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
刚刚在甘露殿里用完了午膳,上完了天和二年最后一个朝会之后,还未来得及将身上赤色五爪金龙朝服换成常服的杨宸坐在御辇喊停了车驾。
侍从御驾的一行人也就随着杨宸一道停在了宫道中央,他们大多是曾经伺候了两代天子的奴婢,甚至年长者,也曾经侍奉过大宁的开国之君。在他们眼里,如今御辇之上的这位主子,可比先皇和太宗皇帝难伺候得多,再往前,怕是太祖高皇帝刚刚登基那会儿也没这么折腾。
杨宸每日上朝从不拖延,散朝得早,会像今日这般回到甘露殿里用膳,若是散得晚了,便会像先帝和太宗皇帝一样去弘文馆听国子监祭酒杨子云讲经筵,听完杨子云这样的国朝大儒遍讲经筵后,又会马不停蹄地直奔勤政殿与内阁及六部尚书午朝。
午朝结束,无论早晚,杨宸还会亲自去西苑的校武场,每日骑射百箭,兴致来了,还会喊上殿前将军去疾和羽林卫陪他一道打打马球,胜负未了,便是皇后遣人来催也不会停。好不容易从校武场回了后宫,皇帝还会前去皇太后的长宁殿与仁宗皇后姜筠的椒房殿问安。
一日拢共就十二个时辰,可在这群侍奉御驾的奴婢这儿,每日却像是凭空多了十个时辰一般,私下里都言如今的主子比起先帝和太宗可能折腾得多,每日都有用不完的劲,前朝后宫,文阁武场,竟然没有一处落下。崇文不逊太宗,尚武不逊太祖,固然是大宁之福,但换到这群细胳膊细腿的宫女太监身上,让他们每日用脚陪着天子将这些地方一处处走完,自然会叫苦不迭。
“这是什么动静?”
听着隐约而来的丝竹琵琶之音,杨宸随口一问,手持拂尘的李平安就将身子向御辇一凑,踮起脚尖向杨宸答道:
“不远处就是教坊司了,想必是听到了皇后娘娘的凤谕,在排演旦日大宴要唱的曲目”
杨宸面露疑惑:“这曲子朕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却不记得在哪儿听过?”
“奴婢听说,皇后娘娘吩咐了,陛下登基开元,国朝也要有个新鲜气象,除了往年的曲子,这次大宴还得用些新曲子。”
说到此处,见杨宸起了些许兴致,在宫里也渐渐有了自己耳目,可以通晓八方的李平安将声音刻意放低了一些,反着说道:“奴婢倒是有几句话,不知主子想不想听听?”
“狗奴才,信不信朕扒了你的这身锦鲤皮,给你送去宫内监做几天苦役?”
“奴婢不敢”李平安笑着请了罪后连忙说道:“奴婢听说,皇后娘娘吩咐教坊司排演的新曲是先皇亲自编的《霓裳羽衣曲》”
“唉”杨宸忙拍了自己的脑袋:“前几日皇后和朕说过,朕竟然忘了”
“主子这些日子操持国事,自然是记不得这些杂事的”
李平安说完,又转口试探地问道:“今儿个没午朝了,要不主子去听听?”
杨宸从李平安的身上,已经看出了自己当初最厌恶的那些内宦之首的问道,妄自揣摩心意,可他偏偏讨厌不起来。他还记得,当初陈和在齐王府是何等的慈眉善目,到了宫里,一跃而上成了内宦之首后又是怎样的一副嘴脸,他还记得,当初每每他这位不受宠的七皇子去东宫时,高力对自己又是何等的客气亲近,但是等到入了宫,明面上看着仍旧对他这位楚王毕恭毕敬,但到底少了些当年的意味。
他自然也没法忘记李平安在定南道的王府里是如何做事的,也看得见在宫里又是如何行事的。
“走”
他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提了一句说了一个字,反倒让李平安心神不安起来,恨不得当场扇自己两个耳光。
“陛下驾到!”
突如其来的四个字打破了教坊司里优美的曲声,一众乐工舞女连同教谕的女官纷纷伏地叩首,便是有两个因为衣冠不整打算躲进殿内换好衣物再来行礼的琵琶女也被一旁的内宦扯着跪在了地上:
“你不要命了?还不跪下!”
“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吧,朕在外间听到今日的曲子有些新意,忍不住好奇前来看看”杨宸负手走进了教坊司,匍匐于地向他行礼的人群到此时也没有忘记规矩,为他留了一处可以直通乐台的捷径。
杨宸第二次走进了在杨智大修过后,在后世笔下被记录为:“风亭水榭,流杯池沼,金玉帘箔,明月珠璧。每至夜晚,常有浆纱之灯数万,辉罗耀列空中,珠翠填咽,妙若仙境”的教坊司月台。
虽说是这长乐宫的主人,但杨宸也是今日才知道,这小小的教坊司乐台,竟然连贯到了太掖池河御花园。
被李平安一招手挥到身后,随着杨宸的脚步向月台之内走着的女官掩饰着自己的惶恐说道:“回陛下,奴婢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今日在排演先帝的《霓裳羽衣曲》,因大宴还有三日,所以今儿个排演得仓促了些,不承想叨扰了陛下,奴婢们死罪!”
在内廷,没有一个女人会不知天子的喜恶,早在杨宸登基之初,这些在先皇在位时都走路都带着喜气之风的女子们就听闻,新君和太宗皇帝一样,不喜欢丝竹管弦之音,太宗皇帝是知乐而不喜乐,而如今的这位主子,还不曾听闻有通乐理,擅书画之名。
消息传得越多,自然也渐渐真假难辨,如今的杨宸在教坊司这些家奴这儿,只剩下了能征善战,武功赫赫这么一个粗人的样子。她们也理所应当的担忧起了自己的前程,担忧这处曾经寄托了先帝无限畅想的乐台,有朝一日荒草萋萋,担忧自己的前程,会不会也早已被皇后写进了那份名录中。
宇文雪令她们为大宴准备,反倒对她们而言是一种不必忧心的解脱。
穿着龙袍了杨宸走了百步之后,看到了一个乐人手中的萧,连忙伸手唤来,取过了萧后,也只是笑笑:“这是三湘道的九音?”
“回陛下,是,《长安春宴》的曲子里,本是用江南道的八音,永文元年,太宗文皇帝大宴群臣,席间听闻此曲后言道:‘不妥,此音当用三湘道的九音,其色更显’。从此,宫中便以九音示人。”
杨宸对这番回答有些意外,他站在原地愣了会儿,喃喃说道:“丝竹乐曲,琵琶琴声,朕都不及皇考和皇兄啊,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婢名唤李龟年”
“李龟年?”杨宸又说了一遍:“李平安,和你是本家啊!”
“主子明鉴”
“赏,今日在此的所有人,统统赏!”
“谢陛下!”
帝王之心不可测,李龟年不知自己的一句回答将给自己带来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李平安和今日在此惶恐的所有乐人也不知,自己今日究竟是如何惹得天子欢心,重重赏了一番。
杨宸缓缓将那支箫还给了李龟年,也将自己从缥缈残存的思绪里带回,他一生的确以文治武功而为史书所厚爱,可大宁的史册里,也偶尔会有些许零星的记录足以证明,这位天子并不是传言中的那般不懂丝竹之乐。
《太宗实录》里会记下,杨宸的箫,杨智的琴,皆是当初杨景自己在齐王府所传授调教,而杨宸会的第一首曲子,正是《长安春宴》,那是在太祖皇帝的生辰大宴之上。
《仁宗实录》里则会写下,因为楚王世子杨羽年少的张狂,杨宸的箫被其所毁,大宴之上,是仁宗杨智拿出了自己的九音箫,告诉杨宸,只管吹,有他在,一定能讨得太祖皇帝的欢心。
而永文元年那场杨景登基之后第一次大宴群臣时所说的话,杨宸却并不知道,那时的他,正被关在皇子居所里受罚,誊抄前人的《过秦策论》。所以李龟年的话,说得晚了几年,若是杨宸在永文元年便听见,那他便会知道,自己的父皇从未忘记过这个儿子,会箫,会的第一首曲子是《长安春宴》,第一次展于众人眼前时,误用了三湘道的九音。
还未走到乐台的尽头,杨宸又想起了一件事,随后转身问道:“怎么不见有人舞?朕记得,先皇当初可是亲自在此排演调教的,《霓裳羽衣曲》虽名为曲,可当有《霓裳羽衣舞》作配才相得益彰啊?”
“回陛下,当初先皇只传曲谱,其舞,只传于东羌郡主木今安,奴婢们只知其配,而不知其主舞如何,不敢欺君,故,只敢扬其曲而不敢展其舞”
木今安?
这个名字,在杨宸匆匆自南疆战场赶回,平定“姜李宫乱”,登基之后已经许久不曾听见,而一件他不知该如何处置的事,也就此被摆上了台面,再无从躲避。熟悉宇文雪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宇文雪向自己提出要在大宴之上舞《霓裳羽衣曲》的本意。
“为何不请郡主前来传授?”
“回陛下,这舞,非三五之功可成,当初先帝也是连着看了两月有余,方才说此舞已成”
杨宸的脸色,渐渐从喜悦变为了沉寂,圣心难测,让人不知哪一句会惹得龙颜大悦,也不知哪一句话会惹得龙颜大怒。
跨出乐台回到御辇之上的杨宸,闷闷不乐地去了弘文馆,随后心不在焉地听完了自己在天和二年的最后一场经筵。
杨子云传授给杨宸的,是迟到的帝王之学,杨宸不曾做过储君,也没有人说过,要做一个好皇帝,还得学什么帝王之学。可杨子云还是亲自编纂了一本《帝范》,又交由徐知余重编,将古今一百二十六位帝王之成败,编于一册之内,还直言,若是自己死了而杨宸仍愿开经筵以示崇文之心,那唯有徐知余可为帝王之师。
到底是老了,哪怕天子特许,不必上朝,更不必与人争论,只需做好自己的国子监祭酒,弘文阁修奉史总录,杨子云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
讲完了大楚灵王因好细腰而国灭的事后,杨子云没有等来杨宸像往常那样的问题,因为炭火的温暖,在那张藤椅上昏昏睡去。而杨宸也难得早早地离开了弘文馆,临别前,还将一件厚袍盖在了杨子云的身上。
“陛下,现在是去校武场?”
“嗯”
杨宸坐回了御辇,还未走两步,便一挥手,又将李平安提溜到了身边:“你亲自出宫去一趟,再让去疾......”
李平安虽有不解,可君命难违,只能应下:“奴婢明白了,今日之事,只有奴婢知道”
他们的身后,被炉火烧得滚烫的热水被汤亦剑小心翼翼的取下,随后给自己睡着的老师沏了一壶如今官拜长安府尹的师兄所送来的好茶。
“陛下走了多久?”
“该有半个时辰了”
“你看到今日陛下的神情了么?”
“没有”
汤亦剑摇了摇头,他还不太会说谎,尤其是在自己师父跟前。
“灵王好细腰,先帝因色误国,太宗情深不寿,莫非?”杨子云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怅然若失地摇了摇头,随即苦笑道:“哈哈哈哈,自古无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后宫佳丽三千人,娘娘你说,我对他,是不是太苛责了些?”
“师父在和谁说话?”
“一个故人”
“故人?我认识么?”
“你个毛头小子那个时候还未出生呢”
“那陛下认识么?”
杨子云将杨宸为他盖上的那件厚袍撇到了一旁,咧着嘴说道:“认识吧,不过,应当只在梦里见过了”
“梦里见过的人也算认识么?”
“所以陛下也是可怜人啊”
被汤亦剑从椅子上扶起后,杨子云坐到了那副棋盘上,随手抓起了一把白子:“你再说一遍,陛下是如何安置六部的?”
“师兄说,将在定南道的旧部林海诏回了京师,不日便至,定南道宁关参将简雄入阳明城为定南道游击将军,林海应当是要去凉雍做河西道游击将军,还有身在荆州赋闲的老将军萧纲要去做江南道游击将军了。
在京师,则由护国公曹评总领兵部,定国公邓通总领五军都督府,以陛下的三万神策军及京师大营合为五军营,安彬,洪海,萧玄,龚铭,郭思,分为前军营参将,左军营参将,右军营参将,中军营参将,后军营参将。撤四镇四关之要,只留北面的陈桥,东面的潼关,南面的横岭关,西面的泗水镇。各交由前军,左军,右军,后军四位参将驻营,中军扎营于蓝田大营。九城兵马司仍旧交给完颜巫将军,倒是这羽林卫,如今被交给了完颜术”
杨子云一面听着,一面将白子落下,又开口问道:
“宫明和郭思是谁,我怎么不曾听过?”
“师兄说,这龚铭和郭思乃是先帝派去河北道练兵的偏将,声名不显,此诏一出,朝野皆惊”
“看来是先帝的后手,如今交给陛下了”杨子云轻抚长须,蔼然叹道:“他们还该惊叹,为何不是曹家或邓家收子吧,还有咱们的长安和皇城,竟然都交给了完颜王族之后。妙笔,妙笔,到底是马上征战的帝王,一眼便看出所谓京师八固之要,实在要害不过四处。如此一来,咱们大宁的勋贵再想借手中的那点旧部搅和京师,已是难如登天了。”
“师父以为,陛下这些俱是妙笔?”
“不尽然,可为今之计,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安置比此更好,曹家和邓家得了从龙之臣的荣耀,陛下拿走了勋贵最后一点威胁皇权的底子,各取所需罢了。”
杨子云说完,又拿起了对面的黑子:“还有呢?六部这面,是何安置?”
“师兄说,他在兵部当差,也只能从陛下的诏命里知道这些,六部文官这儿,只知是和珅去河西道做第一任巡守。”
“河西重镇,好好经营,日后朝廷也不必再仰仗江淮财赋,催缴茶盐诸税了,交到陛下信得过的人手中,是应当的。”
话音刚落,一子落下。
“还有元圭元阁老,应当是要被外任的,师父以为,陛下会让他们去哪儿?”
“淮南道,陛下这是给淮南王送刀子,就看淮南王敢不敢接了”又一子落下后,杨子云笑着和自己的徒儿打了一个赌:
“若是陛下在庙堂的落子都被我猜中了,你便将《帝范》前十篇抄一遍如何?”
“师父你每日待在弘文馆里,能猜到前朝六部尚书的安置?”汤亦剑摇摇头,但还是试探地赌上了一番:“赌便赌!”
“礼部尚书方孺,要以一部尚书之身,领中书省知事”
“上书省知事王太岳,门下省知事宇文杰,户部尚书徐知余,兵部尚书曹评,工部尚书柳永五人不变”
“杭安入刑部,李德裕入吏部”
汤亦剑有些不解:“为何是方大人?而且大宁没有一部尚书为三相之一的规矩啊?”
“如今是三相,日后不知还剩几相哦,我的傻徒儿”杨子云又得意的落了几子。
“可徐大人毕竟是陛下还为皇子时的教谕,可比方大人这位先帝的重臣要亲近些吧?”
“千金买骨罢了,这是帝王手笔”杨子云眉头一皱:“何况徐知余日后是要接替王太岳的”
“首辅?接替王大人的,不该是镇国公么?”
“宇文杰?”杨子云有些不屑地说道:“他没有宰辅之才,这辈子,这官算是当到头啦,太宗皇帝的新法,还有数年便可大成,王太岳若要保命,必得急流勇退,否则杀身之祸不保,我倒是真希望古今变法无善终这个事,能在王太岳这儿不要灵验。”
“我不信,镇国公可是皇后娘娘的叔父”
“正因如此,宇文杰一辈子也当不了宰辅。王太岳之后便是徐知余,徐知余之后,便该是他的徒弟了”
说到这儿,杨子云仿佛有些懊悔,自己当初为何不早点收个徒弟悉心调教,总比今日被他的徒弟压一头的好。
“谁啊?”
“纳兰瑜的徒弟,纳兰瑜的徒弟之后,就该轮到你了”
“我?”
汤亦剑有些意外,这是杨子云第一次这么和他说,跟在杨子云身边待得渐久,他渐渐发现杨子云传授给自己的,和传授给师兄们的东西,好像总有些让他说不清楚的区别。
“对,怎么?他的徒弟能做宰相,我的徒儿就不能做宰相么”杨子云的话里,这一刻,多了一分慈爱。
“快去抄帝范吧”
“又不知输赢”
“你能赢么?”
在少年乖乖去抄下了帝范第一篇的前一百六十三字之后,少年猛的抬头时,发现自己的师父正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问”
“师父,既是要做贤臣,为何要学帝范啊?”
“因为真正的皇帝,不需要教,一个没做过皇帝的人去教皇帝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岂不是有些可笑?”杨子云自嘲着又将一个个子收回盘中,最后看着徒儿一知半解的神情,多解释了一句:
“好好学吧,学懂了帝范,就知道如何在皇帝的刀下活命了,工于谋国,拙于谋身,可笑,可笑啊!”
茶渐凉,衰老的杨子云又一次靠在了躺椅上,又一次不知如何就昏昏睡去,他很喜欢这个徒儿,倒不止是因为杨宸亲自带来拜他为师的缘分,更是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他相信,自己的徒儿会很听话的将帝范抄完,也会很听话的去做一位宰相,让自己在九泉之下见到纳兰瑜可以不落下风。www.tj268.com
天盛元年二月,杨宸在庙堂上的布局大白于天下,与杨子云所言,一字不差。
数十年后,在汤亦剑终于入阁拜相之日,汤亦剑才明白,今日杨子云的教诲,要做名臣,做贤臣,不要做一个忠臣。
滚滚茶水又一次沸腾,与弘文馆东西相对建在长乐宫两头的那座校武场内,年轻的君王正身穿罩甲,策马疾驰于沙地之中,开弓搭箭,在距百步之处,正中靶心。
“驾!”
被清空的校武场内,一个年轻的女子被引进了武场。
“会骑马了么?”
又是摇头,一如当初接她来长安时,在海州城外的那间小院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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