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一股凉风吹过街道,夜空中下起了小雨。
本就人影稀疏的街道愈发显得荒凉。
两旁店肆大多已停止营业,门前挂着的灯笼在风雨中轻轻摇曳,被细雨晕红了的光倒映在地上如镜子般的青石板上,像是开满一地红花。
杨姒撑起槐木伞,缓步行走在雨中,像是一盏河灯孤独的随水飘荡。
嘉年忽然出现在她身旁,同样打着伞,与她并肩行走。
杨姒张了张口,低头继续沉默。
嘉年静静开口:“明知是圈套还往里钻。宋珠前辈临死前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
杨姒面色平静,淡淡的说:“娘说的话,我都记着。她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
嘉年说道:“可你现在正走在一条死路上。”
杨姒没有接嘉年的话,继续道:“我想了很久,怎样才能好好活下去。可无论我走到哪儿,都会被人追杀。以前还有娘在身边,可以后呢?”
嘉年沉默了下,说:“我们不是没有办法帮你平安渡过余生。”
杨姒抬眼望向嘉年侧脸,少年日渐成熟的面庞一点都不像比她小了将近十岁。
她温柔的笑了起来。
“上仙是个好人。像这样为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做到这一步,我本以为只有在那些演义小说里的情节才会出现。”
她淡然望向前方,平静说道:“上仙好意,我心领了。”
“赵家天子一日不放过我,我就一日不得安宁。雪霁山的人要抓我,想来我就是跑到别洲也没有用。
既然逃不了,为什么还要继续逃?与其躲在别人的庇护下苟活余生,我宁愿堂堂正正的死在阳光下!”
她神情坚定,如同抵挡海浪的礁岩。
“我是杨氏王朝的公主。生母养母皆为我而死,也许她们都不愿意我接下某个担子,只希望我平平安安长大。可我每次逃跑,身边亲人都会离我而去。这是我的命,是生在皇家的命,是亡国公主的命。
我会成为他们要找的那个人,不再苟活、不再逃离、不再犹豫,无论前方有什么等着我,我都不会后悔此刻的抉择。”
嘉年闻言叹息。
她忽然笑了起来。
“说来也怪,以前流浪的时候,总觉得脚下山高路远,无边无际。天地却很小,小到根本没有我的立锥之地。当我做出决定之后,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我的命运在自己手中!谁都别想从我身上夺去!”
她每迈出一步,身上的某种气势就强烈一分,仿佛风雨都要为她让路。
道上灯火,都不如她的双眼明亮。
嘉年问她:“不是破罐子破摔?”
杨姒摇头,“是想通了。”
嘉年抬眼望去,眸中倒映出群山般的黑影,前路有邯曲的府兵。
“前面埋伏着至少有三百人,你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过去,怎么能见到苏淳。”
杨姒说:“我会悄悄避开那些人,能靠近一点是一点。”
嘉年翻了个白眼。
这计划跟没有一样。
杨姒有些委屈的说:“我势单力薄,又不会武功,更不是修士。就算能想出一些天马行空的办法来,也没那个实力支撑我去做啊。”
说完,她眨也不眨的瞅着嘉年,明眸善睐,宛如秋水泛波。
女人想说什么话,有时候无需动嘴。
五云飘然出现在嘉年伞下。
他双手抱在后脑,笑眯眯道:“公主话里有话啊。”
清秋点头打趣道:“这股无赖劲才有点像是一国公主。”
嘉年扶额。
“你对公主有什么偏见吧。”
姜芝纤细手指轻轻拧转伞柄,问道:“怎么办?”
嘉年看向杨姒:“你说呢?”
杨姒嫣然一笑:“烦劳各位,再同我走一场。”
嘉年淡笑说:“好说。”
几人都笑了起来。
杨姒是杨氏的公主,苏淳是杨氏的旧臣。
他们在这里,是为了陪一位公主去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道上会有多少阻碍,都无所谓。
清秋祭出法宝——洞天,一行人光明正大的走过长街,来到苏府门前。
杨姒站在阶上,抬手敲门。
嘉年五云面向街道,姜芝清秋,手指摩挲剑柄。
门内响起一串细碎脚步,从里面轻轻的打开一道缝儿。
有人小心翼翼的问道:“谁呀?”
杨姒站在门前,阖上伞,嫣笑道:“回去告诉苏老爷,就说杨姒前来拜访。”
“杨姒?”门房念叨了两遍她的名字。
不记得府上曾招待过这位客人。
门房说道:“老爷病了,不方便见客。”
嘉年说:“我们就是给苏老爷送药来的,你把杨姒这个名字说给你们家老爷听,保证药到病除。”
门房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嘉年有些不耐烦道:“快去!”
山上修士言行举止,天然带着一股威严,尤其是几人的伤还未好,更多了几分煞气。
门房吓得手一哆嗦,连忙关上门跑去报告苏淳。
清秋埋怨道:“哪有你这么吓人的。”
嘉年无奈:“他胆子也太小了。”
清秋抬起细嫩手掌按在门上,轻轻一推,大门打开。
嘉年对清秋说道:“你跟姜芝一块儿陪她进去。”
清秋问道:“法宝用不用借给你们?”
“不用。”嘉年摆摆手。
杨姒迈过门槛,走进苏府,两名少女剑修跟在她身后。www.tj268.com
阶下的黑暗中,响起几道细微的金属摩擦之声。
嘉年与五云,就像两尊门神站在门外。
大门正对的长街两侧站起如碑林般的黑影,雨水打湿的兽头肩甲上泛起冷峻的光。
一个豹头环眼的将领手持大戟站起身,高大的身板配合漆黑的铁甲,让他看上去像是头人熊。
此人正是荃州折冲督尉花勇,奉命在此守候敢来敲门的人。
他看向台上两个年龄不大的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征战沙场多年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绝非常人!
而嘉年接下来的行动,也正好证明了他的猜想。
嘉年手捏道诀敕令,脚下瞬间漫延出两条火蛇沿路而去,一直通往长街尽头,照亮伏兵的铠甲与刀刃。
明明还未触碰到火焰,这些从一府之内选拔出的精锐们顿时感到盔甲各处传来阵阵灼热。
兵器铠甲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形。
花勇沉声下令:“退!”
他心里暗骂,果然有高人!
山上神仙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对付的,只能交给专门人士处理。
街道尽头走来两人,其中一位八字胡的老人一挥袖子,两道剑气斩过,两旁的火焰尽数熄灭。
二人在苏府门前不远停步,与嘉年五云相距不过二十丈。
苏阳笑着与嘉年他们打招呼说,又见面了。
嘉年察觉到苏阳身边跟着的是金丹剑修,立刻警觉起来。
他说:“可以再晚点见。”
他以心声问五云:“你我若不计代价,能不能彻底留下这位高人?”
五云回答道:“有机会。”
有机会就行。
嘉年双手垂袖,袖中一道道符箓飞舞旋转。
不等他们有什么动作,又有一人来到苏阳二人身边。
嘉年五云的面色霎时发白。
不仅是他们,就连那名老金丹剑修都感到一股恐惧。
那种大修士带来的压迫感,哪怕是稍微动一下念头都会成为他们的死因。
来人是雪霁山宗主——鹤翁。
他先夸了句苏阳有脑子,接着又跟了一句可惜。
接着视线瞥向嘉年五云,扯了下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你们倒是给我找了不少麻烦。”
话音刚落,二人便各自挨了一剑,被钉入门内。
清秋与姜芝同样没来得及反应,也挨了鹤翁一剑。
仅仅一个照面,甚至都没看到鹤翁是如何出剑,四人几乎同时倒地。
鹤翁目光淡然的看向杨姒,说道:“老夫鹤翁,是雪霁山的宗主,小丫头,跟我走一趟吧。”
杨姒面对鹤翁,强自镇定的摇头:“我不!”
鹤翁说:“那是你的事。”
姜芝挣扎着想要起身,她是这群人里受伤最轻的。
鹤翁瞥了她一眼道:“老实呆着,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才没有一剑砍死你。”
一群连金丹都不到的小蝼蚁,不值得他出第二剑。
姜芝眼中浮现出一抹狠色,当即祭出飞剑。
剑阁弟子下山历练,只有恨自己道行不够高的,没有束手等死的。
嘉年压下伤痛,毫不犹豫祭出两张上品大符——神将搬嶽符与天河垂象符,清秋与五云同样各自施展神通。
鹤翁冷冷一笑,再次出剑。
既然都喜欢找死,那就去死好了。
还未眨眼,剑光已至。
嘉年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死!
一道修长身影落在几人面前,抬手当下鹤翁一剑。
剑气吹起那人的袖袍与衣摆,还有鬓角的几丝白发。
是一名中年文士。
文士道法被一剑劈开。
他眉头一皱,用力抓住那道剑光,捏碎。
剑气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放下鲜血淋漓的手掌,文士向鹤翁拱手行礼。
“在下杨氏王朝卢高岳,见过鹤宗主。”
他身边还有一人,也同样开口道:“紫霞洲剑阁李慕雪,见过鹤前辈。”
“师兄!”清秋与姜芝二人欣喜道。
李慕雪愠怒道:“你们两个惹出的麻烦可真不小!”
清秋姜芝神色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道:“师兄无事就好。”
卢高岳抱拳笑道:“前辈神仙中人,何必与几个不知江湖深浅的小辈一般计较。前辈所寻之人,最多半月定会亲自去找前辈。”
鹤翁闻言挑了下眉。
“你说的算?”
卢高岳淡然笑道:“如若前辈不信,在下可以陪前辈等上一等。到时若无人来,鹤宗主尽可摘去卢某的脑袋。”
鹤翁咧咧嘴,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对一群小辈认真,是有点跌份儿。
众人松了口气。
归神境的剑修,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一旁,带来的压力就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
杨姒叫了一声卢伯伯,声音中有些委屈。
卢高岳笑着拍拍杨姒的脑袋,再见到她身边没有宋珠后,心中叹息,眼里流露出一丝伤感。
封住宋珠修为是为了掩人耳目,他当初将破解之法也一并交给了她。
是为了日后遇到过不去的坎时,她能够奋力一搏。
没想到这一困就是十多年,唯一一次解封,竟也是最后一次。
卢高岳先后为嘉年等人处理过伤势。
“几位小友一路辛苦,可先到屋内歇息,其中缘由卢某稍后会为诸位解释。”
嘉年收起符箓,关闭灵符汲取灵气的门。
他看向五云,五云示意自己无事。
李慕雪抱拳笑说:“又见面了。”
嘉年五云回礼,几人先后走进苏府。
卢高岳转身,面向苏阳,从袖中掏出一把袖珍飞剑与一方墨玉印玺。
苏阳心中叹息。
这两件法宝,是两位赵氏供奉的本命物。
飞剑属于一位元婴剑修,印玺是一位兵家修士的。
这两位抵达荃州的消息,就连身旁死士都不知道。
他们同样也是专门冲着卢高岳来的。
如今本命物都在对方手上,两位供奉的下场就不难猜了。
苏阳正了正衣襟,与这位算是同乡的读书人作揖行礼。
卢高岳笑说:“苏大人一手釜底抽薪倒是让我始料未及,没想到在这烟雨之地还有你这样心狠,对自己更狠的读书人。”
苏阳不无遗憾的说:“可惜瓮中捉鳖没能成功。我们本以为已经够高估你,不曾想还是低了。”
他死死盯着卢高岳说:“没想到你早就跻身蹈虚境!”
风波亭和钦天监对卢高岳的境界有过一系列的推演,按照他们得出的结论,卢高岳至少还需要五年时间才能进入蹈虚境。
卢高岳仰头叹息。
“我倒是觉得这个境界来得太晚了些。”
说罢,他弹指间杀掉了苏阳身旁的金丹死士。
苏阳一动不动,内心平静。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遗憾。
卢高岳暗暗点头,不愧是能让鹤翁都高看一眼的读书人。
可惜的是苏阳没有修炼天赋,即便修了道,穷其一生都只会停留在筑基五境。
更可惜的是这个年轻人跟他们站在对立面。
他淡淡的对苏阳说:“以后不要出现在江南了,不然我不会放你活着回去。”
苏阳问:“你不杀我?”
岳龙鲤说:“这次不杀。”
苏阳旋即想通,大概是鹤翁的授意。
苏阳的谋划,算是帮了鹤翁一个小忙。鹤翁离去前,以心声对卢高岳说,保下苏阳一次。
卢高岳没办法不给一个归神境剑修面子。
他将苏阳送到大街尽头。
两位读书人并肩而行。
苏阳忍不住问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如今天下太平不过十年,你卢高岳凭什么以一己之私,要让两江百姓跟着再受战火?”
岳龙鲤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说:“受君之命,忠君之事。士为知己者死,生无憾矣,死亦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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