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杨景睡下,陈和再未像过去半年那些寻常的夜幕里值宿禁中或是直接回到自己在司礼监的屋子里,亲手将甘露殿的门关好,在殿外值夜的羽林卫无人敢问陈和孤身一人要去何处。从恢弘的甘露殿前石阶走下,穿过月色清风,穿过一声声恭敬问安的“陈公公”,陈和心里没有百感交集。
这大半辈子,夺嫡,背叛,杀伐,算计,年纪算不得太大的陈和已经见过了大宁朝太多的腥风血雨。
陈和就这样毫无波澜的走到了长乐门前,值夜的长乐门参将常何听闻属下禀报忙不迭的从睡梦中醒来站到了宫门之前行礼道:
“陈公公,这么晚了,这是要去哪儿啊?”
“常将军”陈和的语气有些平静,对于羽林卫而言,宫门一闭不至早朝是断然不能再开的,所以陈和孤身一人前来让他有些慌乱,若是陈和想出宫,他不敢私放,又不愿得罪这么一个半年前备受天子亲信的天下第一权宦。
陈和不紧不慢地从衣袖里取出了杨景的信物:“常将军听诏吧?”
“末将常何听谕!”
常何半跪在了陈和的身前,一众身后披甲的羽林卫也一并跪在穿过宫墙阵阵袭来的夜风当中。
“着长乐门参将常何,随司礼监掌印太监陈和捉拿司礼监秉笔太监,不得有误!”
如此要紧的事,常何不知为何今夜偏偏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未敢稍有推辞直接应声领命到:“末将接旨!”
直到陈和缓缓将常何扶起,常何才疑惑地问道“陈公公,我长乐门只有八百羽林卫,不知要这些人马够不够啊?”
陈和笑道:“若是八百甲士不够,陛下今夜怕是会让我去五军都督府调几万兵马来,杀个乱贼,常将军领二百甲士随我走一遭就好”
“诺!”
常何奉命后,立即回身命人亲随挑好了三百甲士,陈和仍是静静地站在宫门之前看着这些年纪轻轻,大多没有经历过广武二十五年先帝驾崩后的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也看不出是经历过永文二年血染半个长安城的鲁王兵乱。不由得感慨一切都恍如昨夜,为了那张龙椅,太多太多的野心前赴后继着而来,奉天殿下的累累石阶上堆了多少白骨,染了多少鲜血,血迹未干,人祸又起。
长乐门是过去的几年里,除了玄武门之外第一处在半夜重开的宫门,常何所领的三百甲士紧随在陈和左右直接扑向了影卫的老巢,长乐宫东门之外的地牢跟前。
看门的两个宦官被这动静给吓到了,但认清来人是陈和之后立刻放弃了通风报信的打算,直接跪在地上请安:
“干爷爷,这是?”
“什么腌臜东西?”陈和一脚将两人中问话的人踢翻在地,没有陈和的话他又如何敢自己起身,只得回身自己打了嘴巴:“是小的错,小的不敢啦!”
此时的陈和无心和这两个小辈纠缠,直接问道:“魏保去哪儿了?”
两人此刻默不作声,面面相觑着不敢将魏保的丑事说出,陈和见状又是厉声喝道:“怎么的,觉着咱现在说话不中用了?那要不要万岁爷来问你俩的话?”
“奴才不敢!”一听此言,自知今夜是断然瞒不过的,磕着头惶恐地说道:“干爹他在密院里睡下的,吩咐小的们不许去叨扰”
听到这个消息,陈和才放心了一些,只要魏保没有跑出宫外去,那一切都算是尽在掌握当中,又是一个折子,满满当当的写了一百三十余人的名字,陈和直接扔给了看门的太监提醒了一句:
“这是万岁爷交待的差事,你去交给陈振,宫里面按着这上面的名字,不许一个人活到天明!若是误了差事,进的时候应该有人教过你们规矩!”
两人一道接过了陈和递来的折子,自然也是清楚今夜这番动静究竟是谁的打算,魏保已是将倾之势,两人也该在此刻寻个新的靠山,斩钉截铁地向陈和保证:“小的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影卫没有寻到魏保,陈和又领人转向距离此处不过三里的密院,密院是长乐宫中内宦的住处,只有做到六院九殿的一等太监方才在密院中可以有一处自己的院子,像魏保这般品阶的大内总管,自然住在司礼监的多些。可是无论是长乐宫里还是司礼监,只要陈和一日坐着掌印太监的差事,一日还能得永文帝的亲信,即便魏保已经手握影卫这支长剑也不敢摆谱,还是得低声下气的在陈和面前点头哈腰不得快意。
当然,就魏保这般的贪财好色之辈,司礼监中他也不敢做什么丑事,只得跑到密院里来享受着长乐宫里不能拥有的簇拥,做些快意潇洒的事,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张扬大胆,毫无避讳了而已。www.tj268.com
在三百甲士走进踏入密院之后,不少密院中累了一日已经睡下的太监重新被惊醒了过来,但是能做到了内宦自然也是清楚万事不做出头鸟的谨慎才是在如履薄冰不能一次出错的宫中安身立命之道,所以许多人醒来只都是听着自己门前或是院外的动静,期盼着这些羽林卫的剑不要架到自己头上。
“这又是哪处宫里的娘娘惹了事?”
“不知道呢”
“听动静人不少,该有几百羽林卫吧?”
“什么人要几百羽林卫出手,前年丽妃娘娘小产查滑胎的案子也不过就几十号人?”
“那还用查?谁都知道是皇后娘娘做的,就是万岁爷不知道”
“你疯了!这话怎么敢胡言乱语!”
“对,赶紧闭嘴吧!人家现在是皇后,日后是皇太后,说不准还能做个太皇太后,圣上自然是明察秋毫,不过是给太子和镇国公一份脸面罢了”
“就你小子懂得多?你怎么不说万岁爷是给楚王殿下一个面子?”
“楚王?他算老几?当今天下,还是太子和辽王得陛下宠爱多些,你没听说辽世子今日被陛下接近了甘露殿么?分明就是给天下人瞧瞧对辽藩的厚爱,不然你想想,如今的东宫也有皇孙,万岁爷怎么不让太子妃抱到宫里来瞧瞧”
无人可以听到这些在长乐宫里最为人所轻视的卑贱之人所议论了什么,不过仅仅从这话里就能听明白,他们还是太年轻,尚不曾领教过在宫里话当止则止究竟是何道理。
魏保的院子紧紧挨着陈和自己的,即便陈和大多是住在司礼监和甘露殿中,这处彰显着内宦之首的院子仍是无人敢动。羽林卫很快将此处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只是不知为何仍然迟迟没有见到魏保出来的身影。
“破门!”
“诺!”
常何大手一挥,一些羽林卫直接搭着人梯将同袍送到了院墙之上,进而跳进院子里来将门打开,另一些人则是聚精会神的在院外等着大门一开即冲进去。
冲进魏保院子的羽林卫再未手软,直接开始搜起了院子,连踹了几间屋子后方从在几个衣衫不整的宫女尖叫声中,将大梦初醒的魏保一并捉了出来,赤裸着上身,还带着一身酒意的魏保显然一时间乱了阵脚,破口大骂道:
“谁让你们来打搅老子的?老子跟你说,等明日老子见了万岁爷,没你们好果子吃!”
羽林卫没有回答这个素日里飞扬跋扈的权宦,在此刻只是如拎着一只猎物一样将他架出了屋子,还有伤不曾来得及穿上衣物的六位宫女也一并被刀架了出去。
常何亲自为陈和搬来了一张椅子,坐在椅子上看着这番闹剧的陈和面露不愠,不知魏保是真醉了还是故意为之,被羽林卫一脚踢翻,连吼数声:“跪下!”的他仍是故意装作不曾看见陈和。直到陈和亲自问了一句:
“怎么,要见万岁爷?”
他才赤着上身跪在陈和跟前说道:“干爹!干爹!怎么要如此收拾儿子啊?”
“怎么,还以为是咱想收拾你?”
或是觉着旁边几位宫女哭哭啼啼的声音太过吵闹,陈和指向常何说道:“这几个贱人,连太监的床都凑得如此勤快,那今夜发去教坊司吧,告诉教坊司的宫人,就说是咱家说的,十日内活下来就放他们一条生路,一辈子在这宫里刷茅厕,若是十日里活不过来,那就是命,扔去喂狗”
“诺!”
教坊司是长乐宫里所有内宦的地狱,就连冷宫与之相较都算是这天下最好的去处,故而陈和这话一出,六人当中直接有两人直接晕去,剩下四人一面哭吼着找陈和求情,一面又被着急的常何吩咐麾下羽林卫直接拖了出去。
这座宫里,想着攀附太监得个好去处的人并不少,对于这些年纪轻轻就被送入宫中的女子,魏保这样的好色恶鬼哪怕是刀山火海,也总是有源源不断的人愿意来试一试,哪怕是得到一个给太子端茶的机会,哪怕是能得到一个在圣上所经过的御道上说一声:“皇上万安”的机会,只要可以改掉这身奴才命,她们乐此不疲。
将宫女拖走,陈和才理会起了跪在自己跟前赤裸上身,将通身赘肉显露无遗的魏保,魏保此刻仍是不觉有罪,还试图辩解:
“干爹,都是这几个奸人灌了儿子几杯水酒,干爹知道儿子酒量不好,就饶过儿子这一遭可好?”
“魏公公何必在咱跟前装神弄鬼?”陈和此言一出,魏保面色方才从讨饶变作阴沉:“干爹?儿子明日就去找万岁爷,自请离宫去给先帝守陵,影卫离不开干爹,儿子无才无德,舔居高位,实在是该受天雷,之前是万岁爷非让儿子去领这桩差事,儿子心里从来没有过要取干爹而代之的心思啊!”
陈和没有给魏保继续卖弄的机会:“北宁影卫半年给宫中送的消息大多无关紧要,不过是些辽王身边鸡毛蒜皮的小事,是何缘故?”
“啊?都是如此啊?辽王殿下对主子忠心天地可鉴,儿子收到的就是这些,若是干爹不信,自己去找辽王府送来的密谍就是”
“万岁爷染了风疾,圣躬抱恙,让太子殿下监国的消息是如何半月就传到了北宁城?”
陈和的问话毫无波澜,魏保也不曾乱了阵脚,自有一番辩驳之词:“辽王妃入京大半年了,主子龙体抱恙,太子殿下监国的消息说不定是辽王妃和辽王家书往来时凑巧提了一嘴巴,干爹!是谁到万岁爷跟前嚼了儿子的舌头,儿子真的冤枉,干爹和主子要明察秋毫给儿子一个清白啊!”
“好一个明察秋毫啊!我的魏公公”陈和脸色骤变,声音冰冷了一些:“永文五年,辽王殿下入宫给了你一个金牌?你老家一座荒山的沟沟里,竟然给你一个太监立了庙?江南水田七千亩,还有一处金陵城的宅子,秦淮河上的名妓,魏公公这后路想得绝啊!”
“干爹!”
“别装了,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与宫女私通这种腌臜的事就别脏了主子的耳朵,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忘记了咱们做奴婢的本分,忠奴不事二主!”
“合计着让我去先帝守陵半年就有今日的打算?”
面对魏保的问题,陈和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遗憾地说道:“主子给你一个机会了”
“让我接手影卫,做尽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再找个由头将我弄死,故意看着我和辽王搭台唱戏,是这么个道理吧?”
陈和没有说话,两个羽林卫上前死死按住了此刻忽而暴起的魏保:“哈哈哈哈!给人做狗都嫌!哈哈哈哈!杀了自己弟弟不够,如今还要想方设法杀自己的儿子,果真是我大宁朝的圣君啊!怎么没想过谋逆是九族,他也是一族啊!”
常何急了一拳过去将失心疯般的魏保打出了满嘴的血,陈和却并无慢慢折磨魏保的打算:“给他个痛快,这身肉丢了怪可惜,扔去万兽园里给那些禽兽尝尝这个混账是什么滋味”
“诺!”
“陈和!你不得好死!王八蛋!”
这是魏保声嘶力竭喊完的最后一句话,刚刚喊完,即被常何一剑穿心而过,应时气绝。魏保死了,长乐宫的杀戮才刚刚开始。
“今夜密院里,除了得万岁恩赏赐了对食的,其余为乱的人,太监一个不留,宫女悉入教坊司,太脏了,用血洗干净!”
“是!”
很快密院里即充斥了哭嚎杀伐之声,渐渐扑鼻而来的血腥气息让陈和不得不掏出了自己的丝绢遮住口鼻,一步步离开了密院。
玄色锦鲤服,宫人血染,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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