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狭窄,车队、人群堵在这里,一把把点燃的火把照出人影憧憧。
“绣衣司的规矩你们是懂的,庆阳州这边遇上妖物作祟,既然曹环死了……”那叫赵其贵的宦官,眉毛稀松,颊骨凸出,一身深蓝绣衣袍,戴圆帽,翘着兰花指虚点,嘴角抿笑:“……尔等该听咱家节制。”
这边,斐胄等人脸色些许不悦,赵武拧起了眉头,还是拱起手:“赵司提,曹司提身死,我等必须尽快赶往京城汇报司督,耽误不得。”
宦官笑容渐冷。
“这么说,你们没听清楚咱家刚才的话?需要咱家再说一遍……”
说话声吵吵嚷嚷,顾言领着那受伤的提灯,后者捂着手臂躬身朝宦官请安,告知事情始末。顾言也跟着拱手,刚才的话,书生是听到了的,心里纵然不爽,还是准备先保持礼节,再论其他。
赵其贵原本对过来的这个样貌俊秀的年轻人并未放在心上,正听着回来的麾下报告山中妖物的事,余光里,只见那边的斐胄等人朝对方拱手行礼,不由将目光重新落到这个相貌出众的年轻人身上。
宦官收起冷笑,仔细打量双眼好似透着星亮,面容干净,眉宇隐约透出一丝威严,笑呵呵的说了句:“好俊俏的少年郎啊。”
他麾下被救回的那个提灯,脸上泛着喜色,连忙附和。
“司提,就是这位郎君救得卑职,还将那妖物斩伤。”
宦官眉角一挑,眸子划向眼角,冷冷瞥了眼那提灯:“用得着你告诉咱家?”
旋即,脸上泛起笑容,笑呵呵的走到那边,引得斐胄等人看来的同时,顾拜武、顾庸也上前站到顾言身旁朝对方吹胡子瞪眼。
一路上,他们知道这些绣衣司的人武功精湛,还修习了一种不同于江湖人的武功,单论武艺的话,父子俩还是能走上几招的。
“哎哟,你们这是何意,咱家刚才那是心急如焚,才口不择言。”宦官笑眯眯的摆了摆兰花指,看着顾言道:“不知郎君龙虎气入的几层了?”
“侥幸得曹司提看重,后学末进不敢托大。”顾言礼貌的回道。
“难得难得,那山中妖物碰上郎君这般人物,也合该它倒霉,若是斩伤了可算是废了几十年道行,往后这周遭村寨百姓,可以安稳两代人了。”
“若非黑夜,星月当空,妖气大盛,司提麾下才不会遭此妖暗算。”
两人看似在回答对方的话,但没有一句是正面回答的,旁边其他人听得出来,两人的话语都在互相拉扯。
赵其贵仍旧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天色已晚,郎君和诸位干脆随咱家回庆阳县。”
“赵司提可是还有妖物没除?”
“呵呵,郎君想差了,就只有这一个妖物,今日已经郎君斩伤退走已是太平了,咱家是体谅我绣衣司同僚,日夜兼程甚是辛苦,到了庆阳县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早走不迟。”
赵其贵谄笑伸手一请,带着一帮庆阳州绣衣司众人率先走到前头,话和事都到了这份儿上,顾言也不好抹对方面子。
朝斐胄等人点点头,招呼车队跟上,父亲顾拜武抱着他那把刀凑来,小声道:“仲文,那家伙贼眉鼠眼,笑起来就不像好人,爹这么多年厮混的经验告诉你,这家伙脑子里肯定在打怀主意。”
“嗯,这种伎俩,我跟爹做过。”兄长顾庸不知何时出现在另一边,“表面和气,背后里再捅刀子。”
“你们做过?”
父兄齐齐点点头:“不然,咱家那么产业怎么来的?”
老头赶紧摆手,边走边跟儿子解释,生怕他误会。
“爹大字不识几个,靠的就是拳脚,那时候你还小不明白,爹跟你大哥将酒郎县里里外外都打服了,不然哪有你好日子过。”
父兄的事,顾言是知道的,但像今日这样说给他听是头一次,如果放在以往他会觉得父兄做事卑鄙,可如今在他看来,不过都是为了活着,活得更好,只是有些人成功,有些人失败罢了。
这个世道的真理永远都没有变过。
不久,车队离开了山道,到了下方的官道上,速度加快,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远远看到城墙上有火光的城池轮廓。
星月黯淡,渐渐隐去云后,火光在巡逻士兵手中划过城头。
庆阳州做为京畿之地第二道屏障,有着悠久的年月了,夯土、砖石混砌的城墙时而蜿蜒,时而笔直,不少地方剥落出凹洞。
庆阳州绣衣司的驻地并未在城里,而是在附近的一座山腰,上了一截平缓的山坡,便看到了一处庄子落在顾言视线里。
一侧还有断崖,隐隐听到‘哗哗’的水声,黯淡的星月里,还有水汽升腾。
队伍脚下平整的道路笔直延伸过去,另一侧还有些许田野、菜地,应该供庄子日常饭食消耗,周围有着栏栅围起来,防备山中的野鹿、野猪。
“顾言、斐胄、赵武,还有诸位,这里便是庆阳州绣衣司的底盘了,也是咱家的地方,今夜你们大可在这里歇息。”
“庆阳州九县二十一镇,皆有守夜,这里更有提灯一百二十五人,挎刀七人……”
进了庄子,宦官指着远处一栋栋木屋矮舍,似乎在向顾言等人说起自己的手段,是如何将庆阳州经营兴盛,“这边制器坊,对付修行中人、妖魔鬼祟之物皆出自这里面。”
顾言顺着他指去的两侧,尚有灯火亮着,不过周围除了值守、巡夜的提灯外,并没见到多少人,大抵夜深都回房舍歇息了。
“司提真是厉害,让人佩服。”赵武适时拍了一句马屁。
“咱家可不敢居功,乃是司督看人准。”
宦官翘着兰花指,走上正堂的石阶,厅里早已备了两桌饭菜,清蒸的鸡、红通通的大螃蟹、荷叶包的鹅,让风餐露宿的众人好一顿大快朵颐,就连顾言也没客气,与宦官碰了几杯后,便专心对付桌上的肉食。
宴席接近尾声后,便有人过来引斐胄等人去往房舍歇息,顾言与父亲、兄长跨过门槛,还没走完檐下,就被赵其贵遣来的一个仆人叫住。
“爹、大哥你们先过去,我与司提说说话。”
顾言让父兄先行,这才跟着那仆人再次返回大厅里,狼藉的宴桌还未撤去,赵其贵架着一条腿,端坐首位,正品着一杯热茶,见到顾言进来,连忙放下茶杯,笑呵呵的伸手做了一个请。
“顾郎君快入座。”
顾言拱手道谢,随即在一侧坐下来,有仆人过来捧上茶水离开后,便问道:“司提遣人唤在下过来不知有何事?”m.tj268.com
“呵呵。”
宦官坐在那儿,一双没什么肉的手搓了搓,笑的将脸上粉末都挤的掉在衣领,他语气顿了顿,“咱家知晓曹司提的事了,也知他首级在诸位身上,我呢……有一个不情之情,可否……将他首级让给咱家?”
这话顾言有些愣住,不由笑道:“司提,这又非敌人脑袋,拿来有何用处?”
“自然是有大用的……既然话都说这里,咱家也就说开了吧。”
赵其贵笑容收敛,微微偏脸看了下左右,四周的提灯还有侍候的仆人无声的退出厅堂,将门扇窗棂都阖上。
他话语随后方才继续。
“曹环的头颅给咱家,去京城后再帮我说说话,就说曹环办事不利,还是赵其贵带人及时赶到,才力挽狂澜。郎君是读书人,这下可懂了?”
看到顾言坐在那默不作声,宦官笑了笑:“放心,等咱家拿了万春州,少不了郎君的好处,今日我可是看得清楚,斐胄那些人啊,都是向着郎君的,只要你点下头,这事情就简单多了。”
这功劳,顾言其实也是用来收买人心的,想不到还有人打这主意。
“司提,如果我说不呢?”
“呵呵,咱家可不喜打打杀杀,但凭郎君那点龙虎气,可是不够看的。”宦官拨弄食指上的玉扳指,“听我那麾下说,郎君还豢养了一些东XZ得很深啊,不过这里可是绣衣司,有很多法子让郎君走不出面前这道门。”
顾言微微蹙眉,下意识的垂下目光,茶水荡漾,热气带着茶香弥漫口鼻。
看着漂浮茶叶的茶水……
水……
刀……
指的是茶水?刀指的是绣衣司?
想通这个关键,他猛地抬起脸来,正要起身,就觉浑身酸软,气机紊乱,手脚变得不听使唤的微微发抖。
“这茶里面啊,咱家可是加了风伤散,这可是绣衣司独门秘药,除了克制龙虎气,还对身子骨有很强的毒性,一旦运功,或施法,呵呵,那毒可是蹿很快。顾言,所以你觉得咱家提的事儿可行?”
轰!
屋外响起了一阵夏夜的闷雷,哗哗的水声忽地在屋檐织起了珠帘。
水汽挤进门窗缝隙,吹在顾言脸上,他压着扶手,笑了笑:“……我以前是天真的性子,家里出了事后,性子就变了……杀了好多人,也以为朝廷会跟那些夺天灵地气的修行中人不一样,呵呵……看了起来还是一个样啊……知不知道……曹环……其实是我杀的……”
顾言目光望着那边的宦官,咧嘴露出牙齿,“原本这脑袋,我是用来收买人心……你却想截胡……什么好处?不过几两碎银子罢了……我家里多的是,要吗?送你一箱。”
“放肆!”宦官瞪大了眼睛,嘭的拍响桌子,站起身来。
他身后两侧,脚步凌乱,涌出数十道身影,持刀冲来,其中一人,身形魁梧,轰的一下将顾言撞飞,伸手拉住顾言一只手,半空抡开甩了出去。
嘭的几声。
甩出的身影直接砸翻两张饭桌,带着汤汤水水、残羹剩饭哗啦啦洒落一地,地上的顾言余力不息侧滑出长长一截,拦腰撞在厅里的柱上才停下,倾洒的碗筷、餐盘、撞烂的木屑噼里啪啦的落在他身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其贵端着茶水吹了吹,双眼朝那边魁梧的汉子示意了一个眼神,随即慢慢品起茶水的同时,那走向那片狼藉的汉子,踢开挡路的椅子时,厅里的烛火变得忽明忽暗。
哗哗——
外面雨声大作,一扇纸窗唰的吹开,风带着水汽跑了进来。
“关……”就在宦官最后一个窗字说出口的下一刻,其余窗户齐齐朝内推开,风声呜咽的吹了进来,楼柱摆放的灯盏,忽明忽暗的烛火呼的熄灭。
整个正厅瞬间黑了下来。
灰暗之中,有破碗烂盘掉落的声音,众人循着声音望去,那边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缓缓站起来,门窗边的提灯匆忙关上窗户、门扇,这边也有人点燃了烛火。
昏黄的焰光幽幽亮起,光的边沿范围,照出了书生的脸庞,一道鲜血正从额角流淌下来,挂在脸侧。
顾言嘴角勾勒出一抹笑容。
“该你们了。”
……
瓢泼大雨之中,是一声嘭的巨响,一道魁梧的身形炮弹般冲破刚关上的门扇,带着木屑残骸,直直飞进雨中。
亮着烛火的中堂之内,数十个提灯举着刀仓惶后退,那首位上的宦官也站了起来,手中的茶杯落到地上,摔出‘呯’的一声碎响。
烛火间,照出的身影正飞速拔高,衣袍都在变化里‘嘶啦’破裂开来。
“杀!杀!”宦官赵其贵向后飞退,挥手大喊:“快杀了他!”
一个个绣衣司提灯握紧了刀柄,凶悍的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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