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微微一愣，宁修的这个问题，让他有些没有想到。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难了，而恰恰是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虽然他刚才已经积累了很多自信，但是对于宁修，他到底还是很重视的，可没想到宁修竟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像这种大家已经讨论过了无数次的问题，有什么好问的？
“看来也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家伙。”
孔宣心中暗笑，嘴上却说道：“白衣侯果然是为国为民，此一问题，老朽也是夙夜钻研，今日便斗胆在白衣侯面前献丑了。”
宁修比专业演员还要专业，除非忍不住，不然他绝对不笑，一脸严肃还带着些讨教的谦卑神色道：“请衍圣公赐教。”
孔宣说道：“那老朽便说了。”
“想要国家兴旺，其实圣人早就有了定论。”
“第一，便是要使天下万民各安其职。”
这句话，他暗戳戳地怼了宁修一下，宁修却仿佛没有听出来一般，依旧是谦卑地说道：“那第二呢？”
孔宣说道：“第二，便是要让天下万民都知礼义。”
宁修一脸佩服地说道：“这一节，全仰仗着衍圣公了。”
“都是陛下和殿下圣明。”孔宣有些飘飘然，但刻在他家族基因里面的本能还是让他如此说道。
“衍圣公实在是太谦虚了，若没有孔家一脉教化世人，孔家先祖复周礼，这天下怎会如此安定。”
“是啊，衍圣公，你们这一脉这么多年的功劳，朕看在眼里，记在心中，如果不是你们为天下文人表率，朕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贤臣啊。”赵极说道。tj268.com
一边的赵雄英亦是说道：“是啊衍圣公，这么多年，我正是以圣人言行要求自己，以您为榜样克己复礼，这才在民间小有贤名，你们这一脉，是我大夏当之无愧的擎天博玉柱，架海紫金梁啊。”
孔宣的抬头纹都要开了，“老臣惶恐，老臣惶恐。”
他虽然如此说着，可整个人就仿佛如登仙界一般。
宁修看着孔宣这一副可笑的模样，几乎是用出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了本能上翘的嘴角，努力地让自己像是个捧哏一般地说道：“那第三呢？”
孔宣这时候已经彻底飘了，他说道：“第三就是要大兴文教，以武定天下，以文治世，这是自古以来的安定之道。”
“原来如此。”宁修终于不在压制自己嘴角的笑，只是这一刻的笑却有些冷。
而赵极也赵雄英也是对视了一眼，皆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嘲弄之色。
孔宣却还没有意识带这一切，还沉浸在自己那虚幻的世界中，但是却突然听到眼前的宁修声音转冷。
“原来你还知道这些。”
怎么回事？
一股杀气铺面而来，孔宣只觉得浑身上下一下子冷透了，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宁修，怎么刚才还好好的，像是一个小学生一般，现在却如此逼问自己了！
他有些害怕了起来，这也怪不得他，那些精兵悍将都承受不住宁修那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杀意，他一个糟老头子如何能够不怕？
他的双腿都有些颤抖了，用处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了心头的惊慌道：“白衣侯何意啊？”
“何意？”宁修不屑地冷笑一声道：“你既然知道想要让一个国家强盛，要大兴文教，那我来问你，如何大兴文教？”
孔宣看着宁修冷酷的面容，转眼看向赵极和赵雄英，发现两人脸上那种知冷知热，心疼他是一代老臣的笑容也没了。
他这才如梦方醒，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暗叫一声不好。
他中计了！
刚才实在是太嗨了，一下子把第三条说出来了！
这宁修正要推广纸张，自己如何应答啊！
他心念急转，却不肯就此认输，只是开口之间，吐出来的话却是支支吾吾的：“那自然……那自然……”
“那自然是要先让天下的人都有书读，这才能够大兴文教，对吧！”宁修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然后声音愈发冷厉道：“可是为什么，国行弄出来的一文钱一张的新纸，却遭到了抵制呢？苏州东林书院的学生和教师们，自称是你的学生，呼吁所有的秀才、生员不要去买纸，说这新纸是亵渎神灵，这又是作何解释呢？”
孔宣只觉得刀锋在自己的脖子上闪过，再回头看向那些之前向自己发出那可小问题的官员，此刻也都是冷冷地看着他，这才明白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圈套。
不过孔家能够世休降表，这见风使舵，随机应变的能力那是杠杠的。
这老家伙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竟然镇定了下来，虽然双腿还在微微发抖，但是语气之中竟然已经充满了沉着。
“白衣侯此言差矣，虽然新纸亵渎神灵之说老夫此刻也是刚刚听说，也觉得有些欠妥当，但是老夫却觉得，这新纸过于便宜，并非是一件好事。”
“新纸便宜，可以大量刊印书籍，可以叫天下的人都能够读得起书，朝廷到时候再兴办新学，让天下人都能够读书知礼，难道这不是圣人所说的繁荣天下吗？为什么孔老却说这并非是一件好事呢？”宁修步步紧逼道。
孔宣这时候也调整过来了状态，肃声说道：“侯爷此言差矣，圣人虽然说要大兴文教，也说要让天下人读书，但是其实这句话不光是表面意思。而应该做一个深入的注释。”
“所谓的天下人，并非说的是所有人，先祖当年所言，乃是指的士人和地主。”
宁修就知道这家伙会这么说，眉梢一挑，冷笑道：“如此说来，这天下人便不包括商人、匠人和普通的农户了？”
孔宣此刻又镇定了不少，开口说道：“我知道侯爷心中有此疑问，想来大家也有这个疑问，这其实是读书时候常犯的一个错误。”
“侯爷和诸位想一想，当年我先祖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年代？是周朝，周朝的百姓指的是什么人？是士大夫。”
“唯有士大夫才能够称作百姓，其他的农人之流，只能够称作黔首。”
“所以当初我家先祖，说的让天下人都能读书知礼，其中不包括那些农人和匠人。”
此言一出，屋内都弥漫起了一股火气。
孔宣只觉得身上又是一冷，旋即看到了那些官员一道道冰冷的目光。
他心中不快，也非常不适应。
之前朝廷上站着的都是贵人，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本应该已经迎来了喝彩，那会像现在一样。
只是现在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犯众怒了，他继续开口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心存疑惑，可是我还是要说，因为这就是事实。”
“就算是在做的诸位，试问家中是否也都是有恒产的？有哪位是佃户的儿子？”
“如果让佃户和匠人的孩子读书，那么天下谁去耕种？谁去做工？到时候天下就该大乱了。”
“至于说为什么要让纸张贵重，一来是为了这个，二来也是要让那些有钱读书的人家，知道一纸一墨都来之不易，这样他们才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之后用心的治理百姓。”
“如果纸贱，书便贱，圣人之书若能轻易获取，那么谁还会尊重圣人之言呢？”
“所以，如果从这个层面来说，这纸张贱了，还真是有些亵渎神灵了，因为这天下礼数，乃是神明赐予，这礼数被坏，可不就是……”
这孔宣生拉硬拽，竟然还把这件事情给说的有理有据了，他自己也是觉得长舒了一口气，还在是没有败下阵来，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赵极突然站了起来。
“放你娘的屁！”
他当着一百多个京官的面，一脚把孔宣的凳子给踹翻了，怒道。
“咱就是佃户的儿子，你这老狗，刚才说让佃户的儿子读书，这天下就要大乱了？”
孔宣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飞来横祸，身子倒在了地上，他只觉得浑身要散架子了。
他在蒙元的时候歌颂元主，赵极大夏京城的时候，连夜写降表，养尊处优八十多年，何曾受过这个。
就这一下，他就差点见了阎王。
不过这时候，他也顾不得这个了，只觉得无限的恐惧。
他恨不得抽自己好几个大嘴巴子，怎么能说这些话呢？赵极就是佃户的儿子，自己当初修的降表里面还说他是天选之人呢，现在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更重要的是，他孔家的势力，全都是依靠着皇家才能强盛，自己这一脉，上骂朝臣，下骂黎庶，可就是不能骂皇上啊！
孔宣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趴在了地上连声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老臣口无遮拦，实在是无心之失，求陛下原谅。”
百官们都瞪大了眼睛，虽然刚才他们对孔宣的话感到愤怒，但是到底还是尊他一声衍圣公，可是这时候看他像是一条狗一般地趴在了地上，心中某种东西似乎被打碎了。
孔宣这时候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然后心头一片的冰凉。
虽然之前他一直是皇家的一条狗，但是现在，他又成了百官的一条狗。
宁修见此，忍不住发笑，自己看来不用说服这个老狗了。
本来他想着是把这个老狗彻底驳倒，让他在百官面前颜面尽失，以后也好打倒孔家店。
但没想到赵极这么干脆。
那就不用自己浪费口舌了，反正也不在乎说服他个快要咽气的人。
宁修一念至此，上前一步道：“孔宣，既然如此，你还觉得纸贱是坏事吗？”
“东林书院打着老夫的名号招摇撞骗！老夫表示强烈的谴责！”孔宣激动的要站起来，可是对上赵极恐怖的目光，赶紧又趴了下来，从心道：“老朽素来是认为天下万民都应该读书的！应该读书啊！”
“我这就去给东林书院写信，不……我，我要游学讲学，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东林书院的人都是个渣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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