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肃凝神听着,眼神淡漠,见他停下,又加了句:“出门上香那日的情形,你仔细回忆后再说一遍。”
耶律肃素来不喜欢听人说这些琐碎之事。
做事向来只听结果。
眼下被将军这般仔细的听着‘废话’,赵刚愈发认真起来,将那日所见所感不论有无用,通通说出来:“那日清晨,卑职套了马车架在小院门口候着姑娘,那日拉车的马匹有些不安烦躁,卑职以为是天冷后就不出门马匹不适闹了情绪。夏姑娘出发那日并无不妥,只是在上马车前忽然改了主意,不愿意穿城而过,说是那日在摘星楼前被吓到了。”
赵刚还要继续说下去,被耶律肃抬起的眼神打断。
“那匹马是早上起就情绪不定?而非是进了山里闻到路边的汁液后,从未温顺转而直接发狂的?”
赵刚仔细回想,他不是懂马之人。
留意到马匹早上有异已是难得。
现下被耶律肃盘问,一时之间也答不周全。
耶律肃再一次传来府里的马奴。
小院的马车,是从府里套出去的。
在离开将军府之前,一直由马奴饲养照看。
马奴得了命令,来的亦是十分迅速。
他还是头一回进得前院,更是头一遭能进书房重地,进去后,书房内压抑的气氛令他双腿一软,还未来得及开口请安,膝盖就先一步跪下。
“奴、奴、奴才见过将军——”
哆哆嗦嗦,才说完了这句话。
耶律肃对马奴见了自己战战兢兢的态度并未露出不屑之意,反而让他起来后,再问道:“前些日子从府里的马厩套了一匹马出去,你可还记得?”
马奴见赵刚侍卫与雪音姑娘都跪着,自己却还站着。
愈发拘谨、胆怯。
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好在回话还算完整:“记、记得……小何大人与奴才说……是要……送去外头的,奴才就选了匹……温顺的母马。”
耶律肃不再继续追问马奴,让赵刚把方才说的话与马奴在复述一遍。
赵刚心知是那匹马可能有问题,绞尽脑汁的回想当时那匹马的异样。
但隔了些日子,当时情况混乱紧急,他想起的实在不多。
与刚才说的并无太大出入。
马奴听后,盯着耶律肃的目光,大着胆子颤颤巍巍的询问:“敢问赵侍卫,那匹马在进山后立刻就到了龙竹叶汁液洒落之地吗?”
“并不是,”赵刚仔细答道:“在山路上行了一段路后,马匹才逐渐失控,我勒紧缰绳也无用——不,有一瞬间马匹像是要安静下来,紧接着愈发癫狂,彻底甩开我们朝着崖下奔去。”
“逐渐失控?而不是瞬间失控?”
马奴抓住了一个疑点,问道。
赵刚略作一想,“进山后,山路颠簸马车难驾,那时夏姑娘还说被颠的不行,不知是否是因山路崎岖,马匹才会逐渐狂躁不安。”
马奴听后,愈发疑惑,思考思索,面上倒是少了几分卑怯之色,语句也通顺不少:“因小何大人与奴才说,那马是要给夏姑娘使的,选了匹母马,性格最是温顺,其中还混了西疆的马种,耐寒喜冷,脚力足能日行千里,出事那会儿天才冷了没几日,”说道这儿,马奴小心翼翼的询问赵刚,“请问赵侍卫,在出发前是否换了新的马具?”
赵刚想说没换,在开口时,忆起一事。
出发前几日,梅开似乎换了缰绳。
念及此事,赵刚脸色发黑。
耶律肃眼尖,立刻看出赵刚的异样,质问:“果真有人换了马具?”
赵刚以头杵地,“是属下疏忽!那日之前梅开给马匹换了缰绳,之前的缰绳的确也旧了……是属下失职!”
马奴生怕因自己的一句话惹了将军的怒火,大着胆子解释道:“将、将军……奴才只是怀疑……更换马具会、会令马匹不适……若、若马具舒适得宜……恐、恐是马匹身体忽、忽染疾病也、也说不定——”
他哆哆嗦嗦的说完,背后已是湿透。
何青揣度着耶律肃的脸色,柔声与马奴道:“将军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些事切勿外传,知道么。”
声音虽为温和。
却浮着一层命令之意。
马奴连连磕头:“奴才、奴才就是脑袋掉了也、也绝不敢外传!”
何青这才让他退出去。
马奴一走,耶律肃的面色沉下,眼底的暗色翻滚浓郁。
心中生出的那一念,逐渐有一桩桩事冒出头来,已证实那一念为真。
过度巧合,必是有人刻意安排。
夏氏,当真会令他失望么。
耶律肃掀起薄唇,眼底的神色已压下,恢复如常,“夏氏身边的几个下人,死契都捏在她自己手里?”
何青躬身回道:“张嬷嬷、兰束、菊团这三人的死契在将军府里压着,而竹立、梅开二人是跟着夏姑娘一起进的小院,都是没爹娘的人,为着令她们死心塌地的侍候姑娘,便签了死契交给夏姑娘保管。”
眼下之意,梅开与竹立才是夏氏信得过的。
耶律肃早已定了主意,令赵刚行事,末了还添一句:“再办不好,我不愿养一个废物,滚出去。”
赵刚接连犯了两次错。
在听清楚自家将军的安排下来的事情后,心中惊疑不定,立下了军令状,这次再行差踏错半步,他自行处置,绝不再给将军添任何麻烦!
离了书房后,他看了眼正室的方向。
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夏姑娘,会起这样的心思。
因着一衣之情,他更希望,此事只是一场误会。
书房里,何青听了耶律肃下的命令后,亦是在他意料之外。
夏姑娘贪图安逸,能成为将军的外室,护她一辈子衣食不愁,比起在天青阁的日子里,不知有多舒适,为何要做这种事?
难道就因为将军要大婚了?
一个青楼出生的女子,竟然会容不下正妻。
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不过是一外室罢了。
但这些话,何青只得在心中默默想一遍,看着将军的面色,何青连一个夏字都不敢提。
现在夏氏尚未苏醒,结果扯出了这么一桩事。
注定——
今晚煎熬。
为了转移注意力,何青用眼神看了眼远远站在一旁,毫无存在感的陆元亦,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问道:“元亦,你方才说指使黑衣人行刺之人是慕家小姐身边的侍女,他们能否说出那侍女的面容?或是我命人描了画像,再让他们指认?”
陆元亦默默回道:“严刑拷问之下,没个三五日恐怕清醒不了,画了画像让他们指认更快些。”
一问一答后,耶律肃才插问了一句:“黑衣人接下的任务是什么。”
“将军明察,此次任务颇为奇怪。”陆元亦拱手回道:“对方命他们取夏姑娘性命,要求要用利器刺穿胸口夺命,不可砍头、断肢,令夏氏血流而亡。
那就是要夏氏‘完整’的死去。
上一次东罗人令其坠崖,明明能直接取她性命,反而留她一命。
这一次,却又大费周章的要杀她。
究竟夏氏于他们有什么用处。
“还问出其他什么事?”
“他们皆为死士,拿命换钱的疯人,这也是头一次接这笔生意,只管拿钱办事,不问缘由。”陆元亦将背压得更下些,“属下再问不出其他事。”
“暂留他们一口气,”说着,向何青下令:“去找靠得过的画师,描下慕乐婉及身边侍女的容貌,让黑衣人指认,认完后人不必再留,处理了扔去慕家小姐的院子里去、”
把杀手的尸体扔到她们眼皮子底下。
这不论是不是慕乐婉及身边那侍女所为,估计也会被吓破胆。
不论刺杀夏氏一事慕乐婉是否参与进去,也无法改变她送出手的香囊有问题。
算是警告。
陆元亦退出去后,何青才接着问道:“这一事后,慕家小姐心虚了嚷着要退婚呢?”
耶律肃掀起薄薄的眼睑,幽深如一潭古井的眼底平静无波,深不可测,嘴角微翘了下,嘲讽着反问:“何青,时至今日,你还当我娶慕氏只为了降低陛下对我的诸多忌惮么?”
何青微愣。
一脸老实巴交的问道:“难道不是么。”
何青不敢直接说,当初在太后娘娘的惠阳宫中,听将军直言说要去慕氏时,他真的认为那一次偶遇之后,将军对慕氏生了别的什么心思。
虽然匪夷所思,但将军毕竟是将军。
心思岂是他们能揣测得了的?
毕竟,换做平常男人,都有了夏姑娘那样一个绝色美人,怎么还能收的下一个无盐女?
耶律肃扫他一眼,表情有几分无语。
“当初图赫尔能悄无声息的溜出将军府,溜出京城,真能逃得出边境么?东罗南延边境进出检查严苛,尤其是从南延进入东罗之人,图赫尔便是会易容术,能伪造户籍,但驻守副将传来消息,东罗沦为属国后,不少东罗药商借机混入南延,为严守两国边境,新加了一道过境手续,无论进出南延,一概都要递到宗人府敲章,宗人府如今由衡蔚把着,那人的脾气秉性,这一道手续不卡个一年半载绝不会过手,图赫尔又如何能溜得回去。”
“那当初得知图赫尔回东罗,陛下明知是诈,为何不说破?”
耶律肃冷笑一声。
“咱们这位陛下,疑心深重,谁又能得他一二分的信任。”
将军为南延出生入死多少回,而陛下却防他慎严。
两人还是嫡亲的舅甥。
何青听着,未免心寒。
但听了那些关于图赫尔的话,何青才逐渐明白将军为何要娶慕家小姐,恐怕是那一次‘偶遇’,对方露出了马脚,将军起了疑心,这才要娶慕乐婉。
不论是慕乐婉有问题,还是她的侍女有问题。
都不会错过能嫁入将军府,接近将军的大好机会。顶点小说
外室有外心。
未来的大娘子更有杀心。
何青粗粗一想,就觉得自家将军有些可怜。
这女人缘怎这般不好。
不对。
夏姑娘这事还未有定论。
且如今她还昏迷不醒。
何青无声的叹一口气,祈祷着赵刚所行之事失败。
将军待夏氏之心,前院里的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假使夏氏真的有外心,将军最是憎恶背叛之人,怕是……
后果是何,他更不敢细想。
直至半夜,夏宁都没有醒来。
赵刚也不曾回来复命。
书房的油灯也燃了半宿。
耶律肃料理完了所有公事,甚至都看完了一本杂书,也没听见正室有什么动静。
半夜过去,天将破晓。
按照谢安所言,夏氏再不醒来,怕是凶多吉少。
耶律肃生了疑心,本不打算去看她一眼。
看书时,眼前频繁闪过夏氏的模样。
那些狐媚、造作的姿态。
还有她偶尔露出来的本态。
扰得他静不下心,干脆将手中囫囵看完一遍的书扔在桌上,起身往正室走去。
夏氏之罪未定,念在随了自己三年,今晚她生死攸关,自己也该再去看她一眼。
耶律肃是武功深厚之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声,进屋后,就看见谢安趴在方桌上呼呼睡着。
绕过屏风,雪音机警,早已候在一旁,拱手见礼,并不行婢女的福礼,“将军,姑娘至今未醒。”
耶律肃略一颔首,走到床头,垂眸看她。
不同于白日那发黑发青的骇人面色,此时脸色发白,胸脯起伏薄弱,呼吸声微不可闻。
脆弱、虚无。
他弯下腰,两指号脉。
脉搏缓慢,跳动更弱。
如一盏微弱、缥缈的油灯,随时都会油尽灯枯。
他皱了眉,正要叫醒谢安来问话,门外传来慌张混乱的脚步声,守在门外的何青掀开帘子,进来低声回禀:“将军,是赵刚回来了。”
耶律肃看了眼昏睡不行的夏氏,并未离开,而是将赵刚宣了进来。
外男入内,夏氏虽在昏睡,但终究不妥。
雪音自发去解了床幔垂下,挡住旁人的视线。
赵刚的脚步声慌乱,进来时脸色更是难看至极,种种表情已让何青心中分外不安,再看耶律肃的表情,更是冰霜凝结。
“属下前来复命,抵达小院——”
才说了一句半话,就被耶律肃冷冷打断,“我只听结果。”
赵刚抱拳,躬身,闭上眼,万分艰难道:“属下抓了个现行,梅开打死不认,一头在棺椁上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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