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关上的时候,病患们高举的手无力又垂下来,这点活动已耗尽他们为数不多的气力。
受尽盛赞的名医们,这时对着瘟疫也束手无策。
“是同一种疫症,只是症状稍有些不同。”沈青松了气。
最怕的是两种瘟疫同时发作。
吴穷理停下来:“我认为这与病患体质有关系,感染瘟疫之前,五脏六腑康健程度不同,有的早有脾肺之症,感染后,为病气所伤,症状便会稍有不同。”
沈青凝眉思考他推断的可能性:“你说得有理,不过还需要证实。”
“嗯,”吴穷理又大步走起来:“快走吧,回去赶紧把衣裳换了。”
衣裳沾了血,虽只有几点,也不能疏忽,回去后这件衣裳还要用雄黄熏蒸。
朱明也还没睡,坐在院子里大树下的石凳上,在喝着茶,一见他们便问:“怎么样,是不是疫病有变化了?”
显然他也一直在担心。
沈青走过来,先给吴穷理倒了杯茶,而后才给自己也添了一杯:“别担心,我们想只是病人早有脾肺之症,感染疫病后又被病气所伤,这才吐了血。”
“那就好,”朱明紧张的心情终于得到放松,“对了,有事要跟你们说,我这几日要研制方药,不出屋子,你们见不到我也不要担心。”
很多相熟的大夫几日不见,再去打听,得到的往往就是感染疫病不幸身故的消息。
他怕他们误会,记挂着要先跟他们说一声。
“朱前辈,你有头绪了?不如召集起大夫,大家仔细研讨一下。”朱明眼睛发亮,忍不住上前扯住朱明的衣袖,被沈青拨开了。
他们才从病患中出来,还未沐浴熏艾。
朱明被他的情绪感染,也笑起来:“还不确定,等我找出头绪,一定告诉你。”
他这人性格孤僻,不爱跟人打交道,不然也不会在太医院几十年,连个知心好友都没有。更别提让他跟别人交流经验,遇见疑难杂症,他只能自己专心钻研。
像沈青,也是由于她本身就有顽疾,再加上宁王的嘱托,他才会教她些经验。
吴穷理有些失望,不过还是笑着说:“那朱前辈可不要让晚辈失望。”
“一定一定。”朱明说。
为了确认之前的推断,接下来的几日,沈青跟吴穷理又翻查了医案,查证了不少病患,研究其过往病史,终于确定病患本体的康健,会影响疫病在人身上的具体症状。而要医治这些病症,只有先治好疫病,疫病消则病症自愈。
两人继续奔走着,每日清晨,都会来看朱明的房门有没有打开。
连着几天,两人都失望地离开。
直到今天,朱明的房门终于开了,朱明迈出门槛,脸上带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待沈青他们问,他自己先一步开了口:“我想出一个药方,你们看看,可不可行?”
说罢,将写好的药方摊在桌上,供两人细看。
麻黄一钱,甘草一钱,黄芩二钱,苍术二钱,石膏一钱半,滑石一钱半,豆豉十粒。加入川穹、羌活、细辛、葱、姜煎煮。
吴穷理把筷子沾了水在桌面上比划着,沈青则食指、中指并拢在轻敲桌面。朱明等得心焦,催道:“怎么样?你们说句话。”
“我觉得可以一试。”吴穷理率先开了口。
“我也觉得可行。”沈青也点点头。
两人年岁不大,但医术都是极好的,得了二人的肯定,朱明多了分底气:“行,你们俩既然说可行,我就拿去给其他大夫看看,没问题的话就先试行一阵子。”
药方一拿出来很快就得到试行的机会,眼下情况已经极糟,即使没用情况也不会更差。
因而六神通解散试行的时候,都没报多少希望。
可竟然很快起了效,凡用药者病情都有了稳定的迹象。
同时南京城里也推出了参胡三白汤,需要人参一钱半,白术一钱半,柴胡二钱,白芍一钱半,白茯苓一钱半,由白水煎煮。若病者脉微弱,口渴心烦,再加入加麦冬、五味子;若烦,口苦,心下痞,则加黄连、枳实;若不眠,则加竹茹。
据传也是由一位民间来的大夫所制。
两种药方试用七日,疗效不错,皇帝下旨全国推行,肆意蔓延的瘟疫很快稳定下来。
“微之,我打听到制出参胡三白汤的大夫近日来了吴江城,就住在不远处,你要不要去拜访?”吴穷理咬着半个馒头闯进来,声音含糊不清。
沈青放下筷子,目光落到他沾染灰尘药渍的袖口:“你自己去好了。”
忙了一天,拿筷子的力气都没了,她没他那么好的体力。
“多与名家交流心得,与自身医术增进大有益处,你当真不去?”吴穷理追问。
“这样好的机会,你还在这与我浪费时间。”沈青窝在椅背里。
吴穷理又说:“你难道不想制出更有效的方剂?”
沈青终于抬了头:“更有效的方剂?”
“是,眼下方剂虽行,可要平息这场瘟疫,不能止步于此。”吴穷理坚定地说。
沈青被他说得心动,拖着疲累的身子就要跟他往外去。
“哎呦!”tj268.com
才到门口,迎面就撞上一个人,相撞的两人都踉跄一步。
沈青从吴穷理身后探出头,就见门口站着的正是朱明,他正捂着脑袋呼痛:“这么大的人,走路也不看着点儿。”
“抱歉抱歉,前辈没事吧?”吴穷理一手捂着额头,一手就要去扶朱明。
“我这身老骨头都叫你撞断了,”朱明又看沈青,“微之,你看看谁来了?”
朱明身后一步远的台阶下,正站着人。
灯光映照下,沈青看到那人赫然是本应在曹县的冯梦吉,她的师父。
“师父!”沈青奔过去,积攒的情绪喷薄而出,泪顺着脸流下来,却还带着笑。
知晓她的压抑,冯梦吉边拍着沈青的肩膀,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泪。笑着说:“傻徒弟不哭,师父来了。”
理智像断了线,此刻她只想哭。
阶上站着的两人都想劝,待话将出口又总觉不妥,几番下来只好呆看着,留足她发泄的空间。
泪擦了即刻又有新的流下来,总也擦不干。
沈青接过帕子按在眼上,哽咽着开了口:“师父,我给你丢人了。”
是在说她的泪,还是瘟疫。
也许二者兼备。
她像一个离家的孩子,受了挫在找长辈诉苦。
“败而不馁,不丢师父的脸。”冯梦吉摸了摸她的头,自从沈青长大,他已很久不再摸她的头,此刻要安慰徒弟受挫的心,不是顾及礼节的时候。
“就是,我跟你师父年长你几十岁,不也是才找出治疗之法。”朱明趁机劝起来。
吴穷理凑上来:“写出参胡三白汤的大夫就是你?”
他是一颗心扑在医术上,其他万事都要靠后,一听说心中已久渴慕的名医就在眼前,全然忘记了沈青的情绪。
“师父?”沈青也问。
她眼底还泛着红,泪业已停了,瘟疫还没结束,不是哭的时候。
“是他。”朱明一个人站在阶上向下望着他们,替冯梦吉应了。
沈青写信之前,冯梦吉已经动身来了苏州,只不过沈青来了吴江城,而他是去了南京城。
都怕对方担心,没有知会。
信扑了空,人反而在异地碰到了。
沈青挽着冯梦吉的胳膊往屋里走:“师父,您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事先我是不知道你也在这儿的,”冯梦吉目光移向朱明,抬了抬下颏,“我是听说吴江城里有大夫研制了六神通解散,想来讨教的。”
瘟疫未消,他们都在想更好的法子。
“讨教不敢当,商榷。”朱明纠正他。
他们都是求变的人,药理根基于经训,然与一味守旧的医者不同,反对以今病简古书。
道同,话便多起来。
尤其吴穷理,说到激动处不禁拍案而起:“此次瘟疫,死者不死于病,乃是死于医,死于圣经之遗亡也。”
瘟疫四起,跟大夫们一味用伤寒之法治疗有莫大的关系。
“百年前,就有杏林前辈提出瘟病不得混称伤寒,时至今日,毫无成效。”朱明倒了杯酒。
“这些时日,跟诸多大夫打了交道,理必《内经》,法必仲景,药必《本经》,”沈青拿筷子往桌上戳,“总结成一句,食古不化。”
那些大夫能力是有的,在寻常的病上也能对症下药,可一遇上顽疾,一味从经训中找疗法,又不知革新,药不对症,病情不减反重。
“法古无错,只不该一味仿古,须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冯梦吉拿过筷子敲沈青的头,“你也不要以此为由偷懒,该看的医术还要看,但不能一味听信古训,自己斟酌。”
要做名医,悟性不可少。
又谈及此次瘟疫中的病症,沈青拿出自己记录患者症状的一本小册子,供冯梦吉看,朱明说这本册子是帮了他大忙的。她想,于师父也能有益。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几人终于再熬不住,回到房中和衣而睡。
一个时辰后,还要去看重病患者的情况。
九月。
临川大旱,民饥,爆发瘟疫。
苏州一疫还未消,临川又出了事,可大夫都还被这里的战场牵制,腾不出身。宁王的信频繁到来,一封封都在说疫病,信封里夹着很多医者的医案,字迹不一。沈青和朱明两个实在不放心,决定尽早赶回临川。
说好了要还人情,不能袖手旁观他的危机。
冯梦吉和吴穷理则仍留在苏州,双方以书信互通,以便及时获取最新消息。
临走前,冯梦吉交给沈青一个沉甸甸的香囊,里面有他特制的药丸:“这里面是你的药,日服一粒,别忘了吃。”
“又是新药?”沈青拿在手里掂了掂,“师父你可真厉害。”
“好的不学,倒先学会了拍马屁,”冯梦吉的白胡须迎风飘着,“行了,你自己在外要当心,别一忙起来什么都顾不得,当心身体,有事就写信。”
沈青把香囊系在腰间,抿唇笑着:“知道了,师父,您老也保重。”
她又扭头对一旁拿行李的吴穷理说:“吴大夫,你也保重。”
“一路顺风,”吴穷理把行李递给她,又说,“你到了那边,多写信,我也会常写信给你的。”
他是记挂着那边疫情。
“有新情况会叫你知道的。”沈青背起包袱跳上马,最后望一眼冯梦吉,说,“师父,我走了。”
冯梦吉挥着手。
“冯老头,我们走了,你们自己保重,下次见面再跟你切磋。”朱明握紧缰绳,作出要出发的姿势。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冯梦吉捋着胡须道。
入了秋,暑气渐消,天也凉了,一路有桂花的香气。二人无心问香,急着赶路,终于在第二日的深夜回到宁王府。
马儿丢给司阍,问了侍女宁王所在,二人径直去了存心殿。
一更天,存心殿里依旧灯火通明。
他派了府中良医所的大夫深入民间去问诊施药,情况不大好,先前朱明和冯梦吉想出的药方也不大起效,他才写了信,询问他们的意见。
侍女进去回禀,不消片刻,便出来叫他们进去。
他不喜刺眼的灯光,从不让人多点油灯,让沈青讶然的是,他这时是在会客,存心殿内依旧昏暗着。
堂下坐了十来个身着华服的人,正与宁王交谈。沈青和朱明沉默着走过去,在触及宁王视线的一刻点头示意,没有出声打断他们的谈话,悄然坐进末尾的两把椅子,静坐着等他们谈完。
“既然如此,诸位便早些回去吧,”宁王一手托腮,斜睨着下方的人,唇角带笑:“眼下月黑风高,路上小心。”
油灯燃着,灯芯噼里啪啦地响。
“王爷,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可实在是无能为力呀。”一个着青衫的大肚男人为难地说。
宁王用茶盖拨着茶,一下又一下,动作缓慢而悠闲。
“本王知道。”他说。
又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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