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驿丞,因为起晚了的缘故,今日再想在城门闭前入长安城,就少不得一阵快马加鞭。用过早饭,歇足的马儿和侍卫们倒没出什么乱子,就连守了杨宸一夜的安彬都是如此。可这人中,今日多了一个杜元。
本就是书生装扮,比起身穿铠甲的杨宸等人御马就要难些,更可惜的是骑术不精,一个时辰之内,已经落马两次了,整个人摔得像个泥人一般。
杨宸并不急于考校这杜元的本事,一来是离自己回阳明城还有些时日,二来是若想一个人为自己所用,那就得慢工出细活,快了就会像昨日李易所说的那般失了进退,心术这个东西,可真的就是出自天家的杨宸打娘胎里带出的东西。三来,杨宸并不信李易将杜元交于自己只是为了舍下一个累赘,若真的全无才学,李易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送到自己跟前让朋友丑态频出的。
反正离今日回京无望了,也就没那么赶,先是吩咐让人给杜元觅一身干净衣裳,接着又吩咐手下侍卫,通禀沿途驿站准备接应。
杜元算不上是不卑不亢,换了身干净的外衣谢恩之后,也没有马上同自己未来的主子热络亲近,在他们这些儒生心里,世上有一种叫作气节的东西,可又从儒家头一个至圣先师开始,这个东西好像倒了一些不敢提的时候,就可以不要。
杜元这种年轻书生,杨宸见得多,若真是像那日终南山上献诗求名的士子,反倒会在杨宸这里落个下乘,如今这杜元虽然不甚熟悉,也不主动亲近,杨宸心里却慢慢有了一分好感。他很明白,一旦自己回了阳明城,交一些事给杜元去做,这杜元就是舍了命都会做得漂漂亮亮来证明自己的才学,而非如今早早的献媚。
立于高头大马的杨宸断断续续的能记起一些昨日的事,可醉言的真假,世人心头各有一杆秤,醉的人说自己说了真话,旁人却只能说醉话当不得真。或许是因为这天底下的真话,大多都有些让人不那么好看的缘故。一人敢说,可旁人或许真的不敢也不愿听。
“今日或许该宿于陈桥镇了”
杨宸口中的陈桥镇,是长安四军镇之一,处于北面,也是三镇当中见过最多杀戮的人,太祖皇帝建此之时,原本是言若真的有朝一日北奴破连城而入,长安之北多少还有一个险地可以设防。可自大宁建国,陈桥的主人换了四个,陈桥也没有一兵一卒是死在北奴蛮子的手中,悉数都是死于大宁自己人手里。
“按着马力,今日走到陈桥刚刚好,明日早些出发,还能到长安城里用昼食”
安彬在回话,去疾此刻脸色蜡黄,骑马都露着苦色,自然不可能插些他根本不知道的话。
“你出自锦衣卫,说说对这陈桥,知道多少?”
安彬倒也不怯场,直接答曰:“陈桥镇之名取自长水桥名,大汉时,文帝曾途径此地,建长桥,武帝送军北伐,改名为成,大奉太宗年间,卫国公北伐,有术士进言,此桥名有冲大军先机之嫌,改名为陈,不出三月,大破北奴突厥部。先帝统御山河,长安四面设镇,因除连城之外,长安之北无险可守,扩城而建,设陈桥镇,屯兵三万”
很显然,再说下去,就该涉及一些皇家隐秘了,此时而止不多不少。
杨宸知道安彬那份心思,又话锋一转,忽然想听听另外一个讲讲大宁建国后的故事。
“杜元,你对这陈桥,知道多少?”
面对杨宸突然转首盯着自己的发问,杜元只是微微行了一礼,开口道来,或许是特殊的缘分,今日这四人里面,除了去疾,都和这陈桥有着说不清的渊源。
“启禀殿下,太祖皇帝设四镇,以这北面的陈桥为四镇之首,初始,由故怀国公上将军独孤湛所率独孤一族驻守,广武六年,怀国公北征身死,其子独孤长恭随军不知所踪,先帝念独孤一族为大宁基业之功,由其从弟独孤信袭爵,便是今日怀国公,可那时怀国公未树功勋,难以服众。先帝诏废平国公赵康领陈桥军务,又六年,广武十二年夕月十四,陈桥兵变,先帝以赵氏一族谋逆,于陈桥诛平国公,长安赵家悉数伏诛,后由废楚王杨泰,于西市菜市,敛赵氏一族尸身,藏于今日陈桥东面赵家岗。赵家既没,再由废英国公周德领陈桥军务,至永文二年,同废鲁王杨焱谋反,再诛九族。再由周家换成了今日的德国公姜家”
说来此处,杜元也是轻轻一叹:“这陈桥设镇不过三十年,八家勋贵,独孤一门不得天子亲近,至今日之落寞,赵、周两家本是北地望族,经此一祸,满门尽绝,如今姜家,借东宫之力,入主陈桥,福兮祸兮,当真难料。”
对杜元不加掩饰的大实话,杨宸倒是有些话想问,因为广武十二年的夕月十四是自己生辰,可他只知道,自己父皇潜邸之时的第一位正妃就是这赵康之女赵欢,只是牵涉旧事,私下里也无人论起此事。可他不知道,赵家覆灭那日,和自己生辰竟然是同一日。
随即说道:“对这陈桥之事如此明了,连赵家覆灭之日都一清二楚,倒是让本王有些意外”
“回殿下,学生祖父正是十八年前,同平国公一同赴死的赵家十六武将之一,从前每年这一日,父亲都会带学生和家兄一道祭奠亡祖”
杨宸这时方才明了,却也明白这杜元有意隐瞒了从那一日后杜家家道中落的事实,赵家是北地望族,其下武将也大多是出自燕赵之地,这杜元的祖父在陈桥伏罪,杜家就迁徙到了紧靠着边地的阳陵附近,可见那日之后的日子肯定是凄苦异常,万般无奈。连赵家里里外外都会被动手的锦衣卫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些家将的私产,能有多少真的进了国库。
“原来如此,惹杜兄念起家中旧事,倒是本王的不是了,在此给杜兄赔罪”
或许这杜元是真的书呆子,听到杨宸之言,急忙回了说:“殿下不可,学生自今日始,便是殿下幕臣,岂有主赔罪于臣的道理?”
瞧着杜元一急,满脸紧张惶恐的样子,看着还有些讨喜,便单手准备纵马狂奔一次之前,又笑了杜元一番:“本王可还没说你就是我楚藩的幕臣”
话音一落,杜元脸色又是骤变,也不知是不是悔了当初听李易之言,不从勋贵,因为这天下只姓杨;不事权王,因为这天底下,有了钱粮有了兵,还和天子一个姓,难免生些僭越的心思;不随无礼王道之王,方才选了杨宸这个刚刚就藩,尚无根基,或可一展抱负的楚王殿下。
看到杜元这种书生如此较真好骗,中了自己的套,杨宸又改口说道:“等你随本王南下,在定南卫让本王瞧见了你的本事,那才算”
随即,一人转悲为喜,一人又策马东去。tj268.com
而此时的陈桥镇东面,一座名叫赵家岗,实则为十八年前赵家满门葬身之地的乱坟岗上,一个也姓赵的年轻士子和一个僧人已经下了整整一日的棋。
这一局,是那个已经离了长安城,即将改赴北地下一局布子完毕,以天地作局的棋。身后跟着的依旧是那个瘦削冷峻的年轻女刺客。
得知去北地之时,这个叫帆儿的女刺客是半喜半悲的,喜的是,不用回定南卫,和那个自小长大,如今却做了叛徒,手上沾了自己同袍鲜血的锦衣卫指挥使。
悲的是,若去了北地,离那个明明早已入心,却一直到数月之前的阳明城北方才惊觉的男子就更远。这喜和悲,对他们这种没有根,被人一手抚养长大做棋子的人来说,从来就没得选。
他说,是先生让他投局做饵,可先生说没有。对于帆儿,手里剑这一辈子,天底下就两个男人不能杀,一个是先生的主子,一个是先生。那下一次再见,和那个人,必定要见一番生死了。
“你的心思不在这局上,是动了不在此地来等着那人南下的心思?”棋局作罢,这僧人也手持念珠,望着对面这个也是自己收做棋子,如今却想执棋的学生。
“十八年前若不是师父谏言,楚王殿下也不会给我赵家这最后半分的体面了,今日在此,学生替十八年前的冤死亡魂。谢过师父”
言毕,赵祁给纳兰瑜行了一个大礼。
纳兰瑜只是挥手作罢:“罢了,我既无法劝你,那你就穷此生之力替这些亡魂要个说法,师父我老了,不怪你,今日午时收到阳陵来信,昨日那楚王就已经先行南下回京,天意如此,为师也便不逆天而行”
“谢师父,那学生敢问师父,长安不可居,那日后去何处寻觅师父?”
“北边”
“北宁辽藩?”
“不,今年不北伐,那便明年去,先去瞧瞧咱们这位陛下的新政,太急了,就得出乱子不是”
是夜,纳兰瑜离了赵家岗后,脱去了袈裟,将带在身上五年的一身累赘取下。一路向北,还是一如当年那瞧着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只不过已经有整整五年,再未见过那个马踏临淄学宫威风赫赫的楚王殿下。
此时,长安城北,春雷隐隐作响,好似在说明,这永文六年的热闹,才刚刚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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