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推官,你真厉害。”玄英衷心夸赞。
沈青也忍不住点头。她只破过少许几个案子,都觉得头疼,他自不必说了,专掌刑狱之事,大小案子一窝蜂堆过来,一桩接一桩,一件连着一件,不会给人喘息的时间。
像他才破了这桩案子,判词上的字还没干,就又马不停蹄地要参与与另一桩案子了。
“那当然。”郭推官高抬起下巴,拍着胸脯接受她们的夸奖。
沈青和玄英都在笑。
他反而正经起来:“昨天你们走后,我又带人去了知府家里,打听出些新情况。”
“哦,说来听听罢。”沈青静下心。
玄英也看向他。
郭推官身子直了直,又清了清嗓子:“我之前跟你们说过没有,这刘二嗜赌如命。”
“有说过。”二人同时回答。
好像还欠了一个叫王民的银子。
“这就对了,刘二因为好赌管府内不少人借过银子,最后虽说都还上了,可他赌瘾越来越大,最后大家都不敢再借钱给他,生怕他赌昏了头,再还不上。”郭推官右手食指在空中虚指一下,“只有这王民,因为关系好借了他银子,可他早因为赌钱输光了积蓄,又有一家老小要养活,果真也没钱还。一日推一日,一年了,分文未还。”
又是跟钱有关。
沈青问:“那么还是跟这个王民有关?”
“不是。”郭推官忙摆手。
“那你说这么多。”听他说有新情况,本就好奇着一颗心在听,他啰嗦一堆,却又说与这王民无关,玄英不免抱怨起来。
“先前是我忙昏了头,漏掉这重要线索,多亏了沈姑娘提醒。”他对沈青拱手,以示谢意,又继续,“昨日又审了王民,他很觉得有些冤枉,一再表示他好心借钱给刘二,刘二死了,银子是没指望不说,还被怀疑为嫌犯。他又说刘二死前就告诉过他不用多久就能还上钱,叫他再等一等。”
郭推官笑看着她们:“你们说这刘二并没有戒赌,工钱也不见长,怎的突然又还得上钱了?”
静了会儿。
“照这么说,刘二跟凶手打过商量,”沈青的食指并中指在案几上轻敲着,“他死前可有反常之处?有没有透露过什么?”
郭推官点点头:“昨日去问过,几个跟刘二关系好的说,他死前几天精神有些恍惚,他们只当刘二是又输了钱,也没太在意。可不过一天,刘二又变得很高兴,好像遇到什么好事儿似的。”
说完,又补充:“不论是谁先开的口,总归是有把柄在手才能讨价。”
“等等,谁来跟我解释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玄英打断他们。
郭推官看向沈青,在问要谁去跟玄英解释。
他是专职于此的,知道哪些该省哪些该详述,理应由他讲解。
沈青下颏微抬了抬,示意他来说。
会了意,他耐心道:“这刘二突然说有钱还给王民,你想,他哪里来得钱还?很蹊跷,是不是?”
“嗯。”玄英当即点头。
他又说:“很可能他手里握着凶手的把柄,能让凶手给他钱,这就是慕远说的,杀人灭口。”
宁王只是凭经验说出一种可能,却意外的最接近真相,人的直觉有时也太准。
“刘二的几个朋友的话也印证了这一点,”他继续讲,“他先是恍惚,很可能是凶手做了令他害怕的事,后来又很高兴,是他可以以此勒索凶手,换得一笔银钱。”
“郭少爷、沈姑娘,你们的脑子怎么长得,能想到这些。”玄英瞪大了眼,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转。
玄英脸上浮起笑,可士气低迷着:
“难怪我爹说人各有命,不能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以前还不信,现在明白了,你们做的事我是做不来的。”
分明轻松的语气,却夹杂着深沉的悲伤。
沈青头一回听她说起家人,不知她突然失落的缘由,却敏锐的感到她的悲伤。这悲伤似深井之中积压的寒气,不小心从井口扩散出来,让人感受到一丝凉意。
仿佛没看到玄英的悲伤,她笑着问:“你是想跟郭推官学断案,还是跟我学医术?”
玄英摇摇头,没说话。
郭推官也还没明白她的意思,等她说下去。
“你对断案、医术都没兴趣是不是?”沈青柔声问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不喜欢的事,不擅长又有什么关系呢,把喜欢的事做好不就行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再不成,也该尽人事,听天命,怎么你这样灰心呢。”
玄英低低地说:“我也......不是君子。”
关于怎么哄女孩子,他可一点心得都没有。
郭推官看着她们,不敢出声。
此“君子”非是彼君子。沈青听懂她的意思。
“我也不是君子,玄英,各有各人的缘法,这是强求不得的,可一辈子有多长呢,你要就此消沉下去吗?”她实在也不大会安慰人,心中想的是一个意思,说出来似又成另外的意思了,像是在劝她不要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想了想,还是拿自己做例子的好:“我其实并不想做大夫的,我想学武,想像你们一样飞檐走壁,想跟郭公子一样做推官,断案如神,受百姓爱戴。可我打小身体不好,为了治好自己,才做了大夫,你瞧,我是什么命?是不是也妄想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话总算见了效。
郭推官也反应过来:“打小我爹就总说我是不成器的,我说我要做推官,他不信我,说我痴心妄想,连个秀才也考不上,还想做官。我也不信他,我就是要做给他看看,看我是不是痴心妄想。你看,我现在成了什么人,推官,临川的推官。”
他张开手,叫她们看他的青色鸂鸂补服。
玄英总算叫他逗笑了,又有些窘迫:“是我犯了混,明知道你们事忙,还耽搁你们这么久。”tj268.com
“其实你也不用羡慕我们,郭公子断案是公事,不得不用心,我是因你家王爷胁迫,不能不专心。你又不要来破案,也没花心思在这上头,不清楚情况也是正常的。”
话一出口,随即又后悔,只好自己找补回来:“当然,我自己也是喜欢的。”
三个人都笑起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千百年前的古人尚且有此豪气,我们也当以史为鉴,不好输得太难看。”沈青索性将心中所想全说给她听,好叫她能放下过去,才能更好的面对未来。
玄英也不是笨人,只是心不在此,不像他们,日思夜想的都是这案子。
方才不过一时钻了牛角尖,先下全想通了,她早成了王爷身边唯一的带刀女侍卫,往日种种,早没放在心上的理由。只是偶尔想起,还会有一些不平。
一颗珍珠,无论用宝匣来装,还是用破匣来装,都是珍珠,它的价值总是不变的。
手头有要紧的案子,这厢解了心结,三人又马不停蹄感到王知府的宅邸,只带了三两衙役。
马车上,沈青将案卷看了一遍。
其他的,郭推官都说了,只剩下有嫌犯还没来得及说。
时间、地点、动机都有了,可细细排查下来,仍未能有进一步的发现。
目前只定得嫌犯该是个男子,正房东西两侧、东厢房都有人居住,两侧耳房一侧是放杂物的,一侧是王知府的书房。几个地方离案发地点都不远,当时换了班去吃饭的,有九个男仆,其中四个是有时间作案的。
除此外,还有王知府、王知府的父亲及儿子,其中王知府的父亲年纪老迈,被排除在外,剩下两个也都有时间。
再说当值的,也有九个男仆,大都在身边伺候,只两个受命去办事,也有嫌疑。
郭推官早派了衙役去查几人的老底,要到晚上才能有结果。
进了王府,仍由管家带着依次将有嫌疑的人叫来问话。
有了经验,问得问题都能很快答上来,很明显得要比刚被审问时冷静很多。忙活到下午,又在府内转了一圈,再没有新发现。
临近黄昏。
沈青告了别,郭推官是个有才干的,不必她事事费心。
走前,顺口问了句:“之前你提过的那两起案子,可有眉目了?”
“别提了,一个在下了赌场回家的路上被杀,钱财尽失,”郭推官把手放在脖子上,比了个杀头的手势,“一个死在客栈里,被砍了脑袋。”
“第一个难道不是被抢劫而杀的,凶手没找到?”玄英问。
郭推官送到门口,停下来:“你见过哪个抢劫的挑没钱的抢,还把人连捅十几刀?肠子都出来了。”
考虑到在场的都是女子,他才没把现场描述出来。
也是好在今天宁王不在,不然他还要拉着宁王说一说,作为好兄弟,当然要有难同当。
“这么凶残。”玄英抱着刀说。
“现在你能体会我的心情了?”郭推官声音低下来,凑近了说,“这几起案子办不好,可有人等着抓我的把柄呢。”
理刑馆专掌刑狱之案,其并无其他职权,何人要寻他的把柄。
沈青也压低声音:“什么人?”
郭推官嘴往身后努了努。
他身后是司阍,还有......王宅的大门。
“是王知府?”得了肯定,又问,“可他为什么要抓你的把柄?”
郭推官身子往前凑近,声音更低:“还不是我以往得罪过他,案子才出就过来问,这下我又下了他的台,他不盯得更紧才怪。”
这就涉及官场的为人处世、利益纠葛了。难怪他之前静不下心,原来是被这魇着了。
沈青轻声开导:“你不要着急,案子总要一桩桩的查,不要乱了心,先把眼下的解决了,他自然没有埋怨你的由头。”
“我知道,就是为了临川的百姓,我也会静下心,”郭推官头顶着满天红霞在笑,“总不能放任如此凶残的人在外屠杀百姓。”
晚风吹过,掀起一阵树影婆娑。
他突然低下头问:“沈姑娘,等这案子破了,你也来帮帮我的忙,好不好?”
天还没黑,他眼中却有星光在闪烁。
这人是有一颗赤子之心的。
“能帮得我一定帮。”沈青受了冯梦吉的影响,最听不得别人的请求。可她专长不在破案,又相信郭推官的能力,也只能这样应道。
郭推官脸上笑意更盛:“你答应帮忙就好。”
终于在玄英的催促下,回了宁王府。
到了分岔路口,玄英问她,是不是要去跟王爷知会一声。
沈青想,宁王这时应该在用膳,拒绝了。
沈青住的地方在宁王寝殿东侧,是个单独的小院子,只她一个人住,南北各一间,南边一间可算作燕居,北面一间可算作卧室。她把带来的书都放在南面的燕居之所,又在宁王的藏书阁里借了几本书,睡不着时,躺在美人榻上看书,是片刻的安宁。
时间还早,她换了件白色素纱袍,摘掉满头珠翠,从书架上翻出一本书,才看了几页,外面就有人来传。
是宁王要见她。
只来得及把头发挽好,好在虽然打扮素了些,倒不算失礼。
侍女前头挑灯带路,却不是去往寝宫的方向,而是存心殿。想来也是,“病”好了,自然不必整日在寝殿呆着。
存心殿的大门是青绿点金式样,顶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宫殿是窠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
侍女推开正中一扇殿门,立在门口,示意她进去。
像是鸿门宴。
一个着道袍,戴四方平定巾的青年人越过她,走了出去。
是从没见过的人。
沈青也紧跟着迈进去。
大殿正中,高阶之上,是张红漆金蟠螭的宝座,悬红销金蟠螭挂账,后壁画蟠螭彩云,宁王手撑下颏俯视着她,身上凌厉的气势不加收敛。
这样的宁王是她从没见过的。
沈青规矩地行了大礼,才问:“王爷叫我来有事?”
他像入定了,不动,也不说话。
这样愣站着,好像犯了罪,在被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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