争执道:
“太宗皇帝崩于忆欢殿,给赵家平反,追封娘娘为仁孝文皇后,还给陛下纳了宇文家之女为妃,当朝亲王,掌兵十余万,让我辅佐陛下,以全臣节,还不够?”
纳兰瑜呵呵一笑:“那是因为,太宗皇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周家覆灭,要给赵家平反不过一道圣谕,可他做了么?仁孝文皇后?若是娘娘还在,我大宁太宗一朝,何有三后之说?崩于忆欢殿,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太宗皇帝其人,背地里狡诈伪善,阴险狠毒,明面上宅心仁厚,他骗得过史册,但骗不过我!”
“我不与你争这个!”
“你当然不该与我争这个,既然楚王不愿做天子,如今,让娘娘的儿子做了天子是再好不过的,当年那些害死娘娘的凶手,也死得十去七八了。连太宗皇帝的仇,我也一并报了,不可谓不痛快。”
“太宗皇帝?”
“他能出一笔妙手让藩王就藩制衡世家,还弄出让勋贵藩王一道整兵北伐王庭想要将勋贵和藩王一道收拾之事,或许是没猜到他自己儿子早已知晓了他身患肺疾时日无多。辽王晋王横生了胆气直奔这长安来,还让北奴兵临城下,永文年间革除积弊的新政积累灰飞烟灭。霸业难成,功业未竟,文治不兴,没有这些催命符,只怕如今,该是永文十年的年号了。他登基之日,我曾占卜,苍天说他有十年之寿,可便是这样,只是让他抱憾而终,我也不觉解气。”
纳兰瑜的话里话外,仿佛将这些牵连到大宁天翻地覆的事视作了一桩不过尔尔的谈资。
“唉”
徐知余重重的叹息声,最终还是引来了纳兰瑜的讥讽:
“师兄,永文二年,周家覆灭之后,我给过太宗皇帝机会,可他没有给赵家平反,没有为娘娘正名,更没有对陛下多一丝一毫的疼爱。我知道他的王图霸业,我知道他想让杨家后世子孙还有大宁的千秋万代都惊叹永文帝一生的文治武功,对百姓,他或是一位仁君,可对娘娘,他却是这第一号薄情寡义之人。但凡陛下知道他是何等的薄情寡义,在永文七年,太宗皇帝驾崩之日,这座长安的主人就该是陛下了。”
“不会的”
徐知余对自己的弟子倒是从未怀疑过:“若是先帝还在,陛下只会一生一世做大宁朝的楚王,哪怕有朝一日,先帝有了杀心,陛下亦不会改的。若非先帝传位于陛下,陛下只怕也会安安分分的做一个摄政王。”
“摄政王?史册里除了一位周公,还有哪一位摄政王得以善终?皇族之中,当真有手足情深?只怕不然吧,先帝不过是想保存自己的一丝血脉,保存姜家,才将这帝位传给了陛下。”
徐知余摇了摇头:“在你眼里,权谋算计永远在人心之上”
“那是因为人心难测”
案上的菜肴在这冬日里已经凉了,唯一的一碗菜汤上,还飘散着一层凝结的油脂,师兄弟二人争执过后,反倒陷入了无端的沉默里。
他们两人,自下山之后各为其主,时至今日,到底还有多少师兄弟之间的情分,实在难言。纳兰瑜扔了一纸书信给徐知余,轻轻叹道:
“我当初行刺陛下,本是想断了他与宇文靖之女的婚事,可不承想,阴差阳错,竟然让陛下与一个外邦之女暗生情愫,这个外邦女,恐是陛下君临天下的累赘,你如今贵为一部尚书,又是帝师,倘若真有那么一日陛下要纳其为妃,你还得在朝中抗争一番。”
“当初在定南道,我曾将南疆四部之间的往来推演了一番,猜到或许是你的手笔啊,你是为了让陛下立功,有朝一日重返长安?”
徐知余双手负在身后。
“是也不是,反正事已至此,你我都无力再改变,大宁的百姓屡遭丧乱,就让这位你我推上帝位的皇帝还他们一个太平盛世吧。你不必和我说什么,我只是提醒,天子的命数里,这个外邦女是他的劫难,宇文靖之女,倒是天子的福佑。天意弄人,母族生死仇人的血脉,竟然会是这天盛朝最难得的一抹色彩,我大宁朝立国三十四载,出了五位皇后,竟然只有这一位,是真正的贤后之姿。”
纳兰瑜平生自负,可他也不敢说自己真的就能窥出这世间万物之变,更不敢妄论这天意弄人的本源。每每推演到这般手笔,只会惊叹于上苍造物之意,更觉其妙无穷。
“你今日见我,就为了说这些?”
“不然还能说什么?这封信,你回去了再慢慢看吧。我听说你收养了一个旧友之女,名唤白梦?”
“当年多有在她父亲那儿讨这一杯胶东醉痛饮。”
“那便好,后宫凶险,你这个女儿,心思太深,还是嫁给名将贤臣,日后给你养老送终得好”
徐知余站在那儿,本还因为自己这位神不知鬼不觉的师弟对自己底细一清二楚而吃惊,可是想到王府侯门,皇宫大内对他而言也不过如眼前之物便平静了许多。他竟然还说了一句玩笑之言:
“我已这般老了么?”
“师兄都五十有五了,怎么不老?一晃啊,咱们也下山二十多年了”
“你也老了,当年师父说,窥视天机者不得寿数,寿数难近不惑,你如今也五十有四了吧,现在看来,是师父错了”
纳兰瑜扑哧一笑:“师兄啊,你还是像从前那般嘴笨。难怪师父说你不如做个圣贤,生为帝师,死谥文正的贤相之身,不适合你。”
“造化弄人,这本是师父让你走的路,如今却是我走了,倘若当初不下山,恐怕接过师父衣钵,做这一生不出学宫的祭酒之人,该是我。”
“师兄为何下山?”
徐知余又沉默了,见徐知余不说话,纳兰瑜也生了退意,他想离开长安了,想离开这些世间的纷纷扰扰。他因一卦“楚当为帝”暴露了自己偷学禁秘,窥视天机之事,被师尊逐出了学宫。
这一生,他在追随杨泰,出谋划策,南征北战。在明知杨泰不愿为帝之时,仍为了心头对杨景的怨恨而固执行事。
最终,的确扶立了楚王为帝,却又是故人之子。这世间仅有的两位对纳兰瑜有救命之恩的人,最后都成了他一生的枷锁,他追随杨泰却不得其心,唯一可以用来聊以慰藉的,只是为赵欢报了仇,上至天子勋贵,下至参将布衣,皆不得善终。还有便是将赵欢之子扶上了帝位,证明了自己“楚当为帝”的卦象未曾出错。
可扶持赵欢之子为帝,究竟是为了报恩,还是不想让那个令楚王倾慕一生的女人如愿,这么多年,纳兰瑜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一壶胶东醉饮完,纳兰瑜有些醉意了,胶东多义士,这酒也烈得有些厉害,几碗胶东醉,倒是让纳兰瑜想到了曾经给师兄偷偷带酒上山,被师尊发现,一道跪于千年前那位临淄学宫开山之祖的圣人像前的旧事。
“师兄,就此别过吧,我知你怨我行事惹得四海骚动,那便再像当初在山上一般,让你来代我这个师弟收拾烂摊子吧。”
纳兰瑜说完,规规矩矩地给徐知余行了礼。
“子瑜,回学宫吧,去师尊的坟前认个错。”
“好”
徐知余没有想到,这一次,纳兰瑜答应了。而纳兰瑜也没有猜错,这世间真正懂他的人,只有自己的师兄一人而已。或许在权谋算计,占卜定谶之上自己胜过眼前这位师兄,可在临淄学宫真正传授的大道之上,他相信自己永远也不会胜过师兄。
“既是你要为帝师,那我便成全你”
但这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师兄,还有一事,赵祁是我的弟子,有宰辅之姿,罗义是我的义子,有名将之风,还有一个女儿,叫纳兰帆,日后这三人,还请你多多照看。你呢?就一个女儿,要不让师弟给你寻个贤婿?免得你日后无依无靠”
徐知余笑了,笑纳兰瑜这么多年,连怎么讲个笑话都不会了。
纳兰瑜穿梭在东市的街头,那位身手为当世前五的高手也悄悄走到了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军师为何要见他?不怕被朝廷发现?”
“朝廷不会发现的,他是我师兄,他不会害我的”
纳兰瑜并没有发觉自己话里的矛盾之处,他一面不信人心,只信算计,却又相信徐知余不会害了自己。
“再说了,凭你的身手,便是朝廷发现了,又有谁能拦住咱们?”
“没和令狐元白交过手,不清楚他的底细”
身边那位让人看不清脸的刀客,话里带着风霜的味道。纳兰瑜觉着自己身后已经不会被人看见,随即将身子弓着,他这些时日胸口难受,这样,他才勉强能喘息一口。
“怎么,害怕了?”
“这倒不是,一对一胜负不知,一对二想逃也不难。可是这毕竟是帝都,李淳风还在,还有宫里面那位不知底细的前辈。若是合力围剿咱们,恐怕还真出不了帝都。”
纳兰瑜的身子一停,又沉思了片刻:“坏了,李淳风也要成朝廷的走狗了。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走快些。”
“好”
穿过渐渐扬起的风雪,在那个驼下的后背,有一双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目送那位被逐出山门的师弟之时。
徐知余也离开了酒肆,这一日,他没有去想朝廷里让内阁争论不休的账册,没有去想因为四海来朝已经乱成一团的衙门。
回到府宅,只温了一壶珍藏了许久的胶东醉,面对空椅,一人独酌,将二十年来没有骂出去的话倾泻一空,也将二十年来没有问出口的关怀一句句说完。
整个徐府,只有已经改名的徐梦远远看着徐知余,说些不着边际的醉话。
四月后,春和景明之日,临淄学宫的山脚下,一个驼背的儒生被一个刀客背上了山,按照规矩,要入山,还需一层层的通禀。
可刀客不耐烦,一人挑翻了整个学宫,从山脚只花了两个时辰便打到了祭酒的门前。
此人还只是将驼背的儒生绑缚于身后,一手握刀,便做出了这等江湖百余年不能寻见的惊世骇俗之举,从此,名震江湖。
而令人意外的是,临淄学宫受此巨辱,却没有遮掩,反倒是任其流传于江湖。
驼背的儒生见到了四年前被朝廷钦封的祭酒,但只会念几本经书的儒生们却不肯罢休,仍打算不顾生死的缠斗,护卫祭酒。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祭酒一见驼背之人便当场垂泪,还开了密道,将这儒生带去了埋葬历代祭酒的陵山。
在一座新墓之前,短短数月之内却像苍老了二十岁的儒生盘腿而坐,像与墓中之人交谈一般,一连谈了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
祭酒命弟子在一旁记录,编录造册,成《陵言合录》三册为书,传于学宫诸弟子,一年以后,《陵言合录集》不知为何,传于山下,就此传于世间。
后世有人将此《陵言合录集》称为“终天盛一朝,无册可出其右,终大宁之世,此册可称前二,自此前后五百年间,概经世之要,谋略之术,此册可为前三”
天盛元年四月初十,《陵言合录集》成书,临淄学宫之上,多了一座纳兰子瑜之墓,一个曾经被逐出师门的逆徒,最终在此煌煌盛世开启之前,给了师门一座再兴的基石。
刀客就此留在了临淄学宫,为纳兰子瑜守墓,临淄学宫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
刀客手握刀柄,不时望着空空如也的无字墓碑,又俯身看着山下,笑问道:“等得到么?”
天盛元年五月廿九,在纳兰子瑜七七之日,朝廷的诏命送到了临淄学宫,一个曾经身为杨泰幕臣的谋士,得到了天子亲自赐的美谥“文襄”。一个与天子只有数面之缘,还几次打算行刺的叛臣,搅得他杨家鸡犬不宁的江湖之人,被追赠了“太子少保”
终大宁之世,唯此一人,至于这位纳兰子瑜究竟做了何事,能让天盛帝这般出格违制,后世多有猜测,但知晓底细的,最终也只有天盛帝杨宸与日后大宁的内阁首辅,谥号“文正”的徐知余二人。
杨宸从徐知余那儿知晓了一切,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他未能亲自给母亲报仇,不得不说是心头的一桩缺憾,而这种缺憾,最终被一个他视若仇敌之人所弥补。
为赵欢收尸的,是纳兰瑜,保存了赵家仅剩一份血脉的,是纳兰瑜,将忠臣良将送到他身边的,是纳兰瑜,搅动剑南祸乱让他就藩的,是纳兰瑜,拨弄南疆三部让他楚王得以领兵立功的,是纳兰瑜。tj268.com
杨宸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恨纳兰瑜。
天盛二年,奉天盛帝诏命往胶东胶西两道赈济水患的朝廷重臣,回到了阔别了二十余年的临淄学宫。
他没有去拜访那位祭酒,更不曾入陵山凭吊,而是去了一座新墓。
洒着泪水,责怪道:
“师父说了,窥视天机之学不可学,你为何不听!”
“你徒弟是宰辅又如何,你义子是大将军又如何!我就是宰辅!我的弟子还是皇帝呢!”
“装神弄鬼!你要给娘娘报仇!为何不与我商议?!”
......
“楚当为帝!楚当为帝!去他的楚当为帝!下辈子,不要这么犟了!在下面好好给师尊磕头认错!”
徐知余终于当着纳兰瑜的骂出了自己连苛责都谈不上的话语,他还是那位总是会护着师弟的师兄,从未变过。
燃烧的白纸当中,徐知余将那封纳兰瑜送的信,又还给了纳兰瑜。
多少年后,已经贵为卫国公夫人的徐梦在徐知余油尽灯枯之时,才喃喃听到了一句:“子瑜,等等我。”
那时的她也便猜到了,天和二年的那个冬天,自己父亲夜半独酌之时说的那些话语是对谁人。
当然,她无从看见,在徐知余那夜的酒案上,有一封亲笔,上书:
“一遇楚王,误我此生。”
而在临淄学宫里,那封被烧掉的亲笔上,又多了两字:“知瑜”
“知纳兰子瑜者,唯徐子玠也!”
这句当初齐王妃赵欢打趣的话语,最终伴随着大宁朝第二位生为帝师,死谥“文正”的重臣,又回到了临淄学宫,纳兰子瑜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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