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抱阴阳,奇峰彻天地。天地遥通处,本也是炼气界中仙异洞天。只是历五百年前赤海魔行浩劫,阴阳池涸、天地峰折,仙家妙境,亦不免倾颓。而原本于此开宗建派的光碧堂,经此劫难,传承几近断绝,也不得不另觅他处重立山门。
恍恍惚数百年易过,昔年战痕早不复存,而今唯荒草青苔,掩映残垣,望之萧然。
静谧荒芜之所,今日忽有天外云开,清冽风息,挟一缕千载冰川雪气来至,残崖荒草青松之上顿时覆了一层细细霜晶。但不过转眼,霜晶消融,化作滴滴清露悬坠,风吹顿成细雨,遍洒山头。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踏着细雨行近,烟岚濛濛中,渐见青衫云冠,道骨清隽,踏过遍地断垣残壁,停在傍崖一株老松之下。
古松枝干苍虬,不知生在此地已有多少年岁,翠枝如羽盖撑开。松下碧草茵茵,半掩几块残破石台。来人一撩衣摆,席地坐下,翻手取出一只酒坛,磕碎封泥,将坛口一倾,清冽酒液汩汩浇落台上,登时一股浓郁酒香四下弥漫,这才开口道:“老友,许久不见了。”
石台对面,竟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条轻缈缈的人影,同样盘膝而坐,先抽了抽鼻子,才摇晃着脑袋叹了口气:“哎呀,又是梅花酿!”
青衫道者将剩余的半坛酒放回石台:“冻月冰河只有梅花酿。”
“罢了罢了,卜者如今不过一缕执念残思,哪还能再挑三拣四!”人影又晃了晃头,似是沉醉酒香之中,“何况,方青衣的梅花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喝到的。”
他话音落,酒坛凭空浮起,滴溜溜打了个转,倒转坛口,“哗”的一声将余下的半坛梅花酿也倒了出来。大股的酒液浇落石台,却不见一丝溅出,不过几个呼吸间,已是消失得干干净净。而石台依旧,甚至从断裂残缝中冒头的小小几根草茎也是干干爽爽,没有涓滴残留。半晌后,才见人影猛的哈出一口“气”,仿佛过足了瘾头,只剩细细品咂余味。tj268.com
方青衣一直沉静的坐在对面,任那条人影放诞,待他过足酒瘾。又过了好一阵子,人影终于似从陶醉中醒来,长叹一口气:“好酒啊!可惜卜者生前不曾遇,如今到了死后,能再品的机会怕也不多了!”
方青衣的目光一动:“何出此言?”
人影做了一个拈须之状,只是他身形淡如幻烟流雾,五官相貌都模糊难辨,更无什么髭须供以拿捏姿势,不过形体微微晃动罢了:“我为卜者,纵然身死灵湮,仍有洞察天机之灵光……说来,卜者平生有一憾,以至身死道消,唯余一点灵思不泯,在此空耗数百年。如今终见一点解脱之机,道友,此乃幸事也。”
方青衣静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如此,是该恭喜老友心愿将了。”
人影“哈哈”大笑:“不提卜者了,你多年未出冻月冰河,今日竟然肯来此,料想也是有事……唔,让卜者看看……呃……”
听到人影笑声忽然一顿,方青衣抬眼:“如何?”
人影笑意收敛,微微“嘶”了口气:“尘劫!”
“我亦知。”方青衣倒不意外,“我离冻月天河,是因听闻偃鬼王销声匿迹多年后,终于又有踪迹出现。我与他的生死纠葛,自赤海魔行,绵延至今,兜兜转转三世难终。他此番现踪,或许也终于到了一个了结之时。此当为我尘劫,算是不差。”
人影唉声叹气:“不是卜者说,‘渡阴修劫’的功法在青冥洞天传了数十代,素来无人修习,就是因为内中果业太重,稍有差池,累世修行毁于一旦。你偏不听劝,走了这艰涩门路,只怕如今你这尘劫,也不是寻常能了的了。”
“此事我自有定夺。”方青衣不与人影作这无谓之辩,转而道,“我此来只为告知你一事:自知炼气界道消魔长,浩荡魔劫将兴,光碧堂每甲子均以行天之镜问卜,至今已历八次。之前七次镜中映现皆是混沌虚无,唯前不久的第八次问卜,行天之镜映出一道血红剑影,一晃而逝。天卜牵系炼气界运数,不可轻忽,此事已由田掌门通传各大宗门,然无人得解。天数杳杳,大运存焉,却是见而不识,反成迷障……”
人影听到此处,忽的哂然:“方青衣啊方青衣,如此告知,你莫非是要激一激卜者?”
方青衣不应。
人影摇头笑道:“卜者生前在光碧堂诸事烦恼,死后才得一性空明。留滞于此,无非为了最末那桩执念罢了。至于炼气界魔劫,自赤海魔行已始,身在其中,无论云泥高下,僧俗道异,皆是应劫人。一体同劫,你又想从卜者这里听到什么呢?”
“一体同劫……”方青衣口中缓缓咀嚼这四字,微微阖目,“也是,是我奢望了!”
人影又笑了一声:“不是卜者多言,你此行迂回欲问的,怕是心中至关紧要之人。只是大乱生生,缘劫淆驳,命数又岂能算尽?你本道心通明人,如何偏在此时糊涂?”
方青衣又沉默了片刻,忽而摇头苦笑一声:“大约因我也身在劫中吧。”
“罢罢罢!”人影见状摆手,“你既挂心俗事,就快往红尘中去吧,莫要污了卜者这方清净。”
方青衣当真顺势起身:“如此,告辞……”
话音未落,一阵料峭山风吹过,落木萧萧。几枚松针亦从枝头脱落,飘飘荡荡落在两人之间的石台上。人影低头,不由“呵呵”一笑:“妙,此松亦好客,临行送你一卦矣!”
“如何?”
人影摇头晃脑一番,再一开口,身形已淡:“循心而往,见邪思源。”语毕,老松之下,寂寂只余一人。
“循心而往……”方青衣一时默然,只在心中暗忱这四字,脚下遁光却未曾迟疑,晃眼已是剑气行天,宛如流光,百里飞渡。
霎出百余里,他方才自思忱中回神,剑行一顿,开眼四望,竟已到了一处颇为陌生的地界。自渺渺云端下视,一时皆是雾霭烟岚,烟云偶然开隙,露现一角河山,莽莽无涯,红尘烟火,正是百态人间。
方青衣轻轻叹了口气,此地虽说眼生,但方向未失,依此方位一直前行而去,穿茫茫数千里之遥,便是有“三百里逆流”之称的大荒江,而大荒江环护之所……他闭了闭眼,抹去心头一点怅然,正待要再行,目光下扫处,行势忽止,随即遁光一转,倒泻九霄,直冲而下。
就在他行经之地,一带遥山脚下,竟有连片阴云勾结,遮蔽天光。阴云覆处,一座小镇影影绰绰;阴云之上,唯见鬼氛冲天。
只是滔天鬼氛,也难能及方青衣一剑横扫,宛如铅盖的青黑鬼云甫一被剑意触及,如裂纸帛,刹那崩碎。而凝成鬼云的阴气尚来不及逸散,便皆尽消亡。天光一时乍开,霍然可见小镇当街空地上,密密麻麻结集着许多百姓,男女老少俱有,各个神情凝滞,身如傀儡,不言不动。而围绕着聚集的人群,数面鬼幡飘飘荡荡浮在空中,将八方锁定。
“驱魂之术。”方青衣一眼瞥过,深浅已知。好在邪术尚未施展完毕,阵中被困众人纵然神思被迷,魂锁七窍,到底性命未伤。看破同时,拂袖一扫,先后同至,化作流风席卷邪阵。登时只闻“喀嚓”声连响,八面鬼幡齐齐而折,冻气随即蔓延而上,残旗方一坠地,便碎成冻粉,冰晶凝耀,将幡上鬼气也一并抹杀了。
锢阵一去,困在其中的百姓登时好似被抽了骨头,纷纷七扭八歪倒地。方青衣之势未老,剑指回划,点点星光自指端绽出,即便白日之下,也觉瑰丽璀璨。青冥洞天的“星都剑法”点化星屑,道门清正之气浩瀚,随冰风转眼飘洒整片空地,得沐此雨洗去冲身邪秽,倒地的人群中,渐渐已听得□□之声,正逐渐一一苏醒。
突来一道暗光,宛如巨矢,直贯方青衣背心。
街边一角不甚起眼的破棚同时“轰”的炸开,高大的鬼影一闪即没,下一瞬已出现在方青衣身侧,,双爪勾如利刃,正是与暗矢双向夹击,倾力一杀,就在其中。
方青衣犹然并指源源点落星屑,掌心星辰流转,毫光映在眉眼间,一片沉静。杀招一至,静愈静、快愈快,一声锵然,大片烟尘已先轰然爆起,黑光鬼气,炸声连绵,足足数息方消。
然而尘埃散落,星光犹然绚丽,未曾沾染点滴。唯见方青衣左掌虚托,巨大暗矢轻若无物,另一端却利落的穿透了暗伏鬼将的脖颈。鬼器鬼物,贯体同时一刹冰结,然后随着一声破碎的轻响,化作尘烟。
方青衣这时方一垂眼,视线滑过鬼将曾经立足处,信手一拈,一根细若无物的白丝自冰尘中被他挑出。陌生之物,却隐含着一丝似乎有些熟悉的气息。他皱了皱眉,右手掌心一吐,托起一团星光直掷入人群之上,随即以指虚点,道印光华闪现,寻踪白丝之主。
三五当期,月下集上的热闹又格外与前日不同。非但炼气者云集,许多有名派门,亦皆前往,各有所出,以襄盛会。
待朱大三人早起梳洗后,再到卧龙潭边,举目四看,高坡之上已起了十数座石台,上面俱有门人镇守,悬宝幡,张令旗。虽说前来与会的大多只是门中执事弟子,但也足以铺开门面声威,与潭边寻常来者大不相同。
越琼田登时兴致勃勃,一手拉了朱大,一手拽着伏九:“咱们先去哪边逛逛?”
朱大抬手扶额:“你当是村人集会不成,还要逛逛……小九找药的事最是紧要,自然先捡着带来法器丹药的地方去!”
“丹药?那不就是赤明圃嘛,赤明圃这次带来的的紫金霜又不是医治魂魄之伤的东西……”越琼田捧着头想了想,干脆伸手胡乱一指,“算了,还是从头一家一家的找过去吧。”
朱大和伏九也没其他的办法,三人意见相合,不再磨蹭,当下就往人群中扎了进去。朱大尤其操心些,又怕跑了这个,又怕丢了那个,两只手皆闲不得,拉住了两个少年,反倒没多少心思去看台上人事了。
稀里糊涂跟着走了一气,大多时候都是越琼田一脸冀盼的翘脚望过去,看了片刻,又失望的挫下肩:“不对不对,下一个!”直到绕过数座石台,这一遭,却是听见越琼田和伏九两个,同时“咦”了出来,似有所察。
朱大忙也抬头:“找到了么……”他后半截问话猛的咽了下去,硬生生呛到了一口口水,顿时抚胸弯腰咳个不停。
越琼田意思意思的伸手给他在后背拍了两下:“不是,是神京的西天云主。”
伏九亦道:“是之前帮过我的那位前辈,他也来了。”
两人同指一处,高台之上,云帜翻卷,下立之人冠剑俨然,正是先前与三人在荒野照面过的剑清执。只是当下见他神情甚是冷肃,甚至多有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倒与乍见那时虽说严正却不算凛冽的神色相差甚远。越琼田大约算是个比较熟悉其人的,难免纳闷:“清执前辈莫非心情不好?”
没人能答他,朱大大半张脸都掩在药布和帏帽之下,容色难辨,伏九更是直往剑清执身周打量:“神京带来的是什么法器,那个盒子?”
剑清执身前,端正摆放了只云纹木盒,只是盒盖未启,不知内容,似是才到月下集上不久,尚未及铺开。然而台下早一片人声议论纷纷,到底玄门昨日已至,夜菱歌亲手祭炼的静川瑟风头无两,而与其并位于炼气界的碧云天要出手何物,更是引人遐思,猜测不休。只是那纷纷的议论声中,越琼田侧耳细听一回,倒还有不少只是冲着剑清执其人而来,顿时让他忍也忍不住的偷笑,捅了捅朱大轻声道:“难怪姑姑都要说清执前辈的行情当真是好!”
笑话说下去,却没听到应和,全不似朱大一贯作风。越琼田忙艰难的扭头,叫了两声:“朱大哥?朱大哥!”
朱大乍的一个激灵,似是才回过神,“啊”了一声,“怎么了?”
越琼田登时泄气:“……没啥……哎,那是什么东西!鞭子?”
几句话间,木盒已打开,悬出一挂长鞭。秋阳明丽,更照得赤红鞭身火焰凝就一般,夺目绚丽,绝非寻常。只是台下议论还未起,先听得剑清执字字道:“碧云天此来,取南离之火,锻丈二长鞭,鞭名‘寸心’,本为南天离一脉首徒之物,今寻新主。能破金庚剑意者,得之!”
一言道出,四下哗然。
甚至连越琼田都有些傻了,眨着眼睛还没将这几句话消化完,已听有人大声向身边同伴道:“南天离首徒?不是听说早就失踪了么,怎么他的武器还在?”
“废话,要不是死了,也不会拿这鞭子来月下集了!这些高门大派手底下严实得很,你真当做有什么好东西都拿来随便送人的?啧啧,南天离首徒用的法鞭,比起玄门的静川瑟也不差什么了……”
越琼田脸色一黑,自觉那“高门大派”几个字将自家也涵盖了进去,刚想要转头论上几句,耳边嘈杂,早又有消息不算灵通的人抢着问了起来:“南天离一脉的首徒,将来也不比寻常一门执掌差上什么了,怎么失踪得无声无息,也没见神京大张旗鼓的去找?”
立刻就有人“嘿嘿”一笑:“你知道什么,自然是有人不愿意找呗!我跟你说,这些宗门家大业大,外头看着个个风光无限,可要是自个儿内里头闹起来,嘿嘿……”
“噤声,神京的闲话,岂是随便说得……”
“……”
“……”
一时纷纷乱乱,尽是些靠谱或不靠谱的说辞。诸大派门平日里高高在上,即便同处炼气界,也非寻常触得。忽然间被重掀起一桩旧案,其中原因更是扑朔迷离,牵扯无端,当真挑人胃口,惹得知情不知情者猜测纷纭。越琼田又听了两耳朵,便觉当真没法再听下去,只好左瞧瞧似乎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的伏九,右瞧瞧出神盯着台上红鞭的朱大:“要不咱们先去下一处……嗳?朱大哥,你怎么了?”
伏九淡定的看看朱大又看看石台:“朱大哥好像对那鞭子很有兴趣,眼睛已经粘上去了。”
“朱大哥!”越琼田眼珠一转,大叫了一声。
朱大打了个哆嗦,赶快揉着耳朵瞧他两个:“怎么?”
“朱大哥,小九说的可对?”
“啊?”朱大一脸茫然,当真那瞬间走神得厉害,旁人旁语,皆是过耳东风不曾闻。越琼田见他模样,心中了然,偷偷对伏九挑了挑拇指,拍胸口道:“朱大哥,你放心,不就是寸心鞭嘛,等我上去摘来就是。”
“哎?没……”朱大傻了眼,连忙伸手拦他。越琼田的动作比他更快,一弯腰已经从人群中插了出去,还没忘了回头吼上一声:“小九,看好朱……朱大哥,看好小九!”
被他扔在身后的两人登时都是一噎,那边,越琼田一手捂着昨晚新讨来的帏帽遮着脸,一边三蹦两跳的,已经登上了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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