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皇城的皇城内,一处之前交由锦衣卫秘密看管的大院之内,人头攒动,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高高在上的公府仆役,而如今,他们被夺去了名字,在后世人的口中,他们会被称为“姜李乱党”
其实他们大多只是在公府做事的奴婢,主子选择逆天而行,非要和如今龙椅上的那位争一番高下哪里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听凭吩咐。
传言如今的天子并不打算对他们这群奴婢斩尽杀绝,运气好些,他们之中还会有人被抽中入宫伺候,可随着日子渐久,这样的传言不攻自破。在皇后宇文雪的一句“不许与乱党有关的一人流入宫中”之后,迎接他们的,只能是流放辽东的悲惨命运。
但一切,都在秦王撤军,天子回到长安后出现了转机,在一个不经意的午后,面对王太岳的一句“天有好生之德”,杨宸御笔朱批,还了他们自由,可自由,也仅仅停留在了天子的御笔朱批之上。
因为天子的诏令,他们得以从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大牢里离开,但命运也不全然交由他们自己掌控,他们被一群不知底细的人押到了此处。tj268.com
来到此地后,先是由长公主杨韫遣人领走了一些人,这些人曾经或多或少伺候过嫁入邢国公府的长公主,后又有人一口气领走了百余名德国公府的奴婢。带走与乱党关系匪浅的人自然实力不俗,一口气将百余名姜府奴婢领走的人,则更是无人可挡。
毕竟那一百余名姜家的奴婢,离开此地后在长安城内未能喘息片刻就被送去了东都,在那里,会有人接应他们,并将他们送入东都新建成的未央宫内。而他们要伺候的主人,仍会姓姜。
而剩下的这百人,运气好些,会被卖入长安城里那些名流显贵们,运气不好,则会被卖去勾栏瓦肆之中。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在此的最后一晚,因为明日天子就会改元天盛,并会大赦天下。
放人是天子的话不假,但如何放人,却不是天子会过问的事。毕竟天子日理万机,哪里会过问他们的死活,何况年轻的天子也不会相信,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用他的诏令来挣些银子。
锦衣卫指挥使或者刑部尚书的确不敢,镇抚司的镇抚和刑部的主事们也的确不敢,但再往下,在那些没有人会注视的阴暗角落里,这样的买卖,并不鲜见。
“真好看啊”
人头攒动里,一名年轻的少女抬头望着高墙外的烟火,轻声感慨道,她没有时间感慨命运的不公。在两年前,因为救了一个人,她的命运被改变,被摧残。
她的主子,是如今先帝皇后姜筠身边的女官姜仪,姜仪入宫没有带走她,留在侯府的她也自然而然的在不久前那场惊变里沦为了乱党余孽,生死交由旁人。她使了些许计策,让自己的身上长满了红痘,侥幸从北镇抚司的牢房里全身而退。但也为此,阴差阳错的成为留在此地,连勾栏瓦肆都不会采买的人。
若无意外,在明日天明前,她会成为一名贱奴,在暗无天日的高墙大院里,了却此生。她原本很担心自己兄长的安危,直到有消息说,那座侯府里除了女婢,所有男子,没有一人还有机会在锦衣卫的刀下获得喘息的机会。
她已经绝望了,可她没有选择自戕赴死,她在等,等两年前她曾经救过的那个人也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将自己救出水火。她所救的人,是如今大宁的天子,天盛帝杨宸,可讽刺的是,天子的救命恩人却在他这位天子脚下,水深火热。
杨宸并非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在杀红了眼的那个夜里,他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让李平安和锦衣卫指挥使刘忌从姜霆的侯府里找到曾经伺候过姜仪的魏竹,但种种变故,让李平安最终回给杨宸的是一句“恐命丧乱军之中”
魏竹,一个原本美丽的山间少女,此刻,在等待命运的审判,她的眼里,自己与他的际遇,或许就像这场长安夕夜的烟火,虽绚烂,但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
“五十”点齐了人头后,魏竹连同其余四十九名奴婢,被绑缚着双手,一个个赶出了大门,在天明之前,这样关于奴婢的买卖才能继续下去,这是最后一夜。和锦衣卫做生意,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留着胡须掌事的那位清瘦男子却仿佛心如止水,他不害怕锦衣卫,因为他知道锦衣卫不敢黑了自己。
“掌柜的,按大宁的律法,这种买卖可是要掉脑袋的,和我们草原人做生意,更是死罪难逃,若是我们一会儿出去碰上了巡城的羽林卫,这件事败露,您不怕么?”
“这位爷,我又没收您银子,咱们之间哪儿谈得上买卖。再说了,只要你照着咱们约好的路走,别说羽林卫,一只苍蝇也不会有!”
看着掌柜的这么自信,作为北奴使团的一员,铁木也就没有再多问,他实在不解,为何尚书令要来这长安城里买这些奴婢。王庭的奴婢不可能不够,除去各处尚书台每年送给王庭的奴婢,东面高丽渤海等国也会如数送给王庭,何况今日一看,这些奴婢无一不是只剩半条命的,而王庭交给这种奸商的,却是真金白银。
铁木回头看着荆生派来的那名年轻男子,心生鄙夷,那名男子是永文七年那场大战之后被他亲手俘虏的人,等他今岁从辽东回到王庭,却见得此人大摇大摆的站在了尚书令的身后,传言,尚书令已经将他收为了弟子。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在王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要收一个俘虏做弟子,旁人说,是因为这个俘虏和尚书令一样,都是宁人。但他不信,每年被掳去王庭的宁人千千万,这人算得了什么。
此次跟着尚书令来到长安出使,他也问过,但尚书令荆生却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宁人的玩笑“此天机,不可泄”
“不用看了,都是剩半条命的了”
铁木看到他一个个检查这些奴婢,随口提醒道,可这男子也不停下来,仍旧一一查看。按照鹿门卫在长安的谍网,他确信,自己要找的人还在此处,一定还在!
“你?”
魏竹被今夜真正买了自己的人抓住了手臂,她猛地抬头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年前,他应该和自己的兄长一样为了大宁战死在疆场的。
“放了其他人”
本名魏俊,因为荆生赏识被收入门下后改名了荆缘的年轻男子头一次主动向铁叶开了口。
“我们是奉尚书令之命来采买奴婢的”
“要买的人,我已经买了,其他的,全部放了,这是长安,带着这么多人,躲不开宁人的眼线的”
“可是”铁叶刚想迟疑,便被一通怒斥:“我让你放了其他人!”
“是”
荆缘看着魏竹,他知道魏竹想问什么,但此刻,他只想将自己在草原上日思夜想的人带出此地,这是荆生与他之间的约定,他答应为荆生赴汤蹈火,虽死而不退,荆生答应用长安的谍网,为他找到魏竹。
“魏俊!你叛了大宁?”
“说来话长,等你歇息好了,我慢慢和你说”
“啪!”
魏竹的一记耳光落在了如今在北奴王庭都没人敢轻易说教的荆缘身上,因为他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宁奴,更不止是北奴尚书令荆生的义子和徒弟,他还是如今的北奴单于,完颜古达自己认下的异姓兄长。
在草原上渐渐长大的小单于,因为荆生而认识了荆缘,又因为荆缘,对连城之内的大宁,充满了好奇,甚至在他随荆生南下出使大宁之前,颇有些玩笑的许诺道:“你是我的兄弟,若是有朝一日,我统领草原的儿郎杀去了长安,就让你在长安城做我的尚书令”
此时已经改名换姓的荆缘没有对一个女子置气,对魏竹的这番反应,他早有预料,唯一失望的是,魏竹见到惊喜,似乎太短太短,还不如此刻夜空里转瞬即逝的烟火。
“跟我回草原,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荆缘看见了魏竹身上的红斑和红痘,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而是亲手给她解开了绳子的束缚。
“我要去找他”
“谁?”
“陛下!我要告诉他,你叛国投敌,辱没祖宗!”
荆缘没有解释,他很清楚,解释多有苍白,他取出了衣袖里随身携带的东西,轻轻往魏竹的脸上一挥,魏竹也就当场昏睡过去。
“竹儿,别怪我”
荆缘将魏竹背在了自己的身上,离开了此地,向不远处那间鹿门卫的接应点走去,一路上,他明知魏竹不可能听见却还是愤愤不平的说道:
“如此之国,弃了他又如何?对救命恩人不闻不问,你又何苦再去寻他,他若会见你,你怎么会吃这么多苦,他若会救你,又何须我在王庭便煞费苦心!”
多少年后,成为北奴尚书令的荆缘统领骁勇的北奴精骑,越过了连城,一次又一次的让大宁朝廷疲于应对。一个痛恨大宁的宁人,远比一个生在草原的北奴人,更希望这座恢宏的长安,支离破碎。
随荆缘征战的北奴将士们也茫然不知,自家的尚书令为何对故国能有如此深的恨意,是对自己师父遗愿的兑现,还是对单于知遇之恩的报答,没人能说得清。可荆缘自己知道,那是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男人恨不得食其肉的恨意。
两年之后,草原上的一声啼哭结束时,是另一声大哭的开始,魏竹死在了草原上,一个让大宁天子事后多年知晓真相后怔怔失神的女子,此刻在一个故人的肩膀上,将自己的眼泪,滴落在了他的脚下。
魏竹累了,在魏俊的肩膀上,她想到了为国战死的兄长,想到了时常会进淞山打猎的父亲,想到了自己困卧病榻的二哥。她已经不止一次责怪自己,若是没有救他,若是他真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将军,若是他没有派人来报恩,自己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父亲不会因为旁人的妒意而遭遇不测,或许自己也不用带着兄长流落京师,自己还可以留在淞溪水的岸边,自己还可以等到他。
她就这么一路听着魏俊对杨宸的咒骂,每一个字,都是饱含了那么多真切的恨意,她很早便知道了魏俊的心意,可她,却从始至终将魏俊视若兄长。她谁也不想怪,谁也不想去恨,若是再来一次,她也一样不会见死不救,只是种种机缘巧合,让她家破人亡。
她感受到如今的魏俊比起从前,更加结实了,背着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竟然也没有一口多余的喘息。她也能清楚的听见身后那个蛮子对魏俊的畏惧,她不知道魏俊究竟是为何能让传说里三头六臂的蛮子对他这般敬畏,但她相信,魏俊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头,一定失去了很多的东西,才有了今天这番气派。
似乎到了一家客栈,她听到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找到了?”
“嗯”
“先送这位姑娘去歇息,明日一早,随他们一道送回王庭,宁人的锦衣卫很快会找到这儿,此地不宜久留。”
“是”
魏竹紧紧闭上双眼,一个人无所依靠时,自然会天不怕地不怕,可当有了依靠,总是会多生出一些倦意。还未等她多想,重重的一击落在了她的脖子上,她便再无知觉。
“师父!”
荆缘一脸震惊的看着荆生,荆生却只是草草说道:“你刚刚手软了,用的量不够,她只睡了一会儿,我的傻徒儿”
荆生随后走到了荆缘的身边,拍了拍肩膀说道:“走吧,我已经布置好了,等她醒来,应该出关了,回了王庭,会有医术最好的郎中给她诊治,手最软的姑娘给她梳头,等你随我回去,就按草原的规矩让你俩成亲。”
“可是?”
荆生仿佛知道自己的徒弟在犹豫什么,随后一脚跨到了门外,走在前头说道:“不想娶就算了,反正人我给你找到了,如何处置,就听你的了。不过你说她救过如今的皇帝,我倒是真的有些不信,等回了草原,容我亲自问问。”
“真的啊,师父,当初楚王在淞山兵败,跳下悬崖,顺着淞溪飘到了我们家乡,就是竹儿救的!”
师徒二人行走在长安的夜晚里,不远处那堵宫墙之内的烟火灿烂,两代在北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尚书令,对这座长安城,倒是真的,又爱又恨。
回到鸿胪寺北奴使团下榻之所,今夜在鸿胪寺值夜的官员便急匆匆的给荆生送来了一封书信。
“大人!您可回来了,刚刚镇国公府那位小公爷可是差点没掀了咱们鸿胪寺的屋顶,非说您躲着他是问心有愧,一会儿要打,一会儿要杀的”
“是宇文松?”荆缘不过随口一问,却看到那位鸿胪寺的官员脸色煞白:“这位大人,小公爷的名讳可不能乱说”
荆生笑了笑,又点了点头,拆开了那封宇文松给他留下的字:“走着瞧!”
“就三个字?”荆缘看着这三个字有些摸不着头脑,荆生却了如明镜,自宇文嫣嫁去王庭,往来于长安和王庭之间的密报有多少,不止他这位鹿门卫的掌门人清楚,便是阏氏博雅伦也清楚。
他轻抚了一下自己因为操劳过度而有些泛白的长须,也自觉有些幸运,宇文嫣在王庭没有吃到什么苦头,所以今日小公爷宇文松才只留了三字提醒自己,否则又是想当初在长安城里当街搞一出行刺,自己怕是就得吃些苦头了。
“当初就是他从洛阳回了长安,在街上行刺了我,还全身而退。”
“当街行刺国使,他宇文松不要命了不成?”
“可不止行刺,在我护送阏氏回王庭的时候,他还带着兵马拦住了我们。”荆生叹了口气:“倘若是大宁的先皇尚在,宇文松命数难说,可如今,人家又成了皇后的弟弟,莫说一座鸿胪寺,就是给这长安城拆了,皇帝也不会要他的性命”
“皇帝无道,大宁若是亡国,也是活该!”
荆生不紧不慢的收起了宇文松留下的这封信,侧身看着愤愤不平的徒弟,没有再说话,按照与博雅伦约定,他也在今夜,给杨宸留了一封信,一封可以让明日大宁天子见到他,就会泄气三分的信。
天盛元年,旦日,就在大宁文武面圣的前一刻,杨宸收到了来自北境的紧急密奏。
“夕月初九,高丽王第三子成桂弑其父,夕月十一,北奴骑军入高丽,杀高丽世子成满及高丽文武六十一人!十二日,渤海王胡绍遣使王庭,求娶北奴王族之女为渤海王后”
在大宁天子和秦王目光投射在西域之前,王庭之内,已经有人将目光放在了杨家龙兴之地北宁城外的雪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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