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陶……”阮母也下意识开口,看向阮陶时,眼中的氤氲只要稍微不留神都可能会溢出眼眶。
很难不让人动容。
周遭也都随着阮母口中的这一声,纷纷安静下来……
老夫人,阮父,曲少白,还有同行的方伯,贺妈,方妈,以及周围随行的侍从和岚玳几人,目光都陆续转向阮母和阮陶这处。
阮陶愣了愣。
太过熟悉的声音,在时隔多年后再次听见,阮陶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但脚步下意识缓缓上前,好似不受控制一般。
却每一步都走得踏实而稳妥。
因为这样,才能将眼前的人仔细看清楚些,再清楚些。
就像每次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的身影一样……
如今就这么出现在她眼前。
阮陶继续攥紧指尖,因为攥得太紧,隐在袖中的指甲已经扣入掌心里,也浑然不觉。
因为太过真实,所以真实到不现实,也不敢相信是现实,所以才想要想确认是自己做的一场梦,还是真的清醒着。
脑海里的嗡嗡响着,似是一片空白,又似是忽然涌现的记忆,难以置信,和忐忑都如同蜂拥一般,占据了所有的思绪;所以只能一步一步,下意识寻着本能往前,再往前,近些,再近些……
而越近,心底潜藏的忐忑便越多。越怕是一个如幻影的泡沫,就在眼前被戳破。
到最后,脚下生出踟蹰,也停滞不前,眼眶中藏着的碎莹玲珑,好似将整个人的理智与情绪都淹没。
她停下,阮母也愣住。
近入咫尺的距离里,两人的眸间都忍不住一直轻颤着。
母女相视间,阮陶仿佛连呼吸都屏住,好像时间也都在这相视的一瞬间安静与停止……
四目相视里,阮陶想开口,但就似积攒了许久,一直没有来得及同“她”说得话,都在这一刻蜂拥而至,喉间就似像决堤般,想开口,但怎么都开不了口;就剩一双眼睛,轻轻颤着,一直看着阮母,也咬紧下唇。
这一幕,即便没有开口,但要说得仿佛都蕴藏在这一刻的眼神和呼吸里。
光影稀疏间,身上的暖意传来,清楚而温暖着,如同春日的第一缕暖阳,也如同空谷里的第一束暖风……
真的不是在做梦,却真实得像梦境一般。
梦境里才有的,母亲的温暖怀抱,眼下正无比真实着,也一点点提醒着她,周遭都是真切的……
也包括,臂弯里久违而熟悉的温暖。
“阿陶……”阮母的这一声虽轻,却如一块沉石般重重落在心上。
“娘。”阮陶也沉声而克制着。
阮母的双臂不由更环紧了些,“苦了你了……”
阮陶眸间更红。
是。
很辛苦。
因为每一次闭眼,都是父母在的时候;但每一次睁眼,身旁都是空空。
即便你不刻意去想,也会想起。
即便你刻意不去想,也一定不会忘记。
那段浑浑噩噩的日子,就算过去很久,都历历在目……
再往后的任何辛苦,都比不过那时候。
那时候的她比任何人都想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长久而一直醒不来的噩梦,噩梦的尽头是母亲温暖的怀抱,然后告诉她,辛苦了……
如同眼下一眼。
“不辛苦。”阮陶轻声呢喃着。
现在怎么会辛苦?
甚至,记忆里没有哪一刻比眼下这刻更让人动容;也甚至,她连回应都不敢高声,怕将眼前的人惊醒……
周遭的人也都愣住。
虽然都知晓经过这么多事,阮陶见到阮涎沫夫妇这些都在情理之中,但真正见到的时候,还是让人心中生出感慨。
短短数月,物是人非,放在谁这处都不好过……
更何况是这种情景下的父母子女相见。
老夫人,曲少白,还有周遭都噤声,没出声打扰;就连阮涎沫也是。
傅毖泉、傅长歌,傅四四,傅长允以及团子也都好奇、惊讶而安静得看向母亲。
对几人而言,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母亲……
就是,和平日里的母亲不一样!
很不一样那种……
母亲还是母亲,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大一些的孩子知晓,这是母亲的另一面,任何都有另一面,这一面和平日里见到的母亲不同。
但小一些的孩子并不能理解,譬如诸如四四,长允和团子。
几个小些的崽崽都眼巴巴得看向母亲,一个个小脑袋都没反应过来!
见惯了母亲的雷厉风行,干净利落,和干练精明,但今日忽然见到的,却是母亲在她自己母亲面前的模样!
也好像一个小孩子……
也要自己的母亲抱抱!
几个崽崽都睁大了眼睛。
在几个崽崽心中,那么厉害,近乎无所不能的母亲,忽然之间,好像同他们有了共同之处。
——那就是,母亲她也很喜欢自己的母亲呀!
和他们一样!
而且,母亲也很依赖自己的母亲!
也和他们一样!
其实母亲也是他们一样,在自己母亲面前也是小孩子的呀!
几个崽崽都歪着脑袋,齐刷刷看向阮陶。
罕见得没有一个人捣蛋!
因为,今天的母亲真的很不一样!
但这种不一样,并没什么不好……
甚至,这种印象还连同早前的印象一道,深深得印在了几个崽崽的脑海里!
至少,傅四四和傅长允还没见过母亲她哭鼻子呢!
母亲好像真的在偷偷哭鼻子……
要不然,她眼眶怎么是红的呀?
平日里都是他们在母亲面前哭鼻子!
这次竟然看到母亲哭鼻子……
傅四四和傅长允都瞪大了眼睛!
虽然是有些不合时宜,但确实两个崽崽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思又拢了过来!
一旁,团子也瞪大了眼睛。但和傅四四和傅长允不同,团子的瞪大眼睛,是因为好奇母亲和她自己的母亲是怎么相处的。
团子很喜欢母亲呀!
所以团子也喜欢母亲的母亲!
而且,团子还很羡慕母亲,因为母亲的母亲抱她了……
团子抬头,眼巴巴看向眼前。
早前的母亲她喜欢,今日这样的母亲,她也喜欢;而且,今日的母亲就好像她一样,在看到自己的母亲时,眼眶会红红的;因为她就很喜欢母亲,所有她知道,母亲也一定很喜欢自己的母亲。
团子舍不得移目。
母亲的母亲很爱她,所以母亲也很爱别人。
团子也像和母亲一样,能被自己的母亲拥抱着,而且拥抱那么长时间。
团子很羡慕,所以就目不转睛得看着,脑海里也想象着母亲也一直这么拥抱她的模样……
几个孩子中,傅长歌是最安静的一个。
论年纪,傅长歌虽然比不上傅毖泉,有自己独立、成熟的想法;但傅长歌比傅四四,傅长允和团子都更大些,已经到了能大致晓事的年纪,所以,傅长歌不会像傅四四,傅长允,或者团子一样,一直傻呆呆得看着,流露出或好奇,或激动,或羡慕的眼神。
傅长歌只是安静得一边看着,一边听着,也安静得想了自己的母亲。
弟弟妹妹还小,对母亲的印象还来不及深刻就已经模糊了。
但他记得他窝在母亲怀里看书睡着的时候,母亲给他盖被的时候,还有夏日里,他跑得满头大汗,母亲俯身给他擦拭额头和鬓角的时候。
更记得,母亲在世时,每次他随父亲远门或者外出归来,母亲都会温柔唤他那声,“长歌……”
——长乐兮丰年,载歌以载舞。
他的乳名就是自己的名字。
他是家中的第一个孩子,所以父母对他的期盼殷切、简单而温暖。
但母亲不在了,后来父亲也不在了……
他最亲近的两个人,都离开了他。
弟弟妹妹还不到晓事的年纪,这种难过,他最能感受。
尤其是,看着眼前……
——长歌,不能挑食。
——长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集中精神,才能心无旁骛。
——长歌,摔疼了吗?
他那时总会摇头。
因为怕母亲担心,所以一直都是摇头。
但直到后来很久,他都做着同一个梦,梦到幼时他摔倒时,母亲扶他起身,给他拂去膝盖上灰尘,温柔问他,长歌,摔疼了吗?
他那时已经学会了慢慢点头。
然后轻声说,摔疼了。
而且,很疼……
——不止小孩子,大人也怕疼,我看看摔哪里了?
只是等他听话抬头,想同母亲说哪里疼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见了……
娘?
他拖着很疼很疼的膝盖,到处找,一直找!
但无论他怎么找,一直找,都找不到……
他一边跑,一边哭,然后跑着跑着摔倒,然后疼哭得更厉害,但还是爬起来,继续哭着找母亲。
只是怎么都找不到……
等醒来的时候,被子临近脸侧的一条边都哭湿了。
黎妈想安慰他,“二公子……”
他“哇”得一声哭出来,一直哭很久都不停,也一直趴在黎妈肩头,直到累极了才睡过去。
那时候的他已经五六岁。
已经记事了。
虽然时间过去很久,但难过只是被藏在了心底,并没有消失,而是在悄悄潜滋暗长着。在看到眼前温馨一幕的时候,就渐渐涌上心头,也慢慢湿润了眼眶……
他也想母亲了。
很想很想……
想她也会在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站在自己身旁,或安慰,或劝导,或责备,或叮咛,更或是,像眼前一样,有一个温暖的拥抱。
那是母亲的拥抱。
无论于万里晴空,还是载风载雨,都是世上最温暖,也最能依靠的地方……
思绪还没收起,傅长歌得目光也重新回到眼前,阮陶身上。
脑海中第一次见到阮陶的场景,后来同阮陶相处的场景,也渐渐同眼前的身影趋近重合着。
——傅长歌?
——嗯,字写得很好,字如其人。
——我思来想去,砚台也好,玉佩也好,还是旁的再价值连城的东西,应当都比不上这把匕首!他是无价的。
——你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府中还有你。你是侯府的希望,你父亲从未倦怠过,他也一定希望你同他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成为能撑起侯府的脊梁……
——终有一日,你也会成为别人的依靠。顶点小说
傅长歌眼眶更加湿润。
母亲不在了,他早前时常噩梦醒来,尤其是父亲也过世之后。但在北上入京的途中,有一日晨间他轮休,没有同先生一道上课,而是在母亲(此处开始指阮陶)马车中,母亲看账册,他看书册,睡着了。
他又做了早前的噩梦,醒来的时候,眼前人托腮看他,慵懒道,“哟,哭鼻子啦?羞不羞呀?”
他半是恼羞,也半是呲牙。
眼前的人用账册刮了刮他鼻子,“啧啧,真是越来越像傅四四了~”
他愣住。
然后,账册后,一张手帕递过来,还是懒洋洋的语气,漫不经心说道,“擦一擦,男子汉啊,怎么同团子似的,哦,不对,人团子现在都不哭鼻子了,赶紧擦完,我就不说出去,要不然,被傅四四和土拨鼠知道……”
言罢,有人放低了账册,露出一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睛,顿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脸都绿了!
擦就擦!
他接过,胡乱在脸上一抹。
等抹完,抬头去看母亲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心算账册里的数字,然后感叹一声,“第二笔有着落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已经看向他,“长歌,认识你曾叔叔吗?”
曾叔叔?
哪个曾叔叔?
母亲放下账册,指尖指向账册上的一个名字“曾梅云”。
梅云叔叔?
他当然认识。
而且,他还认识账册后面的字,而且是父亲的字,欠了铺子十间,坚决不还,曾诅咒发誓,如果不还就还三千两黄金,铺子在长歌名下……
傅长歌好像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母亲也笑眯眯看向他。
他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但就是这样,一路同行,他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做噩梦,也不再只有从前那样,黎妈抱着他安抚;而是,他有做不完的事情,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沉溺在悲伤里。
母亲告诉他,谁都有难过的时候,难过不丢人,只是也要往前看,不然,你身边关心你的人也会难过……
傅长歌伸手擦了擦眼角。
虽然有些母亲坚决不承认,但他知晓,她就是身边关心他的人。
半个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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