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被玄英领着由棂星门进去,穿过裕门、端礼门、承运门、崇信门,中途径过承运殿、存心殿,终于来到宁王的寝宫。
朱红大门上设窠拱攒顶,覆以青色琉璃瓦,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端的是雕梁画柱。沈青不禁感叹工匠的奇技淫巧,但更多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情此景,如何不令人唏嘘。
玄英见她发起呆来,笑着唤醒她:“沈姑娘,进去吧。”
她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好。”
平生第一次进王府,她由衷地感到一阵浅淡的悲哀。
殿内左设书房,右舍茶室,宁王的卧房在最里面。卧房分内室和外室两部分,以木门相隔开。外室正中迎面是条紫檀雕雕螭穿祥云纹长案,上几个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单色釉花瓶,又摆一个双龙竹节纹熏炉,一张长桌铺陈开,摆着几条楠木香几。
进入内室,左置榻床,外罩着紫檀木镂空雕花床罩,绘绣祥云福寿纹饰的丝罗帐幔垂下,将所有窥视牢牢遮挡。
床头小几上摆着插满鲜花的古铜花尊,床脚靠墙一侧置一张雕花衣架和高面盆架,东侧设张楠木条柜,两头是相同式样的挑杆式挂灯,壁间悬着千里江山大图。
见她们进来,一个模样很俊俏的丫鬟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床畔,将丝罗帐幔束起,扭头对沈青说:“沈大夫您过来给王爷诊治吧。”
沈青微微点头。
不待她坐下,俊俏丫鬟就领着其余几个小丫鬟退了出去。
想必也是宁王的交代。
她走过去,站在床前向里看,宁王仅着白色中衣,一手枕在脑后正戏谑地望着她。
“王爷的病想必全好了。”她淡淡道。
“沈姑娘出手,天下还有治不好的病吗?”他挑眉,将身上锦被一把掀开,坐起身笑望着沈青,同时抬起下颏朝玄英指了指。
玄英明白过来,当即走到外室坐着。
宁王府宫人百余人,其中自然不光有他的人,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衷心的自然不是她,而是皇帝。
“亏了多是王爷这样的病患,我才担得了这样的虚名,”沈青稍往后退了一步,四下扫了眼,发觉内室除这一张床也没有能坐的地方,只好站着,比他高出一头,“多少有些名不符其实。”
“沈姑娘自谦了,”他身体前倾,手肘抵着膝上,两手交握,哪里有半分生病的影子,“虽然沈姑娘医术精湛,这病毕竟是顽疾,要全好还须些日子。”
这人真假,明明都清楚对方的底细,偏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相处这些日子,沈青也明白了,他这人万事都不会跟你商量,可也不会直白地命令你,偏还要把通知说得像是在商量,其实哪里有商量的余地。从去刘府到分头回临川,再到打着看病的幌子让她进府,没有一件事征求过她的意见。
可她也只能说一句:“我明白。”
替人家办事,听人家差遣,何必争辩这些无所谓的事。
只等事情办完,她就要回兖州,也实在没有起争执的必要。
藩王府内设有良医所,有良医正一人,正八品,良医备一人,从八品,寿官数人,均由太医院推选。
宁王府也不例外。
任职良医正的叫朱明。
沈青由玄英领着去了良医所,毕竟担着为宁王治病的名头,不能不跟医官们讨论讨论。她因此见到朱明,是个跟她师父年纪相仿的瘦老头,也留着花白胡须,穿着青色道袍,颇有些道人风姿。
她想起之前听槐序说起过这个名字,似乎就是他从南星手中抢走了天山雪莲。
这样大的年纪,身子骨倒不错。
“沈青见过医正大人。”
毕竟年纪比她大,不是同门却也是前辈,自当她先问候。
“你就是冯梦吉的小徒弟?”朱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略有些嫌弃地开口,“跟我来吧。”
沈青回头看了眼玄英,见她点头,便跟着朱明进了屋。
良医所内十多个医官,有分拣药材的,有翻看医书的,有打盹儿的,还有为着改用什么药而起争执的。
“这是王爷请的兖州冯梦吉的徒弟沈青,以后王爷的病由我们两人共同负责,大家都认识一下。”朱明指着沈青介绍。
“我年纪小,不如各位有经验,以后还请多多指教。”沈青朝众人行了一礼,很谦虚地说。
医官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对她还礼。
寒暄一阵,朱明便领着沈青进了一间药房,里边设了张大桌,四处杂放一堆堆书籍,瓶瓶罐罐也不少。
朱明从书堆里翻出一把香几,示意沈青坐下:“情况想必你也都清楚了,以后每日来这里坐上半日,剩下半日去王爷殿内呆着。这里书很多,你挑些想看的备着,也免得无聊。”
沈青疑惑:“这里是?”
“我的药房,”朱明低头将桌案上的书翻了个遍儿,终于在一堆废纸团中翻出一个看不出原色的脉枕,收拾出一块儿空地,对沈青说,“过来让我给你把把脉。”
他早听说冯梦吉有个徒弟,患了奇症,冯梦吉为了这个徒弟四处求药,今日他倒要瞧瞧是什么疑难杂症难倒了这位神医。
沈青顺从地将手放在脉枕上,她知道医者大都对顽疾有种挑战心。
药房外的声音大了,似乎争吵起来。
沈青屏了气想要听清他们到底在为什么争执,腕上朱明的手移开,神情严肃,问:“你中过毒?”
那脉象分明不是病,而是五脏六腑受了损害,伤了本原,难怪要寻的都是难得的清毒补身的药。
“小时候误食过夹竹桃做的吃食。”沈青语气淡然,并不在意重新揭开伤疤。
那时候她跟赵景韫从人贩子手中逃出来,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刚从人间地狱中逃出,他们谁也不信,只凭着一股子倔脾气硬要自己走回去。
没有钱,他们只能讨饭,再不济挖些野菜摘些野果子,可吃的总是不够,赵景韫就把吃的全留给她,谎称自己吃过了。
可她亲眼见着他在一个村子里跟猪抢食,被主人家发现打了一顿。
流浪儿有人怜悯,可疯子是没人可怜的。
她看着他被主人打了几棍子赶出来,满身狼狈,她没有出来,赶在他之前回了约定的地方等他,假装一切没有发生。
他答应了她要带她回家,一直也是这样做的。
他说她是小姑娘,不好去乞食,就自己去,讨回吃的也大半都留给她。他说小姑娘都是爱美的,不能蓬头垢面,就学着给她梳头,而他自己为了讨饭,脸总是脏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
那次听说城中有户好人家施粥,他怕她等得急了,特回来告诉她这消息,又给了她一个馒头,说晚点带粥回来。
谁会冲一个陌生的小孩子下毒呢,大概是造化弄人。
不幸中的万幸,中毒的是她,如今再见赵景韫,他还是一如初见时那个纤尘不染的贵公子。
往事都释然了,现在她的心中总算没了牵挂。
“怪不得,夹竹桃毒性强,成人误食少许都有可能致命,更别提小孩子了,”朱明重重点了点头,“你现在还有命在这儿跟我说话都是命大。”
“是,多亏了师父,不然现如今我早是一具腐尸。”
她是幸运的,中毒之后没有等来赵景韫,却等来了外祖父派来寻她的人,简单处理后火速赶回鹿邑,她几乎要死了,可外祖父又请来师父为她诊治,竟侥幸将已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她救了回来。
可师父医术再好也只能将毒性压制,又伤了本原,说是救活不如说是还剩下半条命而已。为了不丢掉这半条命,师父便将她带在身边。
说起来也很久没有见过外祖父一家了。
“你放心,你既然帮了王爷,我一定全力寻找解救之法。”朱明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瓷瓶,转身抛给沈青,“这药你且拿着,虽功效不如天山雪莲,却也是不错的。”
“多谢朱医正。”沈青接过药瓶,小心放进袖中,笑着道谢。
宁王府的人倒也不爱占人便宜。
自那日起,沈青头半日便在宁王殿中度过,她担了照顾宁王的名头,有她在,宫人很少来打扰,只偶尔进来添上一壶水。
有时和朱明讨论医术,大半时间则是在看书。
开始她只是从外室搬进来一把香几,坐得久了总觉得累,慢慢地也随意许多,会倚靠在门柱上。宁王看她总是一副没气力的样子,索性叫人搬来一张紫檀木牙鼓腿罗汉床。“离了冯梦吉,我看你是越发惫懒了。”他如此说。
他不曾见过她以往的样子,说这话也不过一时感叹,没有深究的意思。
沈青也就不大在意,任他数落。
“会下棋吗?”一日他又问。
装病装了将近半月,连门都不能出,整日也只能看书解闷,槐序他们又总在外办事,他也是有些闷了。
“略通皮毛。”她说。
于是罗汉床上又多了张小案,摆起了棋局。
“王爷知道双陆棋吗?”沈青手执一子落在棋盘上,不可避免地攀谈起来。
去年在洛阳时见过,那情形似乎很是时兴的样子。
果然,宁王头都没抬:“从前很喜欢,不过双陆棋人多才好玩儿。”
他还在京城时,双陆棋就在王公贵族的圈子很流行了,分成两派各自为阵,赌博设筹,好不热闹。
说完,又补充:“你不会倒也没什么,这游戏不适合你。”
沈青没料到他会说这话。
“为什么?”她忍不住从棋盘中收回目光。
他终于落下一子:“打双陆热闹才有趣,人少了,自然没意思。”
打双陆不像下棋,下棋讲究观棋不语,打双陆却是任尔评说,有筹码有输赢,吵吵嚷嚷,紧紧张张。
似那日情形,她在楼上看着倒也觉有趣,可若让她参与进去,那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我也不是完全不喜热闹,”她无力地反驳,“你没见我会诊时,人也很多。”
宁王这卧室并不算大,采光却极好,他们现在坐的罗汉床旁就开了扇大窗,窗门大开,金色的光线斜斜照进来,映在脸上,羽睫成了金色,眼睛都格外明亮。
“是么,”一子落下,他笑着转了话题:“听说你不光医术好,还会断案?”
她的心终于从棋盘中出来。
“我不过恰巧碰上过几桩案子,插了些闲手。”沈青抬起头审视他,太过明亮的环境容易让人失掉警惕心,可她还没忘记,他们并不算是朋友,他对她知道得太多了。
“哦,我可听说能破案你功不可没。”他似没看出她的防备。
“你想干什么?”沈青不喜欢拐弯抹角。
他一手托着下巴,很享受正午的阳光:“没什么,在府里呆久了闷得慌,近日城中发生了命案,知府老爷家里接连死了两个人,却捂着不愿生事,还是死者的家人闹到了理刑馆,才终于立了案。”
他的“病”也好的差不多了,想出门并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
沈青没插话,静静望着他。
“想不想去看看热闹?”他终于说明来意。
也许今日这场棋局就是为了这件事,沈青不由不这么想。
“我不喜热闹。”她用他方才的话来堵他。
宁王眯了眯眼,唇角仍带着笑:“你好像忘记此行的目的了。”
先礼后兵?他这人也忒没耐心,她不过才拒绝一次,他就提醒起她是来为他办事的了。https://m.tj268.com
“这就是你需要帮我办的事?”沈青叹口气,平了平心绪。
“你说是便是吧,”他说,“不过你以往参办的案子,不也都是自愿的,我以为你不会拒绝。”
他果然很清楚她的事。
这盛夏的天,阳光打在身上,沈青却觉得心里有些发寒:“那些不过恰好碰上,身在其中,出些力倒也没什么。”
这桩案子莫说与她无关,宁王告诉她前,她便是连听说都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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