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到舞阳,凡水陆一千六百余里,郑屠昼夜驰骋赶到舞阳,人都瘫软在地上,叫人架于腋下抬入徐怀在行辕后宅的书斋之中。
当然,渡江后倘若是选择经庐州北上,从寿州借道沿淮河南岸西进,路途比走荆湖要近三四百里。
不过,郑屠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拿着密诏从淮王府军的地界大摇大摆而过啊。
他这么费劲往楚山赶,一是密诏实在非同小可,早一日送到徐怀手里,就少一天的凶险,第二个则是他也实在怕淮王府的扈骑会扮成刺客半道拦截啊。
这次他也是吃够了苦头。
五天五夜换马不换人奔走一千六百余里,筋骨强健坚韧的百战精锐,或许支撑下来不难,但郑屠当年厮混街巷,都挡不住徐怀一拳,这些年养尊处优,身边那个胡姬又实在会掏空人——到最后两天路程,都是有扈卫与他共乘一马,他才勉强支撑下来的。
而通奏院及内侍省二名监随官的状况比郑屠还要糟糕。
他们一路乘马快行,大腿都被马鞍磨得血肉模糊,鲜血将袍衫浸透;他们看着封装密诏的锦匣交到徐怀手中,才叫人抬往驿舍救治时,进气都少过出气了。
之前从建邺出发护送的那队骑兵,抵达上蔡后就怎么都不愿继续前行——人勉强还吃得消,但沿途驿站没有那么多的马匹可以更换,赶到上蔡时,马匹就废了近半。
最后还是周景在上蔡亲自率领一队骑兵护送密诏送抵舞阳。
建继帝病危以及郑屠携密诏而归的消息,两天前就已经传到舞阳。
前些天张雄山带回虏王遇刺身亡的消息,楚山众人还以为终于能好好松一口气,却不想在这时迎来一道晴天霹雳。
谁都不敢往深里想这极可能会给刚刚才得喘一口气的大越带来怎样的混乱。
在密诏送抵舞阳之前,谁都不知道密诏里到底写了什么,同时也都困惑建继帝为何会在那么短的苏醒时间里写下这封密诏。
一群麻雀从树林里惊飞而起,似为行辕里外森严的守卫吓着了。
郑屠也先抬下去救治大腿处的伤患,史轸、苏老常、王举、徐武碛、徐武江以及周景等人陪同坐在书斋里,看着徐怀才打开封匣取出密诏。
“陛下在密诏里写了什么?”苏老常见徐怀看过密诏后,神色凝重久久不语,似万钧巨石压在肩上,忍不住问道。
徐怀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密诏递给苏老常等人传看。
“……”苏老常接过密诏,却见密诏笔迹凌乱,多处涂改抹除,措辞也没有什么讲究,可见确是建继帝在病情极其严重勉强握笔写下:
“……楚山可好?又是一年未见,甚是相念。虽说早知饮酒伤身,然襄阳即位以来,夙夜难寝,唯酒后可得酣睡一二,稍解疲乏,即便时常告诫自己,却难戒禁,你在这事上断不可学我。闻听虏王遇刺之事,喜极乐极,召集群臣大宴,想着痛饮一番才加以节制,却不想凌晨醉醒头痛欲裂、呕吐不止、四肢麻痹。唯恐恶疾难愈,而内忧外患未除,特写此诏予你。皇子年幼、皇弟多思、士臣顽固、将卒刚勇略缺,而胡虏有如豺豹窥伺,我心忧也,外戚郑氏……”
“没了,这就没了,这算什么密诏……”众人头凑过来,看到这里都是震惊无比。
周景拿起密诏,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几遍,摇了摇头,说道:“不像另有蹊跷的样子……”
众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苏老常又接过密诏仔细端详,说道:“起初字迹还算清楚,但越往后字迹越是凌乱浮草,在写到‘郑氏’二字时,拖出一道又黑又粗的墨迹划出宣纸外,密诏甚至还裂开一道口子,可见到陛下写到这里,确实是已无力握笔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算什么密诏,从头到尾都还没有写到关键处,就戛然而断。
楚山拿着这封密诏管什么用?
现在大越三品以上的大臣都知道建继帝生命垂危之际,有密诏给徐怀,现在也已经送到楚山、送到徐怀手里了。
现在大越上上下下都盯着这封密诏,都盯着楚山将如何持诏行事,这就完了?
徐武江见史轸脸色沉毅似有思量,张口问道:“史先生觉得这封密诏算怎么一回事?是陛下已经不能辨识什么了……”
“还是要将郑屠找过来,再问清楚一些。”史轸跟徐怀说道。
徐怀点点头,让人将刚抬下去救治患处的郑屠,再抬回到书斋里来。
“现在还有我什么事?这把老骨头啊,可是为侯爷颠散架了!”
舞阳乃是楚山行营行辕所在,除开在外统兵将吏外,其他重要人物几乎都在舞阳,但此时能够参与密诏之谋,也仅有徐武碛、徐武江、王举、史轸、苏老常及周景等人而已;而他们也确实是楚山除徐怀之外,最为重要的人物。
“你进宫之后,亲眼看到陛下当时还是能睁开眼睛的、是清醒的,只是不能言语?福宁宫当时都有哪些人,都说过什么,各自都有什么神态,你好好回想一下,把当时的情形,再详细跟我们说一说……”史轸看着郑屠道。
“我随周相、胡相以及钱尚端、乔继恩进福宁宫,张辛披甲值守福宁宫外,王相公与晋庄成、钱择瑞等大臣在外殿守候——我也没有一一细辨,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应该都在。内殿之中除了太医、郑贵妃、缨云公主外,还有淮王、武威郡王、朱沆相公等人侍候,此外就是周相、胡相,高纯年、顾蕃以及汪伯潜等人都还在外殿候着,应该是不想太多人干扰到陛下的救治!”
郑屠将当时进宫的情形又事无粗细的说了一遍,确保没有遗漏,说道,
“密诏是缨云公主从袖囊取出,当着众人的面封匣交到我手里,自此之后直到舞阳就没有离过我的身——我路途上眯盹片晌都还紧紧抱在怀里,拿布带子紧着。当时内殿之中众人的神色嘛——淮王脸色很难看,非常的阴,想要剐人,周相多少有些慌乱,胡相、朱沆相公还算镇定。当时陛下是斜躺在郑贵妃怀里,手脚无力垂落,脸皮也已经挂不住了——对了,郑贵妃当中还拿绢帕帮陛下擦了一下嘴角。陛下当时却是清醒的,这点可以肯定——缨云公主将密诏交给我时,朱沆相公还担心其他人过夜不认账,特地在陛下跟前大声询问,密诏是否送交节帅,陛下当时的眼神还有那么一些烁动,应该是肯定的意思,这才叫淮王、周相他们无话可说……”
听郑屠更加详尽的叙述走进福宁宫的细节,众人都陷入沉思。
史轸沉吟片响,跟徐怀说道:“密诏应该不假,而陛下明知密诏没有写完,还坚持要缨云公主将密诏交到节帅手里,应该是认为节帅能猜到圣意是何……”m.tj268.com
“圣意是何,陛下是什么心思?陛下想楚山立皇子为帝,但我们拿这封密诏,怎么去拥立幼帝?”徐武江拍着脑门,费心思的问道。
“密诏这事却是简单,倘若陛下心意就是如此,从头到尾也仅有缨云公主看过,我们到时候拿一封符合陛下心意的完整密诏出来,想必缨云公主应该不会拆穿的……”周景说道。
徐怀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久久不语。
这时候有侍卫跑过来,将一封密函呈上来。
“信阳又有什么紧要事,竟用五百里加急送密函过来?”徐武江坐书斋门口,见密函乃是徐心庵从信阳发来,再看密函上的绝密加急标识,吓了一跳。
徐怀接过密函,确认中途没有拆封过,站在窗前将密封拆开,随手将密函交给史轸,说道:“郑家的动作好快啊,赵范凌晨时赶到信阳,想来舞阳见我……”
“郑家是迫不及待想看到密诏啊!”苏老常说道,“只是,这密诏能给赵范看吗?”
“你们先去歇息吧,我再想想……”徐怀说道,示意众人先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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