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岳和韩升信步来到黄鹤楼下,这里离武昌城西长江水码头很近,汉阳门内一片各地会馆鳞次栉比。
宋明以来湖广地区开发成熟度极高,遂成鱼米之乡,人文繁盛、商贸发达,两广西洋海货经此北来、西北中原的客商由此南去,江南的精巧器物溯江而上,川中云贵的木材特产顺江而下,九省通衢名副其实。
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两边铺面热闹非凡,往来旅客南腔北调。韩岳路过一座绸缎庄,西北大汉跟吴侬软语的在门口为价钱争得面红耳赤,那西北大汉气愤愤的跨出门槛作势要走,本地牙人连忙两边作揖软语相劝。
不仅有两京十三省的汉商,云贵川湘各路土司治下的商客也不罕见,有的戴五彩丝线帽,有的头巾上插羽毛,操着或生或熟的官话跟人讲价还钱谈生意。
韩岳观察着市井风物,看得颇为有趣。
“可惜呀可惜,”韩升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忍不住叹口气:“好不容易有六十两银子,却不是我们自己的。”
韩岳拍了他脑门一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昨天抓获何老七,收缴了一百多两赃银,张捕头正准备按惯例分配:只消留几两碎银子上缴公账,再扣下给衙门二爷、师爷、刑房书吏的孝敬,其他通通二一添作五,由捕快们分了。
突然发现韩岳还在旁边,张捕头一拍脑门,怎么把这茬忘了?
这位小爷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吃水不忘挖井人,罢了罢了,他本该拿最大的份子。
于是张捕头先扣出六十两银子,双手捧给韩岳,还美其名曰赔偿韩小相公遭了冤枉官司的损失。
韩升忙不迭的就帮少爷接下了银子。
要说韩家这场无妄之灾,损失六百两都不止,这点银子也就稍微缓解一下困窘,赎几宗典卖的田地。
谁知第二天韩岳就带着银子来找四川会馆,说要想办法把银子还给死者家属。
无论如何,韩岳有自己的底线。
见惯了受害者家属,知道对死者的妻儿老小来说,这点银子不仅是死者最后留下的一点念想,还很可能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当然,韩岳也不可能命令张捕头交出全部赃银——事实上这些银子即使全拿回衙门,也会被师爷书办们分掉绝大部分,这边行文忠州,就说赃银被凶手狂嫖滥赌花掉了。
甚至死者家属都不见得有余力千里迢迢来收尸,那么秦端民最后的结局就是一领薄草席,埋在乱葬岗。
现在能保住近半银两已经尽力,怎么把银子送到受害者家属,都还得韩岳自己想办法。
信步走到长街一隅,当面有座飞檐斗拱像寺庙的建筑,正中悬着“川主宫”泥金匾额,这就是四川会馆了。
此时巴蜀之地流行供奉川主,所谓川主,也就是都江堰、灌江口的二郎神,四川人在外地修建的川主庙,就兼做会馆之用。
韩岳还没跨进门口,当面一只白瓷茶壶飞了出来,他赶紧闪到旁边,那茶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
这串叽里咕噜的话,半句也听不懂。
好在接下来的话听得懂了:“妈的,这几个蛮子怎地不讲道理?那遭瘟的秦端民没到四川会馆来,叫老子到哪里去寻他?你只管来缠老子有球毛用!”
原来会馆里面,四五个红黑脸庞的男子,穿着留一手、露一手的毡袍,正在和两三名脖子后面插着折扇的私牙对峙,两边把茶壶、茶碗扔得飞来飞去。
“你们要找的秦端民,我知道他在哪!”
韩岳此言一出,两边顿时住手,齐刷刷的把目光转到他脸上。
私牙里边有个留老鼠胡须的是为首者,操着口四川话:“哎哟我的老天爷!这位相公有礼了!你老人家晓得那秦端民在哪,麻烦快点给这群瘟神说了,他们缠得我脑壳痛。”
原来老鼠胡须姓胡名利图,是四川人,依附川主宫做私牙,从前和秦端民做过一回生意。
这几个川西雪区过来的番客,跑到四川会馆来找秦端民,胡利图以为可以牵线搭桥赚点钱,就过去搭话。
没想到对方汉话说得半生不熟,态度却格外蛮横无理,找不到人就急得推桌子摔碗发脾气。
韩岳告诉他们:“你们要找的秦端民,在江夏县衙门的殓房。”
什么?!
番客中最高大的那个,急得两步窜过来,揪起韩岳衣领乱摇:“你、你说的是真的?!秦老爷他、他死了?”
“我有什么好骗你的,去衙门一问不就知道了,”韩岳没好气的甩开他,这人还真是蛮不讲理。
胡利图也吃了一惊:“昨天我在码头撮合木材生意,是听说韩秀才大闹公堂,黄捕头挨了二十大板。未必那个挨刀死了的,就是老秦?哎哟我的妈也,硬是好人不长命哦!”
番客颓然坐倒在板凳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韩岳也觉得奇怪,慢慢探问原由。
番客官话说的不好,夹七缠八的说他叫多吉,是藏边一个什么地方,什么白土司的手下。如今有个什么国师汗图谋侵凌这白土司,因此派多吉携带神兽前来朝贡,希望得到朝廷支持。
秦端民常年做行商,上藏边、下江浙,走南闯北,在白土司处自称认识南京兵部的什么大官,这趟要经武昌下江淮办货,可以为多吉等人引荐。
胡利图在旁边撇撇嘴,这是常年跑江湖的老路数,别说南京兵部,需要的话,秦始皇他都熟得很。
“胡兄为何如此作态?”韩岳小声问道。
胡利图不屑一顾:“什么朝贡,冒贡罢了!朝廷好面子,随便几个番客就过来骗吃骗喝。前几年都不许他们来朝贡了,还是有人心怀侥幸玩这套。”
大明在西南、西北、乌斯藏册封了几百上千家土司,对朝贡执行薄来厚往的政策,回赐价值远高于贡品。
土司朝贡有利可图,因此争相前来,甚至冒名顶替和多次超标朝贡,称为冒贡、滥贡。
乃至地方官吐槽,一年有上百家朝贡的过路,也不知谁真谁假?
三年前,因“番人混冒,方物滥恶,所奉敕书洗补可疑,而通使岁诱为奸”,朝廷一怒之下革除了乌思藏护教王、董卜韩胡等番的入贡资格。
“现在冒贡这套玩不转了,买点茶叶回去嘛,也不算白跑一趟,”胡利图语重心长的劝番客们。
多吉脸红脖子粗,额角青筋直跳:“我、我们是真的贡使,不是冒贡!”
这多吉也是命中注定该有一劫,江船还没过瞿塘峡滟滪堆,作为贡品的神兽突然发作要生幼崽,只能停在巫山等它生。
秦端民自己还有生意,急着到武汉办货,就孤身先走了,约定多吉到武昌川主宫来找他。
哪晓得神兽水土不服,生下崽子就得了瘟病,迁延了十来天还是一命呜呼。
多吉硬着头皮跑到武昌,结果又挨了当头一棒:秦端民也死了。
现在朝廷的大政策是整顿冒贡、滥贡,没有带路党,多吉连兵部的门槛都跨不进去。
“先是神兽死了,然后秦先生也死了,”多吉把脖子上的念珠转来转去,喃喃的念叨着,“难道这趟处处不顺,是佛菩萨的旨意?”
没错,肯定是的,其他番客纷纷点头。
多吉忽然就不沮丧了,变得一脸释然。他站起来对韩岳、胡利图赔礼道歉,又唤来小厮赔偿打坏的茶壶碗碟。
还请韩岳陪他们去江夏县衙走一趟,领回秦端民的尸身。
“是我们的话,烧了也行,扔水里也行。不过你们汉人死了是讲个落叶归根的,我们回去顺路就把秦老爷送回他家,”多吉如是说。
韩岳命韩升取出那六十两银子,请多吉经过忠州时还给秦端民家人。
多吉挺感动:“谁,谁说汉人狡猾贪财?死了的秦老爷、活的韩小老爷都是实诚好人啊!”
胡利图一脸黑线:合着就我不是好人?
辞别胡利图,韩岳带着多吉等人直奔江夏县衙。
张捕头正好在,便把案情详细告诉了多吉,还请书吏誊抄了一份给忠州的行文,说明案件情况。
尸身当然予以交还,乐得省一领草席,还不用雇人去乱葬岗挖坑。
多吉买了口棺材把尸首装殓了,韩岳就要告辞离开,多吉请他稍等,几名番客用番话一通商量。
多吉冲着韩岳双手合十:“多谢韩小老爷高义,帮秦老爷申明冤屈,我们好歹回去有了个交代。听说韩小老爷府上遭了连累,这里有百两银子,聊表我们的心意。”
韩岳稍加推辞,韩升在旁边急得火烧屁股。
番客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牛皮银袋子硬塞进韩升怀里。
多吉又道:“还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带来的神兽死了,只剩下幼崽。它没有母亲,如果长途奔波带回去,肯定也得死。只求韩小老爷养活它,救它一条性命。”
番客携来的行李中间,有个衬了软毡的竹笼子。笼中卧着只毛茸茸的幼兽,乍看像只小猫咪,白色毛皮遍布黑色斑点,尾巴也比猫咪长,此刻正有气无力的趴着,眼睛半眯。顶点小说
芝士雪豹?
韩岳大为吃惊,伸手轻轻摸了摸幼兽。
幼兽奶声奶气的嗷嗷两声,睁开圆圆的眼睛打量着韩岳,眼神很清澈,有种野性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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