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了老夫妇的稻草车，沈青长长呼出一口胸中浊气，蜷起腿使劲儿按了按脚踝。
当初走得太急，身上没带多少银钱，很快就到了钱袋子比脸还干净的地步。本来也能凭这一身好医术挣些钱，可一路上为躲避李慕远的眼线，和鞑靼小王子的追杀，总是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而她的形象……
本就是个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脸色苍白，体格瘦削，病恹恹的，说自己能医病实在很难令人信服。
从前是人家上赶着请她去救治，而如今却是她上赶着要给人家医病还被拒绝呢。
世事无常，在她身上算是最适合不过的。
从一生下来，她这一生就已注定了不会完满。
先是年幼丧母，又任仇人做父母。再是被拐子拐了，落下个不治之症。好不容易认了个神医师父，过了些年的安定日子，眼瞧着有了心上人，病症也要治好了，却又被敌军掳走成为人质，受尽羞辱。
若此生到此也就罢了，偏她又活了下来。
再一次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照实说，她当然是想活的，否则也不会在给李慕远打手势的时候，指着心上一寸的位置。
她对李慕远说，她会活下来。
其实她骗了他。
她只是在赌，赌她前半生一直在输的运气，赌命运即便弄人总会于她有些怜悯。
她赌对了，却也输了。
沈青这一生从未想成为一个多么伟大的人，做些多么惊世骇俗的大事，她只是想平凡地度过一生，可她不想为了自己活，做一个不忠不义的人。
何况……活也是赖活，活到哪一天还没准呢。
沈青按着脚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听得人瘆得慌。她像是一副骨架，几乎要咳得散架了，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颤。
她这么一条烂命，为了国，为了他，死不足惜。
所以她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一件事，成为安朝打入鞑靼心脏的一枚钉子，成为……一个双面间谍……那怕最后的结局是被万人唾骂，她总是无愧于心的。
六月的阳光打在身上，暖暖的。
沈青阖上眼帘，把脸埋进了膝窝里，脚上银铃随马车的晃动而有节奏地叮铃作响，让她感觉自己还在安朝军营，一切都没有变，只要她一睁眼，李慕远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可惜一切终是变了，她成了众人眼里的奸细，而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宁王爷。
她只能从老夫妇的口中，得到一些关于他的微不足道的消息。
一滴清泪滑落下来，摔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粉身碎骨，被马车远远落下了。
“宁王这回大败鞑靼大军，真是给咱们安朝争了一口气，这些年鞑靼那些人没完没了地侵扰咱边关的老百姓，这下看宁王剁了他们那贼胆，真是叫人心里舒坦。”老大娘靠在车辕上，与老大爷说起了近日的见闻，连那双浑浊的眼睛都重新焕发了神采。
“谁说不是呢，听说皇上为此龙颜大悦，下令让宁王即刻进京呢，肯定是要嘉奖宁王啊。”老大爷一甩马鞭子打在马屁股上，仿佛打得不是马屁股，而是鞑靼人的屁股，“以后边关安定了，咱老两口也不用担心翠娘那孩子的安全了。”
听这意思，老夫妇似乎有亲人在同城一带。
老大娘听了脸上喜色更甚：“那可不是，翠娘这回来信，我瞧着也是高兴得很……”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家常，谁都没有注意马车后面坐着的姑娘脸色阴沉得可怕。
把手握紧了，沈青缓缓抬起了头。
嘉奖……么？
只怕不是嘉奖，而是鸿门宴吧？
接连战胜后卫和鞑靼，在安朝百姓眼里，他是英雄；可在皇帝眼中，只怕他就是罪人了。
阳光穿透两侧浓密的树叶间隙，一道道细碎的光影打在沈青身上，摇摇晃晃，遍及了大半个身子。像是令人无策的病魔逐渐侵蚀着她的生命力。
沈青张开眼睛，消瘦苍白的脸上像是点燃两个圆圆的大灯笼，在一片阴影里射出坚定不移的光芒。
咽下口中腥甜的血气，沈青缓缓笑了一下。tj268.com
她要在生命的结尾，再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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