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灯早已熄灭，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
郭耀于黑暗中垂眸，看见李兜兜所趴身的地方，正好被一抹暖黄的光束照耀着。
这光将李兜兜的睡颜衬得异常的柔美，也异常的割裂。
李兜兜就像是处在明暗交界处的一尊玉色神女像，身上的光明多一些，她就显得真切；身上的黑暗多一些，她就显得易碎。
郭耀的嘴唇干涸，他想张口说话，可空气却肆无忌惮地往他口里钻，将他的满腔言语，冲刷回他的心里。
他又睡了过去。
在彻底脱力失去意识前，他趁机紧紧抓住了李兜兜的手。
而后，他进入了一个触及灵魂的梦境。
21年前，某部队大院，一个混世小魔王出生了。
因为父亲身居高位，母亲工作又忙，所以他是跟着家里帮忙的远亲阿姨长大的。
阿姨在乡下还有一对儿女，本是由阿姨的丈夫带着的，后来阿姨的丈夫染病去世，看在阿姨一直勤勤恳恳照顾他的份上，阿姨的一对儿女被同意接来，和他一起作伴。
自从阿姨的儿女来了，阿姨对他更宠溺了，连带着阿姨的儿女，对他也是言听计从。
小小年纪的他本就缺少父母的陪伴，有了阿姨母子三人无微不至的关爱，他渐渐把她们当成真正的家人。
为了保护阿姨的两个孩子不被大院里的其他孩子欺负，他不知和别人打了多少架，挨过多少揍。
安稳中不乏吵闹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五岁那年。
如果不是那天半夜睡不着起来喝水，听到了阿姨一家的谈话，他永远不会知道，原来阿姨一家对他的好，其实是一种捧杀。
阿姨知道他母亲不能再生育，今生只会有他这个孩子，丧夫后，竟猪油糊了心般把全家的指望寄托在他身上。
阿姨一面严格要求自己的儿子，一面把他往桀骜不羁的公子哥方向引导，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闯下不可挽回的祸事，亲儿子有机会能取代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
作为后手，阿姨还让她的女儿牢牢守护在他左右，别让其他女孩有接近他的机会。
知道阿姨想把自己养成废人，扶亲儿子上位，让亲女儿嫁进来的那一刻，他的心，碎了一地。https://m.tj268.com
少年的心，正是最柔软的时候，突然被捅得千疮百孔，为了故作坚强，不得不硬包了一层铠甲。
感念多年情分，他到底没有声张，只是从那天开始，他原本张扬热烈、赤诚坦率的性格，日渐转变得沉默寡言、阴鸷狠辣。
到了年纪可以当兵，他马上离家，断绝了和她们见面的机会，并多番恳求父亲，家里无需阿姨照顾，尽快让她们一家离开。
父亲同意后，给了阿姨一家一笔安身费，好生将他们送回乡下。
谁知，不甘眼见着算盘落空，阿姨破罐子破摔。
她多方打听之下，趁他年节前请探亲假回去办事的时候，埋伏在他必经之路的路口，企图人为制造车祸，牺牲自己的命，借此讹上他，令他照顾子女的后半生。
他在突然看到有人主动撞上车头的一瞬间，猛打反向盘，先是撞倒了一堵宣传墙，再顺着墙后的斜坡，整辆车掉进了湖中。
那次车祸令他的大脑受伤严重。
全身多处遭受剧烈撞击加上溺水时间过长，他昏迷了整整三个月，险些没有救回来。
后来生命体征终于稳定，医生监测了他的各项身体指标后，委婉建议家属放弃治疗。
就在这时，李阿奶出现了。
她千里迢迢赶到省城，留下一句：“既然西医治不了，那就尝试中医加上神学。”的话，便带回了人事不省的他。
关门闭户照顾了整整半年后，他醒来了，只是，记忆缺失，人也不太灵光。
他的父母亲本想接回他，李阿奶强势将他留下，并断言，五年内必有转机出现。
所以他就顺理成章在李家村住下来了，成为了村里十分特别的存在。
原本叱咤部队大院的混世魔王，跌下神坛，成为了村妇和农汉口中避之不及的“疯子”。
就在他逐渐迷失在“疯子”这个身份中，险些彻底将原本的自己遗忘干净时，李兜兜突然从天上落了下来，意外得就像是上天赠给他的神秘礼物。
在“疯子”的思维里，李兜兜是私有的，是命运给予他的独一无二的馈赠，因此他不会去深究她的来历，不会去患得患失她是否有一天会消失。
与李兜兜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不经意间自我重塑。可他越清醒，他就越害怕，如果有一天，他找回了全部的记忆，李兜兜会不会消失？
又或者，李兜兜本来就是不存在的，这一切，都是关于他为了找寻自我而做的一场梦？
似乎无人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他有一种预感，她会消失。
也许在某一天，也许就在此刻。
许多曾经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没有认真体会过的感受，一股脑像默片一样重现。
他明明沉睡着，可猛烈跳动着的太阳穴，汗流不止的额角，都冲着他的耳边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好吵闹，好痛苦，好心酸，好难忘。
他将一切全都想起来了。
那个“他”，是他，他是郭耀。
认清了梦里的主角就是他自己，他的体温骤降，从脚底开始急速冷却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一把利刃一寸寸割开了他的血肉。
他痛苦着，挣扎不止。
就在他即将自我放弃的时候，有一道温暖的声音像天籁一样，穿透了他的梦境。
“郭耀——郭耀——”
梦境戛然而止。
他的眼皮被人扒开，一束手电筒的强光照射在他的瞳孔上。
他的眼球开始自动聚焦，紧接着，那束光的刺激更强烈了，他流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患者没事，只是正在高热中，做了个恶梦。”
戴着手套的手指离开他的眼皮，他合上眼，听见了医生的话。
干涩地眨眨眼睛再挣开，他看见了一屋子的人。
戴眼镜的医生，几个高矮不一护士，以及，站在床尾处正探着头，浑身灵动不已注视着他的李兜兜。
“请问，你们看得见她么？”他伸着手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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