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没有再脱，只是用手轻轻触到纱布上，从上沿到下沿，她在丈量纱布的宽度，足有六寸。
她将宁王敞开的衣襟又往两侧扯了扯，继续摸索着，想辨清楚伤在何处，依照纱布的厚度是可以看出来的。
停在纱布上的手却被他握住，她抬眼。
“别看了，朱明都处理好了，你想看，等过两日换药再看不迟。”他握着她的手腕。
沈青点点头，收回手，放在膝上，垂着头也不说话。
知道她还在伤心，宁王边系衣带边说：“玄英他们不会白死，该报的仇我都会替他们报，你莫要太伤心。”
沈青“嗯”一声，手攥紧衣裳，皱成一片，她说：“苍灵和槐序去找玄英的尸首，你不要怪他们，他们也是伤心，你又不让人进，这才先斩后奏，他们回来以后定会来向你请罪的，你别罚他们了。”
半天没等来答复，沈青侧过首看向宁王，发觉他也在看她，目光柔和，唇角含笑，因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他说：“放心，我懂。”
这房间不大，稍有些简陋，所有摆设均半旧不新，可以看出宁王来此之后并不讲究，从前他总习惯在屋里燃香，这时也都省了，屋子里清清冷冷的，只他身上还带着股龙涎香味，夹杂沈青身上的淡淡药香，混成一股似有若无的暧昧。
想到自己进来的目的，沈青道：“你还能下床吗？”
宁王不懂她的意思，却还是诚实地回答：“能。”
沈青指着桌子上的饭菜，道：“下来吃饭吧，再不吃都要凉了。”
恐怕已经凉了。
尽管这么想，他还是听话地下了床，胸口伤口处传来隐隐的刺痛，下意识想按住伤口，怕沈青担心，还是忍下来，只是眉头微微蹙起。
沈青没有发现宁王的异样，自顾着帮他将饭菜摆好，尽量离他近些。
双喜是很细心的人，知道宁王受伤，特意给他做了清淡的小菜和清粥。
端起清粥，宁王细细喝起来，动作迟缓。
沈青盯着他看了会儿，忽问：“是不是伤口疼？”
宁王说：“还好。”不用力还好，一用力扯动了伤口着实疼了些。
沈青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说：“骗人。”说罢，把宁王手中的碗接过来，用汤匙舀一勺汤喂到他嘴边，“张嘴。”
宁王被她这举动惊到，满脸诧异地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沈青又催：“张嘴，病人要听话。”
夜色深沉，一如他的眸色。眼前的女孩子正望着他，黛眉因他久未有动作而微锁，神色不悦，他想抚平她的眉，于是中了魔似的听她的话，张开嘴，一勺清粥喂到嘴里，口齿之间弥漫着清香，咽下去，腹内、心上都被盈满。
倘此时窗子打开，有人经过，便看见静室之内一娴静女子正亲手喂一年轻男子吃粥，那男子吃两口粥，她便放下汤匙，转而拿起桌上一双筷子，夹筷青菜喂给男子。无论怎么样，男子都听话地吃了，细品着，神情愉悦，而那双漆色的眸子一直落在女子身上，眷恋地不肯稍离。m.tj268.com
苍灵和槐序并未带回玄英的尸首，而宁王也果真没有惩罚，却给苍灵分了很多任务，让苍灵又做了暗卫的工作，每天来去无影，沈青很少见到他。
宁王虽没明白告诉她原因，她也猜到他是想让苍灵忙起来，少思少虑，最好不要想起玄英。他也不大好，这回伤比上回更重更凶险，难怪连碗都端不起来，沈青看得心惊，不让他下床，每天议事都是几个将领涌进这间小屋子，他们一进来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沈青便往外面坐着，等事谈完了，将领们走了，她才进去。
如此养了大半月，伤才好得差不多，宁王也终于能下床，沈青也允许他去书房议事，但每日大半时光还是待在卧房里。
“旧伤未好，又添新伤。”沈青总是这么嘟囔宁王。
每每如此，宁王并不言语，只是笑。
众人都发觉两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却都默契地没有说出来，这变化他们乐见其成，只有素商的脸日渐黑下去。
经历之前几次失利，后卫军队已退回辽阳，安朝迎来短时间的安宁。
即便背地里仍暗潮涌动。
大殿之上，年轻的皇帝面色沉沉瞪着下面跪着的暗卫，一双和宁王极相似的凤眸中满是阴霾，怒问：“你说什么？”
京中才下过一场雪，殿内虽燃了碳，金砖依旧冰凉，暗卫跪伏在地上，寒意顺着膝盖往身上蔓延，“宁王已与鞑靼王子取得联系，鞑靼人同意连通我朝共抗后卫，且广宁抗敌之战取得大捷。”
分明是好消息，年轻的皇帝脸上却丝毫看不出喜色，手重重拍在宝座椅背上，冷笑道：“他还没死？”
暗卫颤了颤，回道：“回陛下，宁王殿下已安全返回广宁城。”
天阴沉沉的，殿内光线极暗，因此点了很多蜡烛，冷风顺着殿门摸进来，殿内烛火迎风摇曳。
“你刚才说他有了心上人？”年轻的皇帝突然想到什么，又问。
“是，”暗卫仍伏在地上，“说是个医女，两人形影不离。”
年轻的皇帝眼中突然燃起一团火，声音也陡然提高：“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也喜欢的人，好，不怕他有心，就怕他无心，这回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传我令......”
这一日，宁王坐在榻上看书。
沈青在想为宁王调养的药膳方子，随伤势好转，药方每日都有变化，为方便提前准备，她已写到半月之后，足足有厚厚一叠。
药方写完，湖笔放下，沈青甩了甩酸痛的手肘，提起茶壶倒了水，掂了茶杯小口抿起来，眼睛从纸上移开，慢慢落到宁王身上，直盯了半天。
这视线直白的不加掩饰，令榻上的人无法忽视，终于他抬起头，徐徐开口：“很好看？”
这是在调侃她。
沈青侧头，俏眉微扬，认真地说：“好看，不过王爷......”
宁王凝神望着她，等她继续。
“你很少时候看起来像好人，现在还好些。”她说。
没有雨，也没有青烟，却有什么在轻扣她的心房，有什么晕染了她的双眼。
他忽地一笑：“大多时候看起来像恶人？”书撇在一旁，他倾身向前，手肘抵在膝上，又问，“在你心里，本王是好人？”
他很少自称本王，王爷是他的身份，是他的责任。
沈青细细思量，方道：“王爷不算是个好人，李慕远不是坏人。”
宁王又笑：“哦？怎么说？”
他招手让沈青过去。沈青顺从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他伸手牵住她的手，引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宁王爷是皇家人，不能以纯粹的好坏区分，”说着，她看了宁王一眼，他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对好人而言，王爷不坏，对恶人而言，王爷顶恶。”
他眼里常有杀意，气势又凌厉，所以大家都怕他。沈青原来也是怕他的，可她发现，他之所以常流露出杀意，是因他懂得恶的可怕，他对此深恶痛觉。除此之外，他眼里更令人注目的是坚定，那是心存理想一往无前的坚定。
上位者以天下为棋盘，以天下人为棋子，生杀予夺一声令下毫不手软。他决计算不上是善人，可却是个合格的王爷。
既然如此，她便原谅他对她的利用，给他这句最公道的评价。
“知不知道，从没有人敢对我说这话。”他肘撑在小案上。
“是么？那你要不要罚我？”沈青浅笑。
“舍不得，”宁王拉长了音，狭长眸子微眯，促狭地看她一眼，“那么李慕远呢？”
抛却身份，她又是如何看他，他从未如此想知道。
沈青脸泛了红，清了清嗓子，道：“我说了，李慕远不是坏人。”
“那是什么人？”他执着地追问。
“天下无完人，没人能总做好事。”
这是她的回答。她说得不错，他心里却隐约有一丝失落，她是最清醒淡薄的人，他在期待什么呢，如今能这样已经足矣。
沈青侧过身伸头去瞧他的脸，揶揄地笑说：“不高兴？”她扯住他的衣袖，拉了拉，让他看过来，“李慕远，在我这里，你是慈悲。”
她声音很轻，怕他听见，又怕他听不见。说完，就扭过头不再看他。
耳边响起一声低笑。
沈青晲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我高兴。”他回握住她的手腕。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从未有过的缱绻柔情，沈青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的跳，恍然回到马车里第一次见他，他抬起头，那一瞬她的心失了序。“你干什么？”她剜他一眼，遂又移开视线，使劲儿挣开自己的手。
宁王也不强求，纵她垂首低眉坐得离自己老远，忍不住倾身凑过去，大掌落在她头上，摩挲她的头发，感受手下青丝的柔软丝滑。半晌，长喟一声：“愔愔。”
沈青的脸腾地红了，五脏六腑生出一股酸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即便吃了一斤酸梅子也不会有这种效果。她慌乱地抬眼，磕磕绊绊地问：“你......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他唤的分明是她的乳名，许多年没人这样唤过她，即便莲姨也没有，她自己几乎都忘记了，他又是从何处得知？
“愔愔，”他又唤，“你的事我总忍不住要打听。”
什么打听，分明是找人查她。
“你......你不要脸。”沈青红着脸骂他。
若是素商听到沈青这样骂宁王，想必脸要比锅底还黑，若他见到宁王被这样骂，不仅不生气，反而心情愉悦想必杀沈青的心都有了。
“愔愔这样骂我，就不怕我伤心？嗯？”宁王低低地笑，牵起沈青的手包裹在自己的大掌里。
“你别这样叫我，”沈青头发昏，心一会儿涨大一会儿缩小，酸梅子也还在，“听着怪别扭的。”她使劲儿想抽出手，却徒劳无功，指尖、掌上麻酥酥的，并且这种麻酥酥的感觉还在蔓延，不一会儿她就感觉一条胳膊都麻酥酥的没力气。
“可我喜欢这样叫你，”宁王眼睛落在沈青通红的耳垂，心里柔意更胜，语气也更轻柔，“只有我这样叫你，是不是？”
“废话。”难道还有别人会特意去查她的乳名么。
沈青一丝威慑力也无的斥责令他毫无招架之力，一颗心畅快至极。他勾起唇角，问：“赵景韫也不会这样唤你是不是？”
与赵景韫又有什么关系？他的想法她总跟不上。
她疑惑地望向他，如实回答：“不会。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孩子总想做大人，学着大人的样子以姓名介绍自己，虽不愿承认，但她幼时也有这个毛病。
听她这么回答，宁王的唇角翘得更高了：“愔愔，我嫉妒他，嫉妒他认识你这样早。”
老天，他今天是怎么了，说出的话一次比一次更惊人。他的眼始终望着她，灿若繁星，他的鼻梁如挺峰，他的唇......
她在想什么！
沈青猛地扭开头，不敢再看他：“你嫉妒他做什么，比你早认识我的人多了，莲姨、南星、师父、赵景文，甚至苍灵、玄英他们都比你早一些。”
“可他不一样，”宁王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喜欢你，愔愔。”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面也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沈青想挣开手，可一旦看到他的眼，手上就使不出力气，只能嗫嚅道：“我们又不可能，你什么都知道，这点却不知道吗？”
他是知道的，她的事他都知道，可他还是问：“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他？”
他漆色的眸子锁在沈青脸上，不错过任何变化。
“他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仅限于此了，”沈青摇摇头，“也许，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是因为他爱着她，还是因为他的一些做法她不认同？沈青凝眉想着，终于想明白，是因他爱着她，毕竟他无论做什么，她都实在没有埋怨他的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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