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落日的余辉从淞山的群岭间照在了月亮之上,魏竹走到了今日发现玉佩的地方,看着玉佩尚在原处,无比庆幸的捡了起来,然后紧紧的攥在了手中。
“嘿嘿,居然没被人捡走,走吧,我们回去了”魏竹一脸欣喜的转过头来向魏俊说道,而一路走来一声不吭,就是魏竹问话也只是点头摇头的魏俊终于开了口:
“竹儿”
“啊?”
“我有话和你说”
魏竹停了下来,停在魏俊身边转头看向了身旁潺潺向东流去的淞溪之水,也是轻声问道:“你要说什么”,魏俊从衣袖中掏出了今日跑去当铺给魏竹买来了的镯子,站到魏竹身前将她的手摊开后放到了当中,因为心里的紧张和双手的颤抖,魏俊竟然忘了自己给魏竹带上。
可魏竹的脸上没有看到丝毫的开心,只是满满的意外,今日在厨房中听到的话让她不难猜出这是魏俊亏着将自己打猎的东西抵给了旁人然后用现银买来的银镯。
“为什么送给我?”
魏俊挠了挠头,怯生生的说道:“我,我,我喜欢你,我想娶你”断断续续的一句话,憋得少年郎满脸通红,魏竹瞪大着眼睛,看着魏俊在自己眼前手足无措的样子。从小到大,她只是听了自己爹爹的话,不要像其他人一样看着魏俊都避之不及,说他是克死父母的扫把星。
岁月渐长,虽是所谓青梅竹马一般长大,但她也绝不曾将魏俊当作自己心上人一般看待,在山里长大的女子也许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却也明白自己这么多年只是将魏俊当作了一位兄长。
“你说什么胡话?”魏竹着急地将镯子退给了魏俊,慌慌张张地说道:“去把这镯子退了,今年指不定就进这一次山里,若是入了秋收成不好,你怎么活?以后不许说这些胡话,说了我便不理你了”
“竹儿”
魏俊看着手中的镯子,又看着说完话头也不回跑走的魏竹,怅然若失,从小到大,也许难过的滋味尝多了,并不觉得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苦涩难忍,但这一刻他觉着自己心里如遭了刀割一般,莫名的痛,又莫名的苦。
一块石头从魏俊所在的地方飞向水面,在水面之上弹出许多的漩涡来,一块,又一块,可纵使将淞溪两岸的石块统统扔完,又何曾会少去半分的苦楚。
匆匆跑回家的魏竹立刻将门合上,看见杨宸一人坐在院中看着天上的圆月将玉佩递了过去,喘着气说道:“给”
杨宸接过看了一眼后淡淡地念道:“明日你去找个地方帮我当了吧,少说能值几百两银子,这村子附近可有卖马的,也帮我选匹劣马来”
“几百两?”魏竹语气里尽是难以置信,他们一家老小,一年的营生也就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自己手中的玉佩竟然可以让她们一家过活多年,对山里的她而言的确是有些天方夜谭。
“你不信我啊?”
魏竹坐到杨宸对面的凳子上,盯着杨宸问道:“你不会是在哪儿偷的吧?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不是说了么?就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将军,等可以骑马了,还得早些归营,这块玉佩在我这儿,不值钱”
“将军?”魏竹这时才慢慢相信起来,毕竟看到自己的爹爹对杨宸也是有些且敬且畏,于是应了下来:“好吧,我明日打早去城里瞧瞧,要是值不到这么多银子怎么办?”
“那便是你被人骗了,这玉佩定能值几百两银子,少了三百两,你便装作不卖,看那老板怎么求你。不过你一个女儿家,带着那么多银票不好,让那个叫什么小俊子的陪你一起吧?”杨宸不过是略作试探,哪知魏竹竟然当真中计,一跃站直了说道:
“瞧不起谁呢?没有我你如今指不定还在岸边躺着,谁要他陪”魏竹也跑进了自己的屋子,不想让杨宸看着自己脸红的样子,她很少这么说话,但今日却破天荒的说了两次。满院的月色让杨宸对身上的痛苦渐渐麻木,比起自己,这天下有太多的东西让他更为担心,境遇难料的几万部下,形势危急的长安城,当然,还有南疆的宇文雪和腹中的孩儿。
想起自己离开阳明城时宇文雪在自己身前故意隐瞒身孕的样子,还有自己趁着她睡着在被子里憋得满头大汗趴在腹上听着动静的情景,杨宸笑了起来,可笑容里,有些酸涩,他好想回去,好想躲开长安城的纷纷扰扰,兵荒马乱,生死难料,骑上一匹快马回去,回到阳明城里,穿上蟒袍,做回自己得意洋洋的楚王殿下。
.......
一百八十余里之外,京郊的数十万百姓在一日之内消失得无影无踪,许多人都没来得及带上更多的东西,只是听从朝廷的诏命,午时起,长安九门皆闭,不会再有匹马入城,杨泰走进了九城兵马司的衙门,第一条军令便是打开了自从先帝驾崩只在周德作乱时被短暂开启的兵库。
大弓,长刀,陌刀,弓弩,无数不有,这是先帝在世时立下的规矩,无论何时,长安的兵库当中至少要有五万兵马的军械,每三年一换,大宁乃万乘之国,边境之上又并不太平,五万士卒的军械无论如何都吃得下。
也曾有人想过从这里面做生意贪些银子,一切都从先帝将半个兵部杀尽了,当今陛下也多次直接提醒杭安不要打兵库的主意后而停止。
长安城中剩下的武将并不畏惧城外的辽军,许多人到底是开国功臣之后,也许并无其他长处,但这瞧不起人的姿态是天子脚下的独一份。
京城中的流言纷纷,什么太子逃亡被独孤涛领兵去追,什么五万北奴精骑出击截杀楚王,人言可畏之下,杨景不得不下诏长安闭坊谢市,锦衣卫倾巢而出让一百零八坊都充斥着缉捕京中探子的杀声为止。
一日之内,宁肯错杀,绝不错放的锦衣卫就要了上万人的性命,若无杨景的首肯,借给景清一百个胆子他也绝不敢将两京四卫十三道里那些有心人安插在京中的眼线杀掉,绝不敢将几家藩府留在京中的哨子拔去。
羽林卫已经将宫门大多封死,得以入宫面圣者少之又少,无需上朝的文武大员们因为圣谕也不敢逃出长安,只能在各自家中招呼着家丁看好家门。此等乱局之下,那些素日里在庙堂之上口若悬河的大员们倒是有些羡慕那些他们瞧不上的莽夫,毕竟人家多多少少有些靠谱的兵器铠甲,而自己只能望着家丁手中略显寒酸的护院兵器期盼着朝廷得胜,莫让杨复远这个混账闯进来。
九城兵马司因为杨泰的出现而成了此刻长安城中武将云聚的地方,时隔五年又一次得以走出长乐宫的杨泰没有回到那座如今已经属于自己侄儿的王府,而是直接住进了此处。
衙门前的鼓声颇为急促,议事堂里已经满满当当的站了不下四十位武将,前一刻的人言纷纷在鼓声骤起的这一刻戛然而止,左右两边皆是分列有序,都将目光看向院外,屏息凝神。
五年来,除了须发泛白,面容苍老了一些之外,杨泰与曾经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区别,当初受封天策上将军的甲胄又一次被擦洗得焕然一新。而案上的整齐摆放的圣旨,虎符,还有天子御赐的龙渊剑则是在彰显着杨泰的主帅之尊,尽管他并不需要这些来让自己服众。
鼓声停止,杨泰的脚步声便清晰了起来,只见他依旧威风赫赫,不曾开口,如今麾下的部将便已纷纷埋下头去:
“拜见上将军!”出奇的默契,拜见之声险些掀翻了议事堂的屋顶,杨泰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属于自己的位置,这是他领命以来,议事堂里最为齐整的一次,也许下一次如此齐整,得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杨泰站在高处,脸色看起来有些憔悴,可两目之中毫无波澜,毫无惧意,他轻声道了一句:“诸位不必多礼了,本将多年不视事了,长安九门的主将从就按着规矩依次报来吧”
刚刚停止作揖的武将们巍然站立,接着依次抱拳应声报了名来:
“景川门云灿!”
“安华门陶澈!”
“明德门宋问!”
“启夏门付砚!”
“延兴门盛柏!”
“启化门陆霖!”
“开远门易谦!”
“金光门许席!”
“延平门乐猛!”
声音停止,杨泰心里闪过一丝犹豫,长安九门,不过数年之间,竟然已经没有一人是勋贵门户中所提携之人,不禁想来自己的皇兄比起自己的父皇对勋贵的戒心更甚。勋贵子弟,将门后进,都七零八落地打发离京了。
“我已经收到探报,完颜巫领三千羽林卫护送太子入汉中,是独孤涛领军两万设阻,万幸太子西狩之路乃绝密,宇文恭也有十万人马屯驻汉中,诸位不必忧心太子的安危了”
“天佑大宁!”
紧接又是一阵沉寂,而杨泰的话也已经沉重了起来:“城外的叛军有七八万之多,可只在京郊扎营未见攻城之像,我以为,应当是叛军在等朝廷援军的消息,离长安最近的勤王兵马是楚王一部,不过两百余里,若是真如流言有三万北奴精骑截击,胜负的消息,今夜就该传回。我所知的就是这些,如何守城,诸位可有良策?”
众人立时面面相觑,若是知晓杨复远会如何攻城,从哪一面来攻,他们想想对策还行,但是长安拥民百万,若是出击北门,南面的援军只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看着眼下的人拿不定主意,杨泰的脸色难看了一些,众人见状,又安静了下去。
“那便听令吧,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
陶澈,宋问,付砚应声出列喝道:“末将在!”
“今夜将城门尽数封死,取巨石也好,横木也罢,民力各自取用,便是拆了屋舍也得将城门堵住”
“诺!”云灿和陶澈刚刚奉命,宋问便疑声问来,这位人最喜欢多嘴问一句才被杨景记住亲自赐名,从北伐回来之后一跃而上做起了明德门守将。
“可是上将军,辽军扎营在北,我等在南,堵死南门有何用啊?”
就在众人因为杨泰短暂的沉默而在心底叱骂宋问一句不知天高厚,竟然敢反问主帅何故如此下令时,杨泰却浅浅笑道:“那你以为,数万兵马在北面不动只是在等楚王何时可以入京的消息?兵贵神速,我们拖得,他辽军却拖不得,安营扎寨整整一日却丝毫不见攻城之像,我以为,该有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顶点小说
“末将遵命”宋问领命退去,以杨泰在众人之中的威望大可不必如此回答他,可杨泰还是说了,接着又下令道:
“东西两面,延兴门,启化门,金光门各自堵死城门,开元门,延平门则士卒倍之待敌,从今夜起,天下各路入京驿报,皆从北面景川门入城”
“诺!”
“城中新募得士卒多少?”说完军令的杨泰刚刚问道,早已静候多时的京军将领便出列说道:“末将京都左前军指挥使石磊见过回上将军,已新募得士卒三万人,已编入营中,不知放在何处”
“去南面三门城下吧,九门将骑军尽数归拢编为前军,分在开元门,延平门之中,一旦叛军攻势稍缓,立时杀出城去,只可追杀十里便止”
“敢问上将军,九门骑军各不相属,可凑齐也该有八千骑,可交给谁人统领?”
“本王心中已有人选,待他入城,本王亲自领到前军”
此刻没有人想问,临近长乐宫,又正好直面安营在北的景川门如何安置,陛下并未离京,叛贼若是投鼠忌器不敢攻杀北面尚好,可若是丧心病狂直攻北面,那今日的安排可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九门主将各自领命退了吧,其余各将,待本王一人一人说来”
杨泰的军令足足说了一个时辰,除去九门之外,城中何处救治伤卒,何处囤积粮草,何处锤炼新军,事无巨细皆是一个一个交待清楚后方才放心。而令诸多人都不解的是,这样一位五年来第一次离开幽巷的王爷,是如何还能将长安城的布局如同刻在了心中,何处地势高耸,何处地势低洼,哪一处坊市百姓聚集多少青壮,哪一处坊市多少老弱,皆是了若指掌。
景川城门在不远处的辽军眼前缓缓开启,又缓缓闭上,一位从先帝阳陵而来的老翁入了长安,而楚军在横岭遇伏,破光营全军覆没,楚王生死不明的败报也接踵送进了长乐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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