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
“足球赛要开始咧!”
“巴乔已经跟着队伍出来啦!”
……
烂泥渡弄堂窄小,街坊们一声声兴奋的相邀,清晰地回旋进纳凉邻里们的耳中。
“念申,你帮我洗吧!”
东杰第一个反应过来,忙不迭把手中的空碗扔给念申,一手拎起小板凳,一手拽着秦毅就朝屋里冲。
“小猴丝,急啥啦?”
两人冲得急,撞歪了坐在门边的咏萍,气得她抡手拍儿子的屁股。“你打他做啥?他还小呢!”杜雪珍心疼。
“小啥小?三年级了!”咏萍怼了一句,把空碗塞到儿子手里,交代,“帮我摆到隔壁水池的盆子里再看。”
咏兰见邻里们特别是男士兴奋且乱哄哄地往各自屋里跑,默默将父母手中空碗拿过来。
“阿昌,看足球去。”任家旺站起来,招呼着郑阿昌。走了两步,他又转头,“念申,想看可以一起。”
季存带着几分好奇看向局促站起、欲走又停的念申,见她咬了咬唇,摇头:“我不看了,去洗碗。”
任家旺的脸在暗处,看不清什么表情,低头回屋。
踏脚进门时,他对还坐着摇扇纳凉的咏萍说:“吃绿豆汤的碗,你可以洗洗咧。咏兰他们回到上海,我看你懒多了。”
咏萍一愣,随即埋怨:“让阿姐与念申洗不行啊?阿姐到边疆三十多年,一直不在你和妈身边。咏刚经常出海,动不动几个月甚至大半年不回来,家事都是我帮你们做的,歇歇怎么啦?”
咏兰急忙开解:“这么多年,你一个人照顾爸妈是辛苦。没事,我回来了,以后帮你多分担。”
“阿姐,你这话可不对啊!”咏萍却不满了,“什么叫帮我分担?爹娘不是你的啊?”
咏兰讷讷地道:“对不起,我讲错了……”
尴尬中,她回头叮嘱女儿收拾躺椅拿进屋。咏萍却又制止,怪她们不熟悉任家旺的习惯,天热时,他是喜欢在屋外纳凉到半夜再回家睡觉的。
季存身边的杨洪方却不愿再睡,“咳”了一声,要季存扶他回屋。
季存答应着,放下蒲扇,用力搀扶老人起身。
“呵,杨阿公,你收了小季这个房客蛮开心,像孙子一样贴心。”咏萍看着,开玩笑。
季存听了这话,没反应过来,手中却感觉一僵——杨阿公绷紧了手臂上的肌肉。
回头冷冷盯了咏萍一眼,老人没做回应,在季存搀扶中蹒跚进门。
季存听到他嘀咕着:“现在她爹娘不过六十岁出头,就这样计较,将来他们老了,在床上不能动了,还不知怎样争来推去呢……我是子女出国,没人在身边照顾,可我也耳根清净,她看什么笑话?”
老人的言语带着不甘与落寞,可季存听到“没人在身边照顾,耳根清净”时,身体忽然一震!
他家乡的长辈们,也曾在激烈的争执中,说出相似的话……
“你当初讲好的,肯定不联系。为啥今天又来呢?”
“我……就是想看看娃……”
“看什么看?当初不管不顾,现在栓娃大学毕业倒上门了?你想干什么,不要以为别人不知道咧!”
“我只是想娃多些亲戚可以帮衬。他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身单力弱的,你们老了或家里有个事,也没有人分担。”
“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们可是听说:你给公婆养老送了终,把那两个娃养大了,现在累垮了身体,他们谁也不管你。所以你把心思打到栓娃身上来了吧?”
“……没,我没有!我自己没有让他养老的心思……”
“可你刚才不是开口提要求了吗?大姐,你不可以这样做人的!我们花这样多心血,就是为了老来有个依靠。你如今横插进来想吃现成的,不厚道啊!”
“就是,早晓得这样,当初我们不如省事,自己过得轻松。现在就算没人在身边照顾,也免了与你吵,耳根清净!”
……
“小季,你怎么了?”
缓缓走回床边坐下,杨洪方发现季存在走神。年轻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痛苦而迷茫。
季存回过神,摇头:“……就是感觉有些热。”
“……”杨洪方看出他在掩饰,也不追问,“那你赶紧上去睡吧。现在的年轻人是娇气,哪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在码头大太阳底下,搬货搬出一身汗,也不叫一声的。”顶点小说
“我还要翻翻报纸,准备简历去找工作。”季存准备上楼,却想起老人清早的嫌弃,“我一会儿打点水洗脸、洗脚。您要洗吗?我帮您把盆拿来,倒点热水?”
杨洪方怔了一下,才开口,言语柔和了不少:“我今天腰疼,就不洗了……如果你烧的开水多,分给我一点,我自己擦擦脸和身上。”
季存不再说话,转身出门。
从小在农村的生活经验,让他看一次就学会了煤球炉的使用。
打开炉圈,看炉内还有余烬,季存用钳子夹起新的煤球放进去,又转身拿起烧水壶,去杨阿公卧室对面的小卫生间打了冷水出来,放到炉上。
呛人的煤烟味从炉内飘出,又有蚊子贪婪的“嗡嗡声”在耳边萦绕,季存索性拿起蒲扇,上下左右扇动,心情在对家乡的回思中、也在上海艰苦的居住条件中郁闷着。
他这天上午买小笼回来方知:因为杨阿公子女的孝敬,费尽周折给杨家老屋独立出卫生间,还装了抽水马桶与可以站着淋浴的小浴池。这在烂泥渡以及这条弄堂的住户中条件算很不错的了。
想到来上海之前,自己打电话给同学时所了解的:同学租住的那片公房家家户户厨、卫独立,自来水、煤气皆通。他心中曾充满期待,颇带自信地设想着:凭借大学文凭与出色的成绩,可以很快找到合适的工作,努力满足三位长辈的要求,让他们不再争执,甚至逐渐在上海租下、分到或买下公房,彻底化解冲突。
谁知他年轻未经事,设想得幼稚,所做的准备也不充分,既没有打听好上海租房的行情,也没有提前应聘好单位,匆忙中直接来到上海,弯弯绕绕租住到这烂泥渡来。
烂泥渡住居条件的巨大落差,一直让他讶异!
看地图,同学所住的地方和这里不过隔着一条黄浦江与几条马路,怎么这片区域的陈旧老迈让人感觉与他偏远家乡的县城相似,甚至还不如呢?
而这里的人们,因为那一个问题所表现出的烦恼与纠结,也如此相似。
这有些出乎季存的想象了。
“妈,我们家的存款,真的不够买房子吗?……”
空了一半纳凉人的弄堂中,有怯懦与担忧的声音隐隐传了过来。
季存手中蒲扇一停,竟相当快地听出——那是念申的声音。
循着声音,他发现念申与母亲就在对过几户人家共用的厨房内。
母女俩背对着他,低头一边洗碗勺,一边压着声交谈。
听到女儿询问,咏兰停了下来,几分歉疚:“是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没有存到足够的钞票,不但没办法让你读大学,而且到郊区买最小一套房子还缺钞票,让你天天挤在屋内打地铺。”
“那我们回来做什么呢?”念申有些孩子气地埋怨。
“不回来行吗?”咏兰叹气,“你也看到了:外公外婆身体越来越差!去年,外公因为糖尿病没有及时发觉,眼睛都看不清了。要不是咏刚舅舅回来带他去医院,诊断出是并发症及时治疗,他现在已经看不见了。外婆高血压晕倒两次,差点中风!可你舅舅经常出海,还有近十年才退休。东杰连自己都不会照顾,怎么照顾他们?”
“不是还有咏萍阿姨吗?她不是一直很厉害吗?”念申终于吐露出一份不满。
咏兰辩解:“她自己家里也有老人,秦毅的奶奶已经不认得人了,为了方便上幼儿园,秦毅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所以咏萍阿姨要时不时回家去看看。……要不是你奶奶家里也是一副重挑子,我和你爸爸怎么也再为你拼一拼……”
“……你和爸爸已经够不容易了!”念申的言语中含了泪音,低头,更用力地“哗哗”洗碗,“我明天就出去寻工作,边工边读可以的……”
咏兰抬手,可能想抱抱女儿,却又嫌自己手湿着,手就那么僵在女儿后背上方。稍缓,她回手将水龙头关小了些:“这里不比我们边疆厂矿,用水便宜。这么多人住在一处,外公外婆付水费会吃力。”
“噗~~嗞啦”
季存听得发呆时,他烧的水开了,溢出壶盖,浇到炉上,蒸腾出一片热气。
咏兰母女听到声音惊得回头。念申瞬间红了脸。
季存则尴尬不已,慌成了一团:“我,我——在报纸上看到有招聘会,你要找工作可以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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