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清执与丹霄剑的渊源,说来倒也算是碧云天中颇传奇的一桩故事,门中弟子不说尽人皆知,也不离七八。只不过寻常门人,只听得个囫囵吞枣的大概,待到朱络这般一脉首徒的身份,又是打小一块长大的玩伴,个中因缘,自是知之甚详。
炼气界中,门派纷杂,修行之法亦各有其道,唯独炼器一术,乃是诸多法门的根本。既有大成之后合德配器,亦有依仗灵器独成一道,所行为何,端看个人的缘法喜好。只是千百年来,虽然不乏古仙遗宝、或炼器大家佳作,越是名门大派之中,越不乏上品,却也总有拗性之人,非自己倾心血所炼之器不用。碧云天立派已久,四天分列共拱宗主之位,西天兑一脉的执掌无常师,便是这般一个性子,他合剑修气已至巅峰,临界剑仙之境,却无宝刃神兵随身,论道诛邪也好,传修授法也罢,无非以指为凭,虚空凝剑,应对万千。
然而放眼炼气界,无常师修为既高,分位更长——即便碧云天已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当代宗主,也要称他一声师伯,更勿论门下弟子,皆以“师老”敬称之。这般的人物,便是任性固执,也只能随他去了,非但不闻旁议之声,更叫门内门外许多后辈憧憬仰望,堪羡能为。
因此数十年前,无常师忽然传出要往青柯山上闭关铸剑的口信,甚至惊动了碧云天宗主裴长仪,亲往一送,直到眼见他入了深山,才恭敬而回。
这一遭闭关,忽倏十年,无常师常住在山中渊潭之畔,就潭取水,以一身真元为炉,锻天下金精,欲成宝剑。只是到了剑将成时,异象亦显,天云彤,渊潭中生出气浪如火海灼灼。这本是造化奇景,兆名剑将出,但无常师掌西天兑之位,修行之道亦是尚白属金,见火不虞,更不免心生迷惑困顿,一时难解。
便在这纠结难解的疑惑之中,宝剑终成,淬锋一刻,彤云忽化大雨,倾盆而下。无常师持剑回栖身草庐避雨,听得山中婴啼,随后在林中拾得一个裹着初生小儿的襁褓。他见那婴儿仙骨天生,剑格凛冽,才知天意竟是如此。遂将小儿收入门下,指剑为姓。剑名丹霄,人唤清执,人剑同源之说,乃是由此而出。
只是这段故旧,生疏之人,或许只当轶闻听过便罢了,朱络却最是晓得此中并无半分虚言。他算起来还要比剑清执年长几岁,入门时已是□□童龄,差不多可以说是看着这位小师叔从粉团般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成人,自然也就不只一次见识过剑清执与丹霄人灵剑应的契合。甚至直到眼下金光禁止入体,一身真修皆被困锁,宝剑犹可从心所往,不受其束。想来这一句“人剑同源”,说得轻巧,内中因缘羁绊却是非比寻常的奥妙神奇。
丹霄认主,但非是旁人全不可近前的凶戾之器,因此朱络才能施术借了一缕剑意随身。只是他借剑之时满脑子都是如何克制玄力引动魔性的法子,待剑意在握,才记起了这一茬牵扯,忙的回身去看剑清执。
一握春痕虽是年少时一群半大孩子的胡乱玩笑之作,药料炮制却没有半点马虎,时隔多年,仍是奇效。剑清执这昏昏一睡,已足一日夜,算算尚未到药效退尽的时辰,但丹霄一动,剑主有感,便是在睡中,也轻轻□□了两声,身上开始不安微动。
朱络一见,连忙吞声,等了等见剑清执果真还没醒,这才凑过去,将他胡乱挥出来的手臂又塞回被窝。一整日的沉睡,被下一片暖洋洋热腾腾,朱络一只手陪着往里面一塞,登时觉出身上从头到脚的湿冷一片,被汗水透打得没有一处干爽,与落汤鸡倒也没什么两样了。他忙又龇牙咧嘴的起来,胡乱将湿透了的衣裤都扒了,看看天近四更,也懒得收拾,往灶下一堆,换了件干爽的里衬,就蒙头钻进了被窝。那一股热气立刻温水般绕上身,舒服得他连叹了两口气,才一个翻身,半撑着头,去看剑清执。
大约世上所有不是性命倾危的伤与病,无非靠着灵药与修养两事来解决。剑清执伤势已稳,修行之人不同于寻常凡夫,只这两三天的功夫,一直在蒙头大睡,再有碧云天的灵药外攻内合,即便是胸前那道血淋淋唬人的伤口也已愈合了七分,所顽固者,无非经络修体之伤,要慢慢将养,但不过碍在功力一时难全,十分之力,或可用上五六分,或可用上七八分罢了。
朱络自也是心知肚明,看了一回剑清执的气色,不再是面白唇青的模样,甚至睡得久了,还红扑扑飞上几分颜色,被灯火一耀,煞是好看。再伸手往身上摸索一回,手足俱暖。他便放了心,摸摸索索的,将人一只手扣在掌心里,攥上一会儿,松开了,片刻后又忍不住的摸了回去,满心里只觉牵连,越来越生出不舍之意。
自己的性子如何,朱络当是最清楚不过,他平日万事松散随性,甚至为此不止一次在师门受罚。但若当真走到决断之时,生离也好,死别也罢,即便是当年碧云天血案,云台之上纵身一跃,也不过举重若轻,不曾有片刻的踯躅难定。这一遭他与剑清执重逢,本就是意料之外的萍水之遇,不曾闹到生死相见的僵局已算有幸,分道扬镳也是定局。但就算是心中明明白白的一个结果,眼看别期将近,这般并肩躺在一处念及了,心底那一点牵挂竟是不由自主的渐渐鲜明了起来。只是说是牵挂也不甚准确,又带着点儿不甘、带着点蠢动、甚至还有几分无由来的埋怨愤懑之意,说不清道不明,叫他攥着剑清执的一只手越发用力,蓦一下失控力气,剑清执睡中亦是吃痛得闷哼一声,眼睫微动,似醒好在终未曾醒。
朱络听得这一声,也忙有点心疼的松了手。想了想,又撩开一角被子,将剑清执那只手捧起来查看了一番。幸而只是手背微红,片刻也就能褪去。但他抚着那一只手,心里头便有念头滋生,转而摸到了腕骨,又顺着窄腕一节节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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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人在穀中,全然不知心魔似火,欲念如油,机缘切合下的一个煽动,便蒙了心智,燎原而来。朱络只顾得提防那一点魔性而生杀伐之念,却忘了玄力炼入真修之中,便是在骨子里扎下了根,魔心导性,非杀一途,贪、嗔、痴、欲,亦无不可堕。疏忽中那片刻的放纵情思,便摇动心本,勾着人掩了心窍,坠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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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清执茫然睁眸,全然无焦,视如不视。只有身上感觉鲜明,层层叠叠似浪潮洗刷。未曾有过的悸动让他更是仿佛陷身空茫幻境,一时无措,脱口哼出一声:“朱……朱络……”
声音出口,喑哑得莫名,尽是懵懂情潮。落在朱络耳中,却换来一个激灵。他好似梦惊,乍然抬头,撞入剑清执已被□□洗过的眼中,黑如珠石,却是一片迷惘混沌,全然不明所以。视线相缠,一者仍似身在梦境,一者却陡然动作一僵,心头迷翳乍退了数分,虚实难辨的魔心忽倏而去,纯然只余情生意动之刻,恼人惑人、却也磨人的一片欲焰。
朱络忽的哀叫一声,头猛的一低,砸在剑清执怀中。滚烫的脸上热度贴着同样滚烫的皮肤,非但燥热不减,心猿意马反倒愈加难拴。甚至一时间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是魔障乍醒,还是魔性又深,以至更难自制自禁。心中挣扎了半晌,他才咬牙撩起一角棉被,粗粗往里头一瞥,满目尽是不可收拾,也不知该如何收拾。然而呆滞一瞬,到底不能这般僵持下去,朱络粗喘两声,蓦然伸手,掩住了剑清执半睁半闭尚不足够清醒的眼睛,一口衔住他的耳垂哑声道:“清执,是我……是我孟浪了,你只当……只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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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气息略平,脑子里那一股旺火也彻底熄了下去,朱络这一回好像才真的彻底醒了神,色壮的胆气一消,顿时连肝都颤了,使了两番劲,才抬起头去看剑清执的反应。
一看之下,偷偷松了口气,大约是耗了体力的缘故,本就算不得当真醒过来的剑清执折腾了这一回,已是又沉沉睡过去了。面上神态恬然静和,适才一场荒唐,留下的不过是眼角睫毛犹带的一点湿痕。免了面当面的公堂,朱络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从那暖香窝里爬起来,衾被暖热,愈发觉得外头冷气如冰,炸起一身的寒毛。他搓了搓胳膊,又呆了呆,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响亮耳光,心里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大约鄙夷有之、懊恼有之、羞愧有之、许多丧气之情外,却还有那么一点点羞答答的回味愉悦,不可言说。m.tj268.com
只是做也做了,打也打了,到底眼下残局仍得收拾。朱络胡乱给自己裹了衣裳,又去扇旺了火盆,直到整个屋子里都觉融融暖意,才拿了温水布巾,给剑清执打理。两人那一番的颠倒,即便终究未曾入巷,但论及其他,也不差了什么,如今明晃晃的灯光火光下,照见腿间一片狼藉,朱络也免不得老脸一红,又不好快了,又不敢慢了,遭刑一般咬牙憋气的,好容易打理出来,天边已透微光,竟是将晓。
浓蓝如墨的天幕,在这片刻功夫,渐渐褪成了略深的浅青。尚不到日出的时候,这点晨光粘着冻云,反觉颜色清冷,即便隔着门窗墙壁,看在眼里,也是遍体生寒。朱络将一切收拾端整,乱糟糟的心绪也平复了大半,乍然抬眼向窗外一望,手上动作忽的便顿住,随即心头那最末一点乱也沉淀了下去,拍打拍打手心,笑了一声。
笑过了,坐回到卧席边上,碰了碰剑清执睡中暖软的脸颊:“小师叔,说是两情相悦也好,乘人之危也罢,总之这一遭,当是让我占了你一回天大的便宜。此事我知,你却不需知,方不误你修行之心。待到诸事之后,若是还有命相见,我再……”他略一犹豫,垂下头去,贴在剑清执耳根,轻声缓字道,“若是你心不改,我再当不负。”
念叨了这一回,也不知剑清执睡梦中可能感知,朱络却如同了了一桩心事。也不再磨蹭,又喂过一回丹药,就将一切零零总总的玩意重新收拾了,归于丹囊,与丹霄剑一并搁在了枕边。只是盛着一握春痕的小瓷瓶被他捡出,没再给剑清执补上一颗,却是自己揣了起来。随后袖中取了一张白纸,压在剑下,再给剑清执拢了拢被头,就起身出去了。
屋外有风无雪,晓寒凛冽,如泼面凉冰。朱络修为已复,倒是不惧这点冷气,反倒觉得被那北风劈头盖脸吹了一回,很是爽快提神。他脚下无豫,几步出了院子,这才回身伸手一划,四道红光点出,应和方位,落在院落四角,一闪而没。然而红光虽是隐去,冥冥之间,结阵已成,将院子屋舍皆庇护在了其中。
设下此阵,朱络这才算是放了心,虽说不是什么厉害手段,阵势的用意却在警醒。若是有外力强侵,一来自己遥遥可感,二来阵气一变,也足以惊醒睡中的剑清执,以他当下恢复的修为,即便髅生枯魅那般凶妖再来,也不至于落了下风。这般掂量了又掂量,觉得一切已算是安置周到,才摇摇晃晃的,揣起了手,也不走村头大道,就从村尾的自家屋后绕了出去,信步而行。
一宿行功疗伤无话,待到天光明亮之时,浮生客一身气脉已觉贯通,终是三天来第一遭出了静室的屋门。
屋外飞檐小廊,原来仍是在琳琅阁中。前面高楼敞轩沽酒迎客,后面的院落算是谢家起居之处,只是却单隔出这一隅小院,用心打理得精致,布置下这间静室。
浮生客自是不知林明霁与谢家的渊源,但也明白这必是厚待。他天南海北行惯,虽说修剑精深,过得倒似个行脚僧般日子,更有一桩惦念在心,既然伤势已经无碍,就该作别,因此左右略一打量,静室之旁,尚有明暗两间屋舍,想来该是林明霁在此的住处,便信步走了过去。
但才到屋前,身后忽听脚步声趋近,女子声音轻笑道:“你要找林先生么?他已经走了。”
身后来人正是谢琳琅,天气寒冷,她全身都裹在一件裘皮斗篷里头,怀里却鼓鼓囊囊的,好似抱了什么,不紧不慢走过来:“林先生天未亮就离开了,他总是这般,经年难得一见,好容易见到一次,又是匆匆来去,当真……你们这些修行人,都是这般又多情又薄情么!”
浮生客似是一愣,只是他冷面惯了,倒也没看出什么表情。谢琳琅本就是自己说给自己听的喟叹,既不稀罕他应声,也知他应不出声,叹息了一回,见浮生客一脸木然,忽的“噗嗤”一声又笑了。
她笑过了,将手向前一递,原是抱着个小巧的酒坛子,朱红泥封,贴了名签,正是琳琅阁三代人的招牌“一品琳琅”。谢琳琅将那酒坛子直接向浮生客怀里一怼,浮生客也只得接住了,这才又听她念念叨叨道:“凡事都讲一个缘分,大约是你这人不对我的眼缘,我便也对你没什么嘘寒问暖的兴致。只是你这一遭,虽说烦了林先生劳心又劳力,却也是第一遭绊住他在琳琅阁住了几日,与你本意无关,但我需领你的情。既然不是孽缘,就该算是好缘分,这坛酒我请你,当是结缘了!”
大约是她这番话太直白得毫无掩饰,浮生客听进耳朵里,反倒生不出推拒的心思。他点了点头,提了那坛酒,随手一拂,地上浅浅落下两行字:多谢,告辞。
谢琳琅掩口便笑,边笑边转身就走,轻飘飘道:“后两个字我收下了,那前面两个,你需向林先生去说,我是凡身俗体,可不敢代他受你这一谢。”
小院外不远,就是琳琅阁的后角门。谢琳琅前脚离开,浮生客便也提了酒,离开了这座暂住数日的院落。他算是在昏迷中被林明霁背来,养伤三日,足不出户,因此对这座城镇仍是全然陌生。当下心中有事不克久留,索性直接喝起剑光就要遁离。只是转身那一瞬,眼角乍瞥到一点翠绿,于灰白冷淡的冬季颜色中甚是鲜明。他便不由得脚下顿了顿,然后才看清了,原是一丛翠绿修竹,正植在自己住过的那间静室旁,竹梢摇摇,探出了粉墙。
此地可生竹,经冬而不凋,多半是林明霁的手笔。浮生客忽的记起他常持在手的竹枝,润如碧玉,可化横吹,想来也非是凡品。竹性清隽,又有佳音,如此比来人物之性倒是颇通……顺带一思念及至此,他忽的心头一晃,顿生悸动,似有什么深刻又模糊的影子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却难辨分明。浮生客登时讶然,这数十年来,十方行道,随缘逐本,既为自己的真修之境,亦是抱了寻觅失落的往昔记忆的念头。只是山水踏遍,全然无应,不想今日却因一丛翠竹动了念,饶他纵然心如冷石,也不免片刻的失了神。
但恍惚过后,行仍需行。翠竹非是因果,更似老天在这数十年后终于舍得给出的一点契机。浮生客不是大喜大悲的性子,念兹在心,身旁遁光亦起,离合之间,身影已离了琳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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