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后大宁史官的笔下,护国公曹蛮终究还是逼死了这位自幼蒙受圣宠得封晋王的幼子。春秋笔法,不喜欢什么三箭留命的故事,宁愿相信在东都的太极宫里,是护国公逼死了必败无疑的杨吉。
翰林院的编修没有去东都亲眼看着,只是从一月之后送回长安草草下葬的棺木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八月,王身形俱毁,不忍为上所见,上曰‘薄葬阳陵’,因王夺爵被废,今已王命,不忍其为无根之鬼,谥戾王,入祖宗家谱,晋世子为留恩伯,世传于阳陵....”
此番收复东都的朝廷兵马没有像晋军士卒一样在城中烧杀奸淫无恶不作,惹得东都百姓怨声载道,曹蛮的余威尚在,勒令因为当初和晋王私相暗受而战战兢兢的两道兵马不在话下。杨宸领军西去潼关的确是他一人所为,若是日后长安未曾生变,和一个藩王抢功名声以他曹蛮的这般年纪自然不在乎,但是宫中如何想他,他不得不去深思较量一番。
让曹虎儿和宇文松都困惑不解的是,在三军将士都为历时一月有余,伤民数十万的晋王之乱终于被平定时,曹蛮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不断地在东都的断壁残垣前叹息。年轻时那个好战嗜血,甚至于先帝不得不亲自杖责要他记住中原人“杀俘不祥”的护国公仿佛已经不在了。www.tj268.com
两个晚辈跟在曹蛮身后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那年先帝兵不血刃的取下东都,我们几个都羡慕得不得了,这东都城可比边塞的北宁要好得多,百姓穿的衣服都是丝绸,大街小巷都是人挤人,全是叫卖的声音,那时我们几个都想,东都这么好,还打去长安做什么。先帝就说我们没出息,东都再好也没长安好,说长安比东都要更繁华,可真到了长安,都时常觉着还是东都要好一些,哪里会想到有朝一日是自家人毁了东都的繁华盛景啊”
“爹,这次就是可怜一把大火把太极宫烧没了,日后若是要重建,怕是得要百万两银子”
“这是你们的事咯”
曹蛮双手负于身后,踏步而出,留着宇文松和曹虎儿在那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等三人刚刚走到南宫门前,只见一个寻常打扮的老头子扑通就跪了过去被赶上的护卫架住:
“大胆!瞎了你的狗眼,敢挡公爷的路,不要命了!”
“下臣东都留守秦嘉,见过护国公”
曹蛮停住了脚步,宇文松和曹虎儿也快步一左一右的跟了过去,寻常百姓打扮的老翁怎么就是东都留守,曹蛮还未开口就宇文松就先问起了话:
“老人家,你可知装作朝廷命官是什么大罪?你如何证明自己是东都留守啊?”
当初事发仓促,情形混乱,无论是朝廷还是东都百姓都不知留守秦嘉究竟去了何处,就算偶有听闻秦嘉弃城而走,一来因为情形不明没有急着让锦衣卫找出秦嘉,诛其九族,二来则是长安先有怀国公谋逆一案杀得人头滚滚,而眼下又自顾不暇,竟然让秦嘉成了漏网之鱼。
只见老翁缓缓从怀中取出了东都留守的官印交给宇文松,而宇文松又向曹蛮点了点头示意其官印为真。但曹蛮仍是没有说话,抽身离去,只是向宇文松摇了摇头。两人的动作让曹虎儿一头雾水,可又不好直接问出来。
“老人家,你说你是秦大人,可只凭着这一张官印,我们可认不得啊,可还有人证?”
“我本想入关中赴京向陛下面禀东都之事,可时局动乱,涌入关内流民不可计数,竟然把我拦在了关外,又遇山匪劫掠,我也是几番周折方才逃出生天。听说朝廷已经先后让护国公和楚王殿下出关平乱,便想着走回东都,革职论罪无妨,可这官印是东都留守穿了数百年的凭证,我还是得还给朝廷。”
秦嘉心里有些悻然,若是他就此销声匿迹,那此生自然是难以再有出头之日,说不好还要被论罪查处,可回了东都,交了官印,哪怕是日后被送进了长安的天牢,以他二十余年沉浸宦海的本事,从天牢中脱身算不得什么难事。秦嘉并没有后悔自己逃出洛阳的举动,甚至他很鄙夷后来苦守东都的欧阳益,年纪轻轻就为了一个名声把命丢掉,才是他眼中的万般不值。
他想要发笑,一路上他已经听说欧阳益自焚于火中,晋王要将他悬尸洛阳城头的事,也自然听说欧阳益的尸身在东都城里竟然悄然失踪。所以欧阳益死无全尸,日后只能留下一座衣冠冢的结局在秦嘉的眼中是咎由自取。晋王以一藩之地叛出朝廷,早晚要被朝廷平定,一路南下,武将弃城而走者都是不可计数,何况他们文臣,真论罪又能论到何处。他只恨欧阳益苦守东都的举动让他不能在长安声泪俱下的说晋军是如何强悍,而东都又是如何遭逢浩劫,他这位东都留守是如何辗转不易方才得见君父。
听了一个大概的宇文松忽然站直了身子,以他的脑子,理清其中的缘由并不困难,自幼看着那帮人踏破了镇国公府的门槛求情做事的宇文松更明白,无论眼前的秦嘉是真是假,眼下东都已经收复,朝廷眼中本就是阁臣养老之处的东都城一定不会再像如今这样引人注目。只要刑部有人,从秋后问斩变作明天秋后不难,从明年秋后因为什么缘故得以大赦更不难。
“大胆狂徒!”
宇文松忽然大喊道:“你以为只用官印就能骗过本官不成?你虽与秦大人年纪相仿,可秦大人世代忠良,如何能做出弃东都满城百姓于不顾的蠢事来,休要瞒我,定然是秦大人出城求援,被你等贼人所害,来人啊!”
“在!”
秦嘉此时匍匐于地,脸色骤变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立刻被身后的甲士按住挣脱不得。连连惊呼道:“少公爷,宇文大人,下官真是东都留守,朝廷还有同僚可以做个见证!”
“还想拉朝中大人下水?混账东旭,把这匹夫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诺!”
满心盘算的秦嘉这一刻终于慌了手脚,不由得两脚一软吓得尿了出来,他此刻仍是看不明白,宇文松究竟为何非要置自己于死地。等到秦嘉被人拖远,曹虎儿方才在宇文松身边问道:“松哥儿”
“你要问我为什么要杀他是不是?”
“装作朝廷命官,该杀啊”曹虎儿的回答让宇文松有些哭笑不得,他又问了一句:“那你喊我做什么?”
“我就是想说,松哥儿你刚刚的话不对”
“哪句不对”
曹虎儿一把拉着宇文松向前走去,轻声嘀咕道:“我爹在北岸山的时候和我说过,东都留守秦嘉就是个老滑头,当初在朝中看着我爹像躲瘟神一样,秦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刚刚说世代忠良,可秦嘉的爹是大奉的刑部尚书啊,诶,松哥儿,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呢!”
一夜的鏖战让三军疲乏不已,曹蛮布置好了东都布防之事就自己回营睡下,按他吩咐,帅帐之外也多了一口棺材,他要送杨吉回长安,自小贪玩好斗的杨吉就对出自北奴生得一头卷发的曹蛮有些亲近,临死之前也是时隔多年又喊了一声“曹大哥”。曹蛮不怕晦气,也不会怕一个死了的人摆在自己帅帐之外真能惹来什么鬼神。
倒是宇文松和曹虎儿两个年轻人不安分,一直骑着马在东都城里奔走,一桩怪事很快就让两人提起了兴致,麾下来报,城中一户百姓的院中据传发现了欧阳益的尸体,这件消息很快引来了众人的注意,不止宇文松和曹虎儿,两道军中的几位千户也不约而同的一道赶去。
等两人赶到时,两坊之间的巷子里已经被里里外外围了一个水泄不通,由官军开路扈从两人才得以下马挤了过去,走进院中,军中收敛尸身的仵作已经挖开了那抔新土,令人恶心倒胃的气息在小院之中弥漫。
“大人”
“少将军”
两人出现又是引来一阵侧目,两名仵作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在那具穿着铠甲,人形尚在的尸体周遭清理着泥土,唯恐出现什么差池。宇文松和曹虎儿同时带上了遮面的布,看了一会儿后方才问道:“是谁人指认此处就是欧阳大人的尸身?”
一位最先赶到的千户先轻声在宇文松身边嘀咕了一句后把宇文松和曹虎儿带了屋子里,推门而入,一个面容肮脏,身形却无比曼妙的女子正被绑在了屋梁上,因为刚刚她的阻拦,让两名仵作嫌着碍事而被绑在了屋里。
千户的话让宇文松对这位女子有些没有由来的泛起一阵怜惜,屏退了千户和看守的士卒后,宇文松取下了女子口中的粗布,趁着她尚未将气倒匀就立刻说道:
“我是新任河东道巡抚宇文松,他是护国公帐下的少将军,姑娘有什么委屈和话尽管可以和我们说,我们自然会为姑娘做主”
女子两眼红肿,像是哭了许多个日夜,疑声问道:“你是镇国公府的少公爷宇文松”
“姑娘听过在下的名字?”
“不过是当初在秦大人府中听过一些少公爷的丑事恶名罢了”
宇文松面色一沉,曹虎儿倒是嘴角露着浅笑说道:“姑娘有什么话也可以和我说,我爹是护国公,就是我们打的洛阳”
“那你就是曹虎,都说镇国公府的少公爷在长安无恶不作,一左一右是两家公府的公子,邓家的鹰,曹家的虎”
女子的话没有让宇文松动怒,反而是走上前去为她松绑着说:“姑娘不必故意激我们,好来测测我俩究竟是好是坏,我说了,这里唯一能为姑娘做主的,只有我俩,可是姑娘你要告诉我为何欧阳大人的尸体是藏在了这里,又如何躲过了晋军的追查?”
“这户人家是城破前的空宅,距此不远有一户人家本是东都城的仵作,父子两人在城破那日被晋军问路而来去收敛欧阳大人。老爷子说那时大人面容犹在,一路之上尽是东都百姓为晋军士卒所欺辱劫掠的号泣之声,故趁着押送的晋王亲卫想要寻欢作乐,让大哥把欧阳大人的尸体先送回家中。”
“这与姑娘你,有何干系?”
“城破之前,留守秦大人府中并未遭逢劫掠,想要寻欢作乐的两个士卒听到老爷子说秦大人府中有人,就闯进了府中,他们没想到老爷子跟在了后头,杀了他俩,见我孤苦无依于是把我一道带了回来。”
宇文松还是有些疑虑,接着问道:“就这样?晋军没有追来?”
“追来了,所以老爷子一家都走了,大哥的尸体被烧焦扮做欧阳大人,交给了晋军,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被挂在洛阳城头”
“就姑娘你一人活了下来?”
曹虎儿多嘴一问,被宇文松轻轻一拍之后止住,一个弱女子守着一具尸身如何才能在随时可能破门而入的乱军之中活下来,一些隐秘不需要去理会,这也是为何当欧阳益的尸体在这处与晋军千户厮混的贱人院中被寻到时会惹来一众人的指指点点。曹虎儿没有听见刚刚在门外时麾下在宇文松耳边嘀咕的是什么,所以只觉得故事离奇,且情理不通。
“容在下多问一句,姑娘为何要守着欧阳大人的尸身,两军鏖战不假,可未曾攻城时,想要逃出城外并不难”
“我见过欧阳大人,他是忠臣义士,守着他的尸身不为叛逆所辱,就算是小女子拼上了性命也会去做”
门外传来一声惊呼,那身铠甲和铠甲内衬的红色官衣已经可以断定此人身份不同寻常,而腰间的“东都留守衙门参尉印”则是直接证明了此人必是欧阳益无疑。人群的惊呼是诧异,诧异一个被老头子救来妖精竟然真的在他们眼皮子下头藏下了欧阳益的尸体。
那些跪在欧阳益尸体旁叩首的百姓,心里也慢慢开始多想一句:“那和晋军千户鬼混就是为了这件事?”
门外的哭声渐渐变大,即便是和欧阳益毫无关系的两道兵马也因为见到百姓们竞相号泣不能自已的场面有些动容,宇文松止住了前来禀报的士卒,最后问了一句:“敢问姑娘是何打算?”
“大人其实可以多问一句,我名唤如是,我本是秦嘉府上从淮南采买的官妓,如今应该寻不到我的身籍了,我想回家,回淮南道,欧阳大人家在淮南道滁州,不置可否请少公爷允准,让我带大人回家”
宇文松指了指屋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是夜,宇文松和曹虎儿亲自在洛水之上送走了一艘载了一口薄棺和一个女子的小船,镇国公府的十余位亲信在同行的两船之上。镇国公府的文牒足以让他们这一路南下畅行无阻,而曹蛮交给朝廷的奏折也和宇文松草草写成的家书一道送去了此刻朝夕不保的长安城。
等到也算中船行渐远,宇文松才拍了拍有些出神的曹虎儿:“走啦,没什么看的,我的安置好了,你爹一会儿要砍我的头,你还得替我说情呢”
“是年,上感念其忠,赐淮南伯,益是为国朝以文仕封爵之首,谥忠武”
淮南道欧阳一族的族山之上多了一座坟茔,也多了一座草庐,一个出身官妓的女子,如何能守在世代清流的欧阳一族宗祠之外,甚至暗暗被人写进了家谱之中,靠的也绝非一镇国公嫡子的一纸书信。
又一年,已不是永文的年号,洛阳百姓上书万民朝廷请为欧阳益立生祠,朝廷准允,东都也趁势多了一座淮南伯衣冠冢。
东都繁华重现,我料清风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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