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也不会有事罢。
夏氏也不像是醋性大的人。
外头的何青安了心,入了内的耶律肃进门后,看见夏氏正坐屏风后的圆凳上绣花。
黑檀木方桌上排开了各色丝线。
烛台旁特地留了块空地。
烛火在罩子里微晃,似是晃了她的眼。
夏氏蹙了眉,不满的轻啧了声,在烛火下显得多了几分温柔之色的脸顿时轻恼了起来,一下子就撕开了方才的假象。
将手里的绣架一扔。
不打算继续绣了。
起身时,似有察觉。
今夜外面风大,强风从门缝里钻入,发出呜呜的啸声,竟让她没有察觉到耶律肃进屋里来。
但她仍装作不知是谁。
转身走到屏风旁,探出半边身子往门口看去,见耶律肃站在屋里。
她探看的动作自然又可爱,见了耶律肃后,眉间染上喜色,嘴边就漾开了笑意:“大人——”
她额上的绷带仍绑着,但面色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
眼神似又有璀璨烨烨的光。
她小跑着到耶律肃跟前,刚一靠近,就被他周身的寒气逼退,冻的她瑟缩了下。
今日午后,夏宁冷的实在受不住了。
一个手炉只能暖手,屋子里的空气仍是冰冷的。
她就让雪音去找了个炭火盆子。
还是从厨娘那里借来的。
因着将军府里没有烧炭盆取暖的习惯,用的还是烟大的银碳。
烧了小半日屋子里暖和后,才拿出去,否则屋里呛人呛得根本待不下去。
耶律肃从外头进来,分明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可身上寒气湿重,可想而知外头有多冷。
这一退,惹得耶律肃不快。
但也只有一瞬。
屋子里于夏宁来说刚好,于耶律肃来说就有些热了。
绕过屏风进了内间,里头更热些。
他后背微微发热,见那夏氏隔他三四步远,分明是不想近身伺候,只好自己解了最外面的大氅,朝她扔去。
夏宁伸手接住,大氅厚重,触手冰凉微湿。
她摸了摸,大氅外面那层更湿,便向耶律肃问道:“大人,外头可是又落雪了?”
耶律肃低应了声。
屏风外昏暗晦涩,光线不足。
此时走到烛火下,她才看见耶律肃的裤脚处溅了星星点点的脏污。
她柔了声音问道:“大人骑马回来的?奴服侍大人换套衣裳罢。”
耶律肃看她一眼,携了缕嘲讽:“就你?恨不得离我三尺远那副样子。”
从在门口进来时能憋到现在再发作,这耶律肃待她的耐心是越来越好了。夏宁不杵他,转身从保温桶中取出茶壶,倒了盏茶水,双手奉上,姿态温顺、嗓音动人着道:“奴眼下身子尚且弱着,理当万般小心,大人便饶了奴家这一回罢。”
声音婉转,语尾含着媚态。
身子轻轻一福,姣好面庞微侧垂着,眼睫掀起,鸦黑羽睫之下,是一双勾人媚气的眸子。
男主却不接她的茶水,视线冷冷扫过她摊开一屋子的东西。
显然没个半下午折腾不出来这些。
陡然语气厉了几分:“既有自知之明,还不赶紧滚去床上躺着?”
说罢,眼风凌厉扫去。
偏这夏氏不怕他似的,一脸浅笑,还蹲福了一礼,“奴这就去~”
在耶律肃瞪她之前,夏宁才回了床上躺好。
还不躺平了睡下,半靠坐在床上,笑吟吟的看他。
耶律肃略一皱眉,她才彻底垂着眉眼,乖乖躺了下去。
见她躺下,耶律肃早已不耐,转身要走。
身后传来一道细微的唤声:“大人……”
耶律肃本想忽视直接抬脚走人,但仍止步,转身挑眉看着躺下还不安分的夏氏,语气冷漠道:“又有何事?”
夏宁侧睡着,伸出一条胳膊来,朝着他招了招手:“您来。”
不见那些侍候人的媚态。
眉眼干净地瞧着他。
耶律肃虽然不耐烦,略作停顿后还是走了回去,在床边坐下。
看她支支吾吾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废话,才切入正题,“奴家今日差了将军府里的小厮出门采买了些东西,但身子没银子给小厮,也不好让他自己贴了,听雪音说,他也没去账房里支取……大人能否支给奴家一个月的月钱,明儿个我就让雪音姑娘给小厮送去。”
耶律肃哦?了声,仔细的问她买了什么东西。
颇有些明知故问。
夏宁怪嗔的他一眼,眼波横去,风情丛生,那股子深刻在骨子里的媚态又出来作祟,“喏,就是桌上那些。大人该不会以为那么些针线也是奴家从将军府里翻出来的罢?”
耶律肃又问:“要做什么。”
眉眼、语气之间,竟然没有不耐烦。
这三年以来,他可从未这般关心过自己买的东西。
甚至连小院里的那片梅花桩,他看见后也不曾多问一句。
这……
她买了些针线,他居然问得如此上心?
夏宁留意到了耶律肃的反常,心中没摸清楚他问这些是为了什么,故意瞒着不仔细与他说,再窥探他的神情反应:“不与您说,不过是奴家做的些姑娘家的小物件罢了。”
耶律肃审视她一眼。
夏宁迎上,还做了个不解的反应。
耶律肃这才收回视线,面色冷了一分。
夏氏是个惯会拿小事邀功讨好的性子,若真的要为他做衣裳,早不得拿这件事讨他的好。
语气平平道:“明日让雪音去账房支——”说着这话时,目光见她云黑发间光秃秃的,仅有一支银簪戴着,耳垂上更是连个珍珠耳坠也不见,素得连府里的厨娘都不如,接着说道:“一百两银子,吃食穿衣有什么缺的就打发出去买,用完再去账房支。”
一百两?!
饶是夏宁也愣了下。
她一个月耶律肃给她月钱二十两,逢年过节还会添些。
这一百年有她小半年的收入了。
一下子给她这么些,还说用完了再去支,耶律肃要留她在将军府住到何时?
先前不是才同她说,过几日就送她回小院。
只是她中了毒,她都能下地了,却迟迟不见耶律肃提及此事。
夏宁心中惊疑,但面上却是高兴万分,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向他谢了恩,面上的欢喜之色几乎要溢出来,说话时还带着笑音:“还是大人最疼奴家,这么些银子,奴家可得做个大些的银袋子装着!”
她边说边揣度着耶律肃的表情。
见他眉眼虽冷,但毫无离开之意,又跟着说道:“奴得了大人的赏总不能白得,可不说身外之物皆是大人所赐,就是这条命也是大人救下的,奴不知送什么好了……”
夏宁状似苦恼,细眉颦蹙。
抿着唇思虑须臾,才试探着问道:“容奴讨个巧,送大人一荷包可好?或装散碎银子赏人,或自用都使得。”
“随你。”
语气随意,听不出喜欢还是不喜。
但在跟了他三年的夏氏听来,这已经是极大的变化。
她心中不安浮起,耶律肃待她的态度变了这么些……她还能回小院去么?
心中一念,脸上一双杏眸笑弯着,双手轻轻一击,愈发欢喜着道:“那奴家就这么做了。恰好今日买了暗色的不了,看着质地极好,与大人身上衣裳的颜色相近,也是这种暗纹——”
她说着,伸手轻扯了下他的袖子。
自己倾身凑近,想把暗纹递给耶律肃一同看过。
手里捏着袖子,无意摸到了一个东西。
手感软乎,像是个荷包香囊之类的东西。
她想要收手回去,谁知那香囊在袖笼里搁的浅,都快落到袖口了。
夏宁的手一捏一收,香囊就落在了她的手心里。
看着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香囊正面绣着的花样繁复,祥云翠竹,郁郁葱葱。
绣工不错。
香囊的布料更好,还夹嵌着金丝,看着贵气逼人。
夏宁有些无措的将手掌心往前递了递,抬头看向耶律肃,“大——”
唇齿轻启,还未说完。
耶律肃动作极快的将香囊取回,随意收入袖笼里。
夏宁眨了眨眼,表情略带些惊讶。
但思绪翻腾。
跟随耶律肃三年有余,衣裳也给他脱过不少回了,荷包是见过的,但从未见过这种香囊,而且这香囊分明是出自女子之手。
他收的随意,那就是不大喜欢上心。
但即便不喜欢,他仍收了起来。
不喜的可能是物。
但是使他收起来的可能是赠香囊之人。
能送他香囊这类贴身随带物件的人,也只有一位了。
未来的将军夫人。
慕氏。
传闻耶律肃曾救慕氏一回,两人见过一面,后来耶律肃在太后那儿见了慕氏的画像,就定了要娶她为妻。
又传闻,慕氏姿色平平。
可耶律肃是如何冷静自持之人,能让他一见就求娶的女子,必有过人之处。
她似嗔非嗔的扫他袖笼一眼,用手虚掩着唇,道:“难怪大人不大愿意要奴做的荷包,原来早得了那么好手艺的香囊,奴家那登不上台面的小玩意,大人自是瞧不上了~”
说着歪过头去,忙用手扯了帕子,掩着唇,垂着眉。
像是伤了心啜泣。
耶律肃知她一身的勾栏调笑做派,能唱会演,但也是头一次见识夏氏这一手无中生有的本事。
他挑眉,几乎要气笑:“我何时说过不要你的东西了?”
他分明说的是随她。
也分明是这外室一身的心眼。
连赵刚、暗卫都送了东西,到他这儿三年有余,连个帕子、香囊都没看见。
随他也厌恶女子送这送那的行径。
夏宁听他这么反问,帕子仍遮掩着,眼睛里泪光闪闪,衬的眸子亮极了:“真的?大人可不是哄奴家的?送了后,大人日日都会用它,不会随意装了碎银子赏人去?”
一连几问,愈发得寸进尺。
甚至连她自己说的‘赏人也使得’都推翻了。
耶律肃敛了神色,口吻严肃道:“到时再说。”看她又要拿乔装哭,轻咳了声,补了句:“绣的歪七扭八,挂着惹人笑话不成?”
夏宁眉眼舒展,不做伤心之色。
笑吟吟道:“奴定会拿出看家本事,绣的不比那香囊差——”
说着,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眼里的泪光挤出,坠在眼尾,沾湿了睫毛。
幸好她帕子仍遮着,这才没有做出不雅之态来。
耶律肃也不欲多留,“歇下罢。”
夏宁不再坚持,躺了下去,闭上眼就沉沉睡了。
耶律肃起身离开,临走时路过方桌,看见摊开了一桌子的布料,上面还堆着她方才自己的说的暗色布料,可桌上压着的纸样却是个手炉的模样。
分明是夏氏嫌铜炉烫手,才买了布料打算做个套子隔热。
想起何青说的,冷哼一声。
看来是他太闲了。
前脚出门,后脚进了书房,一并将何青叫了进去,命他去铁鹰营办事。
吩咐时眉眼冷峻,言语简单,但任务清晰。
何青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铁鹰营?
每回去铁鹰营办事的人大多都得了将军恼怒的人才被打发去做的苦差事,他这些日子自问服侍的还不错啊,而且夏姑娘还在旁边住着……
怎么、怎么就他惹上事了?
也不知道这差事要办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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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青斟酌着问道:“往日去铁鹰营都是赵刚或陆元亦等人去,这回怎么……”
耶律肃打算他的询问,反问道:“不愿去?”
眉眼清冷。
公事公办。
何青也不再挣扎,认命的应道:“属下领命!”
书房内,耶律肃与何青商议着前往铁鹰营的任务内容。
而正室内,早已熟睡的夏宁缓缓睁开眼睛,掀开被子,甚至连衣裳也不披一件,就疾步走到隔开洗漱的屏风后,将手直接进入铜盆里。
里面的水早已冰凉。
她双手浸入,冻的浑身狠狠打了个寒蝉也未取出。
搓洗泡了许久后,她才取出双手。
放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发现味道彻底淡了才拿了巾子擦干双手。
又将刚才掩着口鼻的帕子,隔着擦手的巾子捏住,走到烛火旁点燃了烧毁。
她长在勾栏瓦舍,在天青阁里更是见惯了这些不入流的情药。
姐姐们教她,要谨慎识别的异香情药,就有一味像极了耶律肃香囊里的气息。
虽然淡,但却瞒不过她。
若长久佩戴,香味渗入皮肉、血液,便会教人‘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经年累月,毒素累积,慢慢会呈易怒、痴傻之相。
那慕氏,究竟是不知这情药的毒素,还是第一次他们初见时就用了情药,才让耶律肃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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