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清执去去来来,不过片刻之间。人走的坦荡果断,却叫留下三人面面相觑,各自惊心。
朱大提着烤兔子的树枝左右看看,越琼田脸色雪白,当是被吓唬得不轻;伏九黑着张小脸——他面皮本就是黑的,眼下倒不甚明显了——也是抿唇不语。这般状况,叫他们两个说些什么打破僵局,未免有些为难孩子。朱大咳了一声,空一手抹了把脸上黑灰,另一手摇了摇已经滋滋冒油肉香腾腾的兔子:“再不来吃,火候就过了。烤过了头的肉,滋味可比木炭还不如!”
说着话,他理所当然的开始撕肉分兔子,一块一块搁到已经洗净备好的阔大叶子上。那两个少年大概没想到他这般轻描淡写的反应,都有些愣神。越琼田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朱大手疾眼快,扯了一块肉直接塞了过去,堵了他满嘴,也堵住了原本要说的话。然后才笑眯眯道:“好吃么?”
越琼田几口嚼了,焦黄油香的肉块咽下去,眼睛登时一亮:“好吃!”
朱大便满意的又撕了几块肉递给伏九,看着他虽然心事纠结,但也还是乖乖接过去吃了,方道:“能有转圜之事,便不算坏事。小九的毛病瞧着麻烦,但刚刚那位仙人不也说了,总有法子可治。这可解能治的事,时候到了,或是贵人至了,自然迎刃而解。为此耽搁了为人最紧要的吃喝睡卧,可颇不值得!”
越琼田被他说得愣了又愣,想要反驳,又觉得道理似乎不在自己这边。连着眨巴了几下眼睛,心思按定,果断的也扯了块肉,就往伏九嘴里塞:“朱大哥说的没错,大不了还能去求我姑姑,难道还真放着你魂飞魄散了不成!快吃,吃饱了才好去找人治病呢!”
伏九双拳难敌四手,被两人堵着塞米塞肉,塞得除了咀嚼只能“嗯”、“唔”、“啊……啊……”鼻子里出气的份。好容易喘过气来,忙伸手拎过一条兔子腿,大声道:“我自己能吃!”
朱大两个登时都乐了,不再压着年纪最小的欺负。三人走了这许多山路,又折腾了一气,如今当真饥肠辘辘。再没人客气,七手八脚的,将两只兔子连同村户家备下的干粮,吃了个干干净净,又灌饱了水,这才将野宿之处打抹收拾一回,重新添了火堆,坐下说话。
第一个抢着开口的竟是伏九,小少年板着脸独坐在一边,口气却很急切,像是怕耽误了什么:“我没事了!”然后顿了顿,才又添道,“我现在没事了……”
越琼田坐到了朱大一边,两人四只眼睛看了他一轮又一轮,才拄着腮帮子叹气:“好运气才遇到神京的西天云主出手,你现下当然是没事了。也好,不然再把三光定乂这么招摇的一路用下去,没等走到龙山古月,我姑姑怕是就已经追过来抓人了!”
伏九却是眼睛一亮:“咱们继续去龙山古月?”
“不然咧?”越琼田仍软趴趴的撑着脸,“我认真想过了,朱大哥说的没错啊,转圜转圜,转着转着就峰回路转了。先往龙山古月找泊穷年前辈给你瞧病,你不是也还要给你阿叔找药嘛。两事并一事,还省了脚程呢!不然怎的,你要走回头路么?”
伏九立刻摇头,口气坚定道:“去龙山古月!”
“那不就结了!”越琼田一拍手,“路程不变,人手也不变,商讨来商讨去,还有什么意思。”
朱大一旁瞧着他两个大刀阔斧的做结,这时才慢吞吞道:“依在下看,倒也未必过于担忧。适才那位仙人明知咱们要往龙山古月,又未加阻止,想来他在小九身上作手,足以支撑这一段路不出问题。至于小九的病嘛……”他眯眼又看了看伏九,“小九,我冒昧一问,你若方便,姑且一答。若不便,自己心内有数,也就是了。”
伏九如今倒很是听信他的话,点头道:“什么事?”
朱大沉吟一下:“先前听得你和小越一二言语,似乎你阿叔也有魂魄之伤,才叫你出来为他寻药。那日在野林,鬼魇被金风符箓洗出本来面目,又是你分辨出残魂状况。再看你对自己身上怪症并非全然意外,想来……你对自身魂魄有异多少知之,非如我们一般闻所未闻。”
“……是。”
“刚刚那位仙人又说,你身上本来有压制这怪症的手笔,只是不知因何被解破了,才有如今窘局。他说,最后之策,还能回头去找当初在你身上作封之人,保全你的性命……你既然仍坚持要往龙山古月,不愿就此回头。莫不是你对当初那人行踪在握,才会这般的……有恃无恐?”
还没等伏九作答,越琼田忽的恍然大悟般叫嚷起来:“小九!小九小九!难道能救你的人就是你阿叔?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阿叔剑上造诣非凡,拔仙超俗。清执前辈也说之前镇住你的怪病的乃是一道剑封……剑……封?”他脸色瞬息万变,原本红扑扑的润泽颜色陡然又变得煞白,更连嘴唇都微微抖了起来。蓦一翻身跳起,直扑到伏九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大声道:“小九!是……是不是我害的你?我……都是我的错!”
伏九和朱大顿时都愣住了,不知道越琼田这一遭发作是什么缘由。伏九更是莫名其妙的使劲抽出手来,想了想,往他的脑门上一搭,“你烧糊涂了?”
越琼田已是眼泪汪汪的,全没在意这点点的讥讽,尽是懊恼自责:“我记得了,上次是我用獬豸印解了你的闭气诀,随后就有玄雷异象,再之后,你才有了这打雷下雨就发作的毛病……好说咱们也认得了十天半月,要不然先前也历雷雨,为何不见你如此?”
伏九被他的信誓旦旦说得有些懵,一时也不知到底该不该当真。手足无措,只能看向朱大。朱大倒很是惊讶的瞧着他们两个,摸了摸下巴:“原来你们也是才相识的新朋……獬豸印?又是什么?”
越琼田抹了把眼皮:“我和小九是倾盖如故!”又红着眼圈在怀里摸啊摸的,掏出来小小一方玉印,“獬豸印是姑姑给我的防身法宝,专破封印禁制术法。当时我看小九一直醒不过来,就用这个破了他下在自己身上的闭气诀,结果……”
伏九立刻道:“是我的闭气诀学得不好,不干你的事!”
朱大忙一手按住一个:“罢了罢了,这有什么好争的!你们都是修家出身,那岂不知修行途中,最看重‘机缘’二字。小九隐疾在身,总有需破立之时,就算是小越无意间促成,也是定数该然。再者说,现在才论根由,不免迟了,倒不如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尚要赶路到新月集,再往龙山古月呢!”
两个小孩子这才好容易被他安抚住了,看看天色已晚,便一起动手将火堆挪开,热乎乎的躺下各自和衣而卧。朱大事前捡了不少干草枯叶絮在身下,铺得阔大软绵,与家中那张稻草铺不过只差了一个屋顶罢了。越琼田与伏九两个也是不挑,摊开手脚躺了,睁眼繁星高月落得满目,又有风声水声,泠泠切切。这般夜宿之趣,与高堂华轩中体味来截然不同。
只是景趣虽好,到底还是需得睡觉的辰光。三人各自闭目,伏九那边很快呼气匀缓,入梦去了。越琼田却颇不安生,翻来滚去,不见安静。偏偏他又觉得有亏伏九,处处做小伏低的,连折腾也只冲着朱大一侧。朱大只听着耳边“哗啦啦”的草声压过来滚过去,终于忍不住睁开一只眼睛,鼻子里哼气:“草里有虫子咬你?”
越琼田抿着嘴摇摇头,倒是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定定瞧着朱大。
朱大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低声又指了指自己鼻子:“那是我脸上有虫子?”
越琼田又摇头,小声道:“朱大哥,你怎么还不问我啊?”
“问你什么?”朱大满脸茫然。
越琼田索性又翻了下身,半趴在草铺上撑起脸来看着他:“朱大哥,你真是个怪人。先前说保荐你往炼气门派修行,你只说要看缘分。如今又见过了清执前辈的手段,该知我所言非虚,换做寻常人,早就要惊为神人刨根问底了,你倒还想着吃饭睡觉的事儿。你……当真就不好奇?”tj268.com
“这……”朱大犹豫了下,才很是诚挚的望着越琼田,“非是在下不问,而是怕你不愿说罢了。”
越琼田登时奇了:“为什么?”
朱大轻咳:“我见你身上带着那许多的法宝,除了杀鬼魇时一柄怀剑,有丹药——用途自不必说了;有三光定乂——乃是疗伤养气之物;有獬豸印——用以解禁防身,可见你……姑姑定是很不放心你的身手修为,才搁了这许多的护卫之物予你。”
“呃……”越琼田忽觉语塞,欲辩无言。
朱大又道:“刚刚见了那位白衫的仙人驾着剑光来去,想来瞬息可至千百里之遥。咱们要往龙山古月,却得一路跋涉,少不得晓行夜宿,吃上十分的辛苦。我闻炼气修行的仙人,可乘云气、御飞龙,往来八荒六合,你如今不能,想来是修行不足的缘故。既是这般,我再问起,岂不是挑着你的短处去揭,叫你气闷?”
越琼田被他一番话说得傻了,眼睛眨巴半天,终于泄了气,一头把脑袋扎在草铺里,闷声闷气道:“朱大哥,你欺负我!”
“看吧看吧……”朱大大乐,压着声音闷笑。笑够了,才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脑勺,“开个玩笑罢了,学有生熟,年有长幼,你现今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即便从懂事开始练起,又才修行多少年,岂能与那些已有大成之人比较。你既有家学,又有灵慧,假以时日,未必不如旁人,又哪用急于一时呢!”
越琼田还是用脑袋在草铺里拱了半天,才算是受了朱大的安抚,又把脸□□,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很是忧郁的叹了口气:“朱大哥,你不晓得,炼气界中,高士如云,最不缺的,就是天分拔俗之人。便说适才见过的清执前辈,你可知晓他的出身来历?”
朱大漫不经心给他挑着混到头发里的草棍:“自然是不知。”
“炼气界中声名隆盛之地,神京当之无愧,道出五方,各有其长,清执前辈便是其中西天兑一脉执掌。即便我姑姑见了他,也要称一声西天云主清执长老,平辈论交。”
朱大讶然:“一脉执掌?”但立刻又笑道,“我观他面貌,还以为是年纪轻轻之人,想不到当真走眼。果然炼气者,驻颜有术,不能以常理待之。”
越琼田“嘿”了一声:“清执前辈本来也不过而立之年,能立身高位,自是天资超然的缘故。”
朱大便在他脑门上轻拍了一下:“千人之中,识字者可百,句读者可十,文章伶俐者,不足一二。凡俗中读书习字尚是如此,何况修行。你小小年纪,出身堪羡,怎么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在下思量那炼气界中,终其一生仍不窥门径之人定不可胜数,还更有我这般闻未曾闻的凡夫俗子。你轻忽自己,那我等更该是无法自处了。”
越琼田登时缩了缩头,当了锯嘴的葫芦。半晌才道:“我谦虚一下还不成么!”
两人胡扯了这一晌,当真已到了深夜。越琼田前面还嘟嘟囔囔说着些有的没的,渐渐声音便小了下去。蠕动着扭了扭身子,拗成一个奇怪的姿势睡熟了。朱大倒还醒着,听了听身旁动静,便静悄悄起来又给火堆添了些柴草。那火噼里啪啦烧得旺盛,只是山野夜宿,秋水秋风秋声一片,浸着寒露到底还是凄清。朱大蹲在那里拨了半天的火,盯着簇簇跳动的火苗不觉有些出神。一时又回过神来,咧嘴自哂一声:“我倒是也会说教人了!”
自然没人应答他,他蹲了一会儿,心中涌起的滋味淡了,就丢了拨火的棍子,又静悄悄爬回到草铺上去。夜极浓深,一天繁星便更为璀璨明亮,闪闪烁烁几乎耀得人眼花。盯着看了一气,脑袋里头就也渐渐的空濛起来,似有无尽心想,又如空无一事。这般混混沌沌,不知不觉中入了梦乡。
晚星点点,勾月孤光,映照得天地间皆是静色。但总有幽僻之地,竟不知阴晴昼夜之别,日日时时,唯听水浪击石声,汹涌回环,传自天光不透的黑暗深邃之处;再有无数青磷幽火,明灭飘摇,此熄彼生,未尝断绝。
不知冷风何处来,突兀的灌入了这处诡地。磷光烁烁,瞬间皆动,明暗之间,依稀照见了深青色的石壁上,嵌入的一扇巨大石门。那石门通体玄黑,似极厚极重,不知被何人以妙手神力立于此处。门上甚至不见一丝缝隙,与周遭石壁宛如一体而成,独见无数海浪波纹雕琢门上,意态灵动,配以玄黑的底色,宛如一片漆黑无尽的海窟凝于其中,不可窥探。
黑暗中,一只修长的手掌静静攀上石门,在连绵的水纹上抚摸一回,指间动作轻柔小心,像是怕惊扰了门后的什么。但随着一声轻笑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抚过石门的手登时一止,拂袖转身,微微低下了头:“玉墀宗。”
幽暗的石壁下,不知何时亮起一层濛濛的白光。依稀可见一座白玉舆台半隐半现在白光之中,其上一人,华袍银带,气度非凡。头上玉冠垂珠,将面目遮掩得依稀难明。
玉墀宗姿态洒然的倚坐玉舆,不曾开口,倒是先冲着御师招了招手。御师几步上前,伸手虚扶,却只是被几根手指轻轻在手背上搭过,点了一点,方才听得低声笑语:“御师,你做事,我素来是放心的。”
黑衣御师半垂着头,似是在看着那几根修韧美好的手指,声音更放轻了几分:“感君拂拭,敢不应弦。”
玉墀宗“哈”的又笑了一声,挪开指尖在玉石扶手上叩了叩:“小鱼可做大鱼之饵,你已有安排,不过也莫要小觑了他们……这条小鱼的身后,站着的可是炼气界驰声走誉的庞然大物,不可轻忽啊!”
御师轻哼:“大派名门,素来自持,眼下这一点被碰巧捉到的尾巴,怕是尚使不动他们纡尊降贵。”
“这倒是无妨。”玉墀宗笑声中带了几分讥诮,“这世上啊,总是不乏自命侠义的无聊之人,要去做那些无聊之事……且就让他们查一个彻彻底底吧。”
“一切该应如君所愿。”
“好孩子,”玉墀宗含着笑的字音里颇添上了几分欣悦之意,愉快道,“便依你的打算去做,待此间事罢,再往冥迷之谷一行,好好奉上我的诚意。”
“是。”御师点头,小退一步,“定不负君所望。”
这一低头一垂手之息,眼角光晕陡然一暗。御师再抬头,空荡诡地已只剩了自己话语尾音的一点缥缈。石壁之下空空如也,白玉舆台不知所踪,重又陷入一片黑暗。
水浪击石的声响在对话声消失后重又清晰起来,似乎这幽深之处的自然之力也对适才降临之人十分忌惮,未敢放肆。浪涌声声,镌于石门之上的水波映着磷火,仿佛也在起伏晃动,御师的影子投映其上,被拉扯成了淡淡的一片诡异形状。在下一刻,却又被一片黑色的衣摆遮住了。
星月流转,此夜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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