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溪国距离飞羽仙宫来说并不远。
但……这是对于修士来说。
两地间隔宝象国、揽月国、流光国等七个国度,到了北畔的宝象国后,还要横跨一片上千里的广阔水域,这才能到凤溪国的岭南道。
于凡人,这些路程,哪怕骑乘千里骏马,也要花费毕生精力。
徐行一路上走走停停,体悟各种不同国度的风情。
修炼,也需张弛有度。
一直紧绷如弓弦,对修行也不是件好事。
大概过了五日。
徐行越过岭南道、江西南道、洛南道,来到了凤溪国的神京城。他立步在青黑城墙旁侧伫立的望楼上,脚底踩着其一角飞檐,遥望内外二城。
一百零八坊市,井然有序。
东西二市,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副鲜花着锦的盛世景象。
“公羊仪治国,有一套。”
徐行暗赞一句。
甭看公羊仪和他为敌的时候,屡屡吃瘪。可在他还未去四明山的时候,公羊仪当尚和尚的谋主,基本上无往而不利。
合阳山,是十八路诸侯的盟主势力!
可以说,公羊仪的内政手段,绝对在一流之列。
“先去坤王府。”
“三哥坤天王心眼最实在,也是我的结拜兄弟,最重兄弟情意。”
下了望楼,给自己身上随手施了一个敛息术,徐行径直前往盛康坊的坤王府。
他并不打算直接贸然前往皇宫。
离去十二载。
虽然不至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可十二年时间,却足以改变许多东西。尤其是他自称自己有恙,一直未能临朝面见百官。
纵使如公羊仪、常吉这等心腹重臣知道天德帝并非病重,而是前往飞羽仙宫求仙问道。可他不露面的时间太长,谁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下,有没有百官或者各地的藩王生出异心……。
“他堂堂一个王爷……”
“怎么门前这么冷清。”
片刻后,徐行就到了一高门大宅。
他给坤天王常坤御赐的这栋宅邸,是曾经崇明帝皇子永王的王府。
这座王府占地约百亩,涂漆的朱红大门,门上钉着亮铜兽首铜环,门枕处落座两只威风凛凛的白玉狮子。透过两人多高的青砖黛瓦,能看到王府内檐牙高啄的各色阁楼,可见其王府的气派。
只是这座宅邸门前,未免冷清了不少。
不管是正门,还是侧门。
正门紧闭未开,而侧门处立着两个身材魁梧的蓝衣家丁,守着门户。在侧门的旁侧,拴马石附近,鲜见新鲜泥土,地面隐有薄尘。
窥一管而知全豹。
若坤天王宾客众多,理应拴马石无一空落,而不是连一匹骏马也没有。
“进去看看。”
徐行一个闪身,越过两个护院,入了王府。
不告而进,于礼不合。
但他是开国皇帝,这点小礼还限制不了他。
顷刻间。
徐行就从后宅一处冰室找到了坤天王常坤。
常坤半躺在一张罗汉床上,眯着眼,打着呼噜声。他敞着胸襟,旁侧有两个姬妾给他用蒲扇用力扇着凉风。而在冰室内,则摆着两大桶寒冰。
丝丝凉气在蒲扇的扇动下,传到常坤身上。
见此。
徐行也不意外。
此时的凤溪国正值酷暑,达官贵人从冰窖中取冰营建冰室用来消暑,属于常事。常坤的这般行径,还算不得骄奢淫逸。
“三哥……”
“多年未见,三哥髀里肉生,过的比四弟还要舒服不少。着实让四弟我也是羡煞不已。”
没过多久,徐行显露身行,一脸笑意的看向鬓生白发的常坤。
给常坤摇着蒲扇的两个姬妾,突然看到徐行露出身行,还误以为是刺客,差点扯开嗓子叫外面的亲卫入内护驾。但待她们听到徐行的自称后,就立刻硬生生的将脱口而出的话憋了回去,以免冲了帝驾。
坤王的四弟,除了天德帝外,别无他人。
“婢子们见过皇爷……”
两个姬妾跪地,娇躯微微颤抖。
面前之人,是可以对她们生杀予夺的天德帝,她们怎敢不敬。
这般响动瞬间让正在打酣的常坤惊醒,他从罗汉床上迅疾起身。紧接着,他的眼帘内,就闯入了立在室内、面色平静的徐行身影。
“臣常坤见过陛下。”
常坤怔了数息,又揉了揉眼眶,确认是自己没看花眼后,就立即掀起长袍前幅,准备跪地拜见徐行。
君臣大义在上,兄弟情义在下。
为人臣久了,常坤知道分寸。
“三哥,何必多礼。”
徐行瞬间来到常坤身前,微微弯腰,用双臂拦住了常坤下拜的动作。
接着,他摇了摇头道:“三哥,你我都是拜把子的兄弟,区区君臣礼节不算什么。况且我如今入了仙途,一些凡俗礼节,能免即免。”
“是,陛下。”
常坤没坚持下拜,但他也没改自己称呼,仍旧对徐行口称“陛下”,而不是“四弟”。
一些俗礼可免。
可若是他真不知分寸,徐行初时还好,久了,必定不满。
常坤粗中有细,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
……
……
冰室恢复为客厅。
婢女斟灵茶。
香气盈满整个房间,令人口中生津。
徐行入座,坐在主位。常坤陪在次位。二人各呷了一口幻雾灵茶所浸泡的茶水后。徐行这才点明他此次来坤王府的目的。
打探如今朝廷的情况。
“朝中……”
常坤摸了摸脑袋。
他尽管心有感动四弟没把他当外人。
但一些话还得如实去说,他讪笑一声道:“陛下,你是知道我的,论打仗还行,可朝中这些事,我是不怎么去管的,管也管不好。所以早在陛下你走的第二年,我就干脆将王府大门一关,避不见客……”
他这话没说假,但还有一些事没说。
事实上,他之所以闭了王府,不见外客。除了他不贪恋权力外,更多的原因还是外姓藩王惹人注目……。
天德四年的时候,有人弹劾他坤天王私收贿赂,中饱私囊。常坤先是大怒,他平生最恨贪官,怎么可能自己贪污,再加之徐行对他们结义兄弟赏赐不绝,他又不缺钱,怎么可能贪污受贿。
后——
被朝中百官一弹劾,他才后知后觉,是自己外姓藩王惹的祸。
于是常坤连夜赶往公羊仪府邸,询问公羊仪接下来他该如何做事。公羊仪就给了他了这个建议,让他放权,当一个富贵王爷。
“那如今……朝中谁掌大权……”
“这件事,三哥你应该知道吧。”
徐行话语微冷了一些。
他算是看明白了,常坤是怕得罪人,所以在耍混不吝。
但他稍稍一想后,亦就释然了。
他能一走了之,可常坤还要为自己谋身,为后辈谋个前途。现在,得罪他这个太祖不可怕,因为他不掌权,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痛下杀手,断绝了以前的恩义。
可若常坤得罪了朝中的势力,那自身,以及后辈,就前途莫测了。
“是……皇后和首辅公羊仪共同掌权。”
常坤迟疑片刻,说道。
这点事,瞒不住徐行的。只要徐行在神京稍加打听一下,就能知道如今神京是谁在掌权。百官皆知,市井百姓亦知。
他若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那就真的是彻底得罪死了徐行。
只不过在说完之后,常坤又补了一句,“陛下,你也知道,你对外称病抱恙,不见百官,纵然我们这些大臣知道,你是去求仙了。可中层和底层的官员,还有天底下的百姓不知道,皇后也是无奈……”
“太子年幼,皇后若不干政。”
“天家权力难存!”
他说出了一句肺腑之言。
“此事……我明白了。”
沉寂了片刻钟头,徐行点了点头,神态自若。
赵芸娘后宫干预朝政,执掌权力,实际上,是他在离去时的刻意布置。如果他真打算限制后宫权力,以他开国太祖的身份,一言就能定之。
只需留下一副谕旨。
哪怕赵芸娘再有手段,也翻不了天。
“那弹劾三哥的言官……”
“就是皇后耍的手段了?”
徐行扫了常坤一眼,笑了笑。
朝中得势的二人里面,分别是皇后赵芸娘和内阁首辅公羊仪。前者为皇后,母仪天下,名义上在皇帝未执政的情况下,有干政的权力,后者内阁首辅,有统领百官的天然政治权力……。
而坤天王常坤这等外姓藩王倒台。
很明显,是公羊仪联合赵芸娘的一次政治手段,使权归中枢。毕竟外部藩王动乱,影响朝政。
这等事,属于大势所趋。
换任何一个人坐在公羊仪和赵芸娘的位子上,都会如此做。
开国之初,分封功臣,所以不得不将中枢的权力外放。但后来的执政者显然没有开国太祖的威望,所以中枢必然会不断敛权,去斗倒割肉的“藩王”、“功臣”,以达到中枢权力稳固的效果。
“狗娘养的……”
“原来是公羊仪这货出的主意。”
“亏我还一直责怪皇后,去找他帮忙……”
闻言,坤天王常坤瞬间脸上浮现怒色,他骂骂咧咧,“从起兵之时,我就知道公羊仪这小子一肚子的坏水,我还以为与他有同袍之谊,没想到,他算计到了我的身上。”
他想到了第一层。
以为是皇后赵芸娘为了敛权,巩固天家权力,以免天家权力旁落,所以自甘做了一个富贵贤王。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面竟然有公羊仪这厮的算计。
“大哥呢?”
“他怎么样……”
“可否愿意做一个富贵贤王?”
徐行再问。
在关西道之时,他为了营造自己的名声,给悼天王姚当留了一千不言骑。
后来一统天下,他的位子到底是夺姚当的,所以对姚当的实封最多,可以说姚当是外姓藩王中最有权力的一位藩王,麾下兵马至少过万。
当然,他亦对姚当有着防范。
封徐氏族人为羽翼的时候,特意将徐氏族人的封地和姚当的放在了一起,互相牵制。
“大哥的话……”
常坤长长叹了一口气,“大哥在两年前,就溘然长辞于世了。有悼王府的亲卫说,大哥薨了之前,曾见了二哥一面……”
四明山三大天王中,属悼天王和威天王关系最好。
他亦不如之。
“威天王?”
徐行皱了皱眉。
他直觉悼天王姚当薨了的事,有些蹊跷。
在第二次命运推演中,他被叶济明一剑枭首,而后化作地下主残魂不灭。是威天王用手段灭了他的残魂。
那么很显然,在稻梁山分兵而走的威天王,事后定有一番机遇。
可能威天王如今亦是一修士。
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我虽篡了姚当的权,可之后又没对不起姚当。威天王不至于对我生恨。再者,威天王再厉害,难道有我的际遇强?”
徐行收敛心神,将威天王之事暂且搁置。
仙途残酷。
能走到后面的,没有几个人。
若威天王真对他有恨意,早就报复赵芸娘和徐章了。其外,他观威天王,也不觉得此人是什么气量狭小之人。
接着。
常坤依照徐行吩咐,再将“徐家人”和朝堂诸臣在这十二年间,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只不过他仍是有所保留,略作提及了一番,并没有深入细讲。
“三哥能有此觉悟……”
“群臣之中能胜三哥者,不多于双掌之数。”
听完后,徐行对常坤的处事没有气恼,反倒称赞了他一句。
知利弊,晓进退。
能做到这一点。
就足以称得上是智者了。
“臣谢陛下夸奖。”
常坤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故作憨傻状,先是一挠头,然后再对徐行一下拜。
……
……
从坤王府中走出。
徐行的脸上多了一丝怅惘。
固然他称赞了常坤的处事得体,可常坤的处事得体何尝不是一种与他生分的表现。起义数年,他和常坤相交,先是虚情假意,而后四年时间相处,也多了真心实意,但不曾想,十二年过去,一切如初了。
“话说这刑天王双袖一甩,袖口出了两道黄蛇。”
“那日神京巍峨,仙人屹立在空……”
“刑天王斩下仙人一臂,大笑数声,抓起仙人的手臂,用嘴巴一撕咬……,仙气逸散万缕,点点鲜血落在南城下方,让枯死柏树再次逢春。”
“仙人怒不可遏,骂道:区区凡俗也敢逆伐仙人?”
“这时,刑天王再弯弓搭箭,一箭射在了仙人眼睛。仙人怕眼睛再被刑天王所夺,于是说‘父母精血,不可弃也’,吞下了自己的眼睛。”
“而这一次戮仙之战……”
“也让刑天王身染诅咒,壮年不详,不得以只能在皇宫静养。”
“刑天王为了万民福祉,甘愿一人受天罚……”
“我等百姓,要承刑天王的一份情啊。”
刚出盛康坊没多久,徐行就在坊口碰到了一穿大褂,手持白纸折扇的说书先生在大槐树下说着书,周围簇拥着一群听书的百姓。顶点小说
说的书,也不是别的。
正是他在天德元年,在神京外与叶济明一战之事。
只不过三人成虎,这故事越讲越离谱。
“不一定是离谱……”
“也有可能是朝廷故意让说书先生如此讲,如此确立我的威信,宣扬朝廷的正统……,毕竟已经斩仙了,这般难度,天底下的百姓听此后,谁敢造反。”
徐行摇了摇头,暗忖道。
后人为了宣扬太祖的得国之正,编排起太祖传说起来,一点也不客气。什么生来异香满室、母梦有蛟龙入体,赤帝子斩白帝子、胸有三嬬……等等,都是什么离谱写什么。偏偏愚民还吃这一套。
相比之下,他这斩仙,还算正常一些。
“等等……”
“这说书先生……”
“苏学士?”
就在徐行准备离开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回头扫了一眼说书先生。
这一扫之前不要紧,扫了之后,顿时惊诧了一下。
此时的苏学士尽管刮掉了虬髯,面容老态了一些。
但徐行与苏学士在狱中可是待了不短的时间,再加之他此时神识过人,所以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这说书先生正是当年叱吒凤溪国文坛的苏大学士——苏彻。
“天德帝……”
“哦,不……,徐大人……”
刚喝茶润喉的苏学士也注意到了徐行,他差点没忍住,让喝入口的茶水从喉咙眼里喷射出来。
不过他亦被茶水倏地炝了几下。
于是连忙将茶盏放下,一边用衣袖擦拭嘴角,一边起身准备对徐行施礼。
今时不同往日。
徐行已经贵为皇帝了。
不过曾为官员的苏学士也知道,此时不宜暴露徐行的身份,所以他在“天德帝”三字还未说出口的时候,连忙改口称呼徐行为“徐大人”。
“路边茶馆,聊聊。”
徐行起了兴致。
他没想到,路边编排他的说书先生,竟是和他有狱友之情的苏学士。
“请。”
苏学士将大瓷碗里的赏钱揣进兜里,然后将白纸扇插在腰间,就负着手,跟随徐行入了路边的茶馆,叫了一个上座,和一壶上品的好茶。
……
几盏茶灌肚。
苏学士见到旧人,也敞开了心扉,“不当官了。天德元年,你取了天下,邀我入朝当官,我故意避开你派来的钦差,躲在了屋外,一直等了三天三夜,等到钦差走了,我才回了家。”
“后来,我就来了神京,见说书有趣,就说起了书。”
“当官没甚滋味。”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嘛。”
他豪爽一笑,笑中掺杂着苦意。
在连续几次官场失意后,他也明白了,自己就不是什么当官的料。
入朝,也只能去给新帝写诗写词。
而不是去当宰辅,为国为民。
他明白,自己为国为民就是害了黎民百姓,匡扶社稷,他是真没这本事。
崇明帝在朝时,他还能骂骂昏君当道,自己一腔抱负难以舒展。
可徐行吊民伐罪,另立新朝后……,与他相熟的徐行派钦差给他赐官,赐的也是清流闲职。
他当即就清楚了自己的斤两。
自此后,再无入朝为官的想法了。
“说书……”
徐行见茶水已尽,他从纳物袋中取出幻雾灵茶,捻了几片茶叶丢了进去,然后又施展一个法术,引来活水,开始静心烹茶。
他一边用法术维持着烹茶的火候,一边劝道:“说书,文士大多不堪为之,正途当是诗词,说书难登大雅之堂,苏学士,你这又是何苦呢?”
说书,是下九流的活计。
别说苏学士这以前的翰林学士,单是一般没有功名的读书人,也不肯自甘下贱,去跑到大街上去说书,顶多去卖卖字。
再自暴自弃,也不能这样。
“徐大人……”
“诗词怎样?说书又怎样?”
苏学士眼巴巴看着悬浮在桌桉上的茶壶,刚才徐行捻的茶叶,如果他没猜错,那应该是仙人喝的仙茶。他平生无所好,就好一些口腹之欲。
他擦了擦嘴角口水,不屑道:“都是卖弄文字的活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
“我姓苏的,不作诗了!”
他哼哼几声。
……
……
不作诗了?
徐行默默看向苏学士。
他不知道苏学士说的是一时气话,还是真话。但他想来,苏学士之所以不写诗词,恐怕和安仁公主讨的那首诗分不开关系。
文人风骨,看似无形,可有时却又实实在在的能摸得到。
崇明帝失国,是因其昏庸。
但这也和崇明帝处置大臣时,不肯给他们一个体面,息息相关。
视臣子为自家私奴!
“徐大人……”
“你是真的有恙在宫中养伤?还是……去求仙道去了?”
沉寂了一会,苏学士主动转了一个话题。
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一件事。
在他看来,徐行可不是什么昏君庸主。官员出身的徐行,不仅懂得官场生存之道,也懂得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
不会轻易罢政。
尤其是刚刚开国不久。
眼下他看到徐行随手施展的这一手法术,对徐行这十二年所为大概有了一些猜测。但他不敢肯定,所以想在徐行这里求一个答桉。
“求仙道……”
徐行镇定自若,看了一眼苏学士,回道。
虽说飞羽仙宫让仙凡互不干扰,可这戒律并非多么严苛。若不是他当时有人王体和明王体傍身,早就被叶济明一剑斩了,根本就没有攻入神京,取代宋家江山的机会。
故此,透露一二,并不算违反宗门戒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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