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众峰顶,泉流乱叶中。
清风清凉夜,老赵遥和刘懿,这对儿两代人中的翘楚,还在借月闲聊。
听完老赵遥的‘埋怨’,刘懿嘿嘿一笑,为其父亲刘权生辩解道,“老爷子,晚辈几年前在望北楼做伙计的时候,总是期待第二日的生意可以盖过轻音阁,但世事无常,谁又能猜到第二日的光景如何呢?”
老赵遥呲牙道,“这倒是实在道理。”
刘懿直爽笑道,“若晚辈知道会有今日之劫,两年前是万万不敢接天子诏书的,躲在小小的望北楼里,虽然此生注定无法建功立业,但也没有那么多刀光剑影啊!”
老赵遥哈哈一笑,“别人张嘴闭嘴都是万世扬名,你倒好,张口闭口就是好好活着!”
刘懿挠头憨笑,“毕竟,只有好好活着,才能赢得未来嘛!”
赵遥赞道,“你这小将军看的透彻,也很圆滑,比起你爹,多了些人间烟火气!”
刘懿大眼睛一转,立即奉承道,“哪有赵老爷子老当益壮,如此年纪,竟还可以力拔千钧、义贯山海!”
老赵遥肆意揉了揉刘懿的脑袋瓜儿,饱含深意地对刘懿道,“小子,你我二人,深夜在此叙话,不会只是无病呻吟这么简单吧?”
刘懿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赵遥,坏笑道,“赵老爷子一声浮沉,聪明盖世,自当知道晚辈所求何物呀!”
老赵遥自然知道刘懿所求为何物,但他此刻却还在顾左右而言他,见他闷头道,“如今,中原虽有沸腾之势,可老夫以为,世族之患,不过小鱼小虾溅起的浪花罢了!哪里比得上当年诸王作乱带来的暗潮汹涌、翻浪滔天?你瞧瞧这江家,号称有有两犬、两狼、一鹰、一蛇,不也才带甲四五万?和当年坐拥六军十万兵马的宣怀候比起来,嘿嘿,简直太过儿戏啦!”
刘懿仰望星空,眼中有些期寄,“父亲曾说,十多年前的世族,可以祸乱天下,现在的诸侯,可以祸乱州郡,十多年后的世族,就只能祸害村屯了。”
“你爹说的对。”赵遥紧接着咧嘴憨笑,道,“门阀政治一无血亲相连、二无帝王宠幸,你以为这种霸掠一方的状态能维持多久?天下百姓是根,世族是枝丫,根壮则枝繁,如今,世族已是无根浮萍,就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倒不如学学老夫,见好就收啦!”
刘懿双目流转,本想奉承一番,请赵遥出山相助,可考虑到赵老年长、赵子复康,他不忍叨扰父子温情,便欲言又止。
刘懿顺势点头,道,“赵老爷子说的是,纵观当今九州,世族的名声,那是一天不如一天。如赵老般名高一方却不联姻、不相士、不结帮的豪门,实在太少啦!”
“有人爱惜羽翼,有人贪恋权名。”老赵遥忽然豪气干云,道,“若能还一方太平,我自不惜今日之虚名,作将来之忠义,此为大仁大义者也。”
赵遥话才说了一半,忽然止语,似心有顾虑,他轻轻摇头后,从怀中取出一沓半黄草纸,眯眼道,‘地契’二字晃人眼球,老爷子将其放在刘懿腿上,转身离去,潇洒地道,“小子,这是我赵家所有的私田,今夜一并交予你啦!当日之诺,今夜,老夫信守承诺!他朝前路漫漫!孩子,好自为之。”
攥着那一沓地契,刘懿心潮澎湃,西望长安:一官到此几经春,不愧苍天不负民。那与我素未谋面的陛下啊!小臣的使命,算是完成一半了!
赵遥走后,刘懿独自呆了一会儿,晚天渐凉,刘懿卷袖回廊,准备就寝。
一阵毫无预兆的冷风吹过,一道人影堵住了刘懿的去路,刘懿定睛一看,赫然是江瑞生。
刘懿长呼了一口气,马上沉声道,“二叔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江瑞生嘴角咧着淡淡的笑意,向刘懿走来,他一边走,一边道,“青禾居中,曾有一只贪玩爱闹的黑猫,以硕鼠为食。可那黑猫每次捕获猎物后,总要来回拨弄,直到兴趣大减,才狼吞虎咽的吃掉,父亲告诉我,黑猫玩弄硕鼠的过程,才是猎人真正的快乐时光。而食物,只是黑猫填饱肚子的一种手段罢了。”
刘懿双目如炬,“二叔认为自己是黑猫,但我可不认为自己是任人玩弄的硕鼠。”
江瑞生似乎听到了世间最好听的笑话,舒眉一笑,“我的好侄儿啊,你在二叔眼中,不是硕鼠,你只是普通的老鼠而已。你且放心,二叔还没玩够呢,怎会忍心让你远赴黄泉呢?”
刘懿虽然心中已经万丈波澜,但表面上仍旧平淡如水,他眼观鼻鼻观心,“二叔欺我年少、凌我境界低微否?”
也许受到老赵遥的点拨,此话说完,刘懿内心的恐惧消散一空,竟然直视起了江瑞生。
既然躲不过去,那便来吧!
“不杀光你的平田军,二叔我怎能尽兴?”
江瑞生悠悠然回神,轻声感慨,道,“当日他拉着整个刘氏为父亲陪葬,来日,我要让整个平田军为你陪葬。”
“鹿死射手,还不可知!”刘懿争锋相对,唇舌如刀。
“呵呵,我的侄儿啊!你也太不了解二叔的实力喽!”
江瑞生玩味地笑着说,“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在我眼里,你便是当年魏武帝眼中的祢衡,只是一只蝼蚁而已。入了境的文人和没入境的文人,简直天地之别。纵观天下,破城境以上文人武人不到两千,长生境文人,更如凤毛菱角。你真以为今日那几名破城杂碎和一千家兵能护了你的性命?呵呵,说到底,二叔还是想你晚点死罢了!不不不,你要做平田军最后一个死的,我要你绝望的死。”
“好大的口气,敢在我赵府威胁贵客!”
一声怒喝,老赵遥忽然从屋中拎斧走出,唾了口吐沫,按住身形,对江瑞生道,“我说江瑞生,难道你听不懂老夫白日所言?你以为老夫不敢杀你?”
“不敢杀我?呵呵,老赵遥,先前你不识抬举不肯归附,现在居然口出狂言妄图越境杀我?越来越不知羞,哼,一个前朝刽子手,真把自己当成吊民伐罪的圣人了?”江瑞生无情讥讽,面露怒色。www.tj268.com
月下无人,这绝对是江瑞生击杀刘懿的最佳时机,可不知为何,眼见仇人之子,江瑞生却能动心忍性,着实令人费解。
难道老赵遥真的如此神勇?竟能威吓住长生境界的文人?
还是说,暗中护卫自己的破城境界死士被江瑞生发现,迫使他心有顾忌?
“怎么?你江瑞生,想试试老夫的手段?”老赵遥开始原地活络筋骨。
“在你的府邸同你动手,我岂不是很吃亏?”
江瑞生轻描淡写之后,洒然离去,“十五日后,我与侄儿会猎偃山,一决生死。你如果不来,那就别怪做二叔的不给你一个体面的死法儿了。”
老赵遥吐了口唾沫,咒骂道,“呸!什么东西!”
待江瑞生远去,刘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此时的他,已经汗流浃背了。
站在刘懿身侧的老赵遥则大咧咧地说道,“十五日后,小将军万不可去,江瑞生既然敢下战书,定在偃山布下了天罗地网,此一行便如瓮中鳖、断腿狗,九死难生的!若是老夫,定会立即绕到返回凌源城,那里是你平田军的老巢,江瑞生在没有继承太昊城主大位之前,一定没那个实力前去侵扰。”
刘懿对此事没有怯懦,倒是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道,“试问,平田军初战便怯,日后军魂何在?况且,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难道不是赵老您刚刚教会我的么?”
“话是不假,但小将军可不要学春秋战国那沽名钓誉的宋襄公,遭变而不通、得时而不随啊!”说完之后,老赵遥又想转身离去。
从交出地契的一刻起,老赵遥便决定与儿子引退江湖,对刘懿和江瑞生这档子事儿,他也只是点到为止,不想插足太深,反正这小子出了赵府,生死有命,一切便与自己无关了。
“赵老,有笔生意,不知您愿做否?”刘懿立在原地,炯炯有神。
“不了!不啦!”
老赵遥似乎猜到了刘懿的心思,他宽袍深衣,舒展了几下微驼的背,笑道,“老啦,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已经算计不过你们这些小机灵鬼喽!小将军,当今天下,真正修身养性在意境界的高人往往隐于野,经营好你的一亩三分地儿,自有天赐福缘。”
老赵遥勾画的大饼,并不能解当前危局,就在赵遥即将入屋的霎那,刘懿言语操切浅薄,朗声问道,“以八百家兵,还赵素笺一个世袭罔替的宣怀侯,如何?”
“如今老夫齿落毛衰,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刚才竟一阵耳鸣,未听到小将军所言,现在还是一片嗡嗡之声。哎呦呦,这几日大酒大肉,油水过甚,竟还有些腹痛。”老赵遥没有回答刘懿问题,反而大喊,“赵瑕,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刘懿失落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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