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青龙十五年,天下难得太平许多个年头,对田间讨口饭吃的百姓却意味苛捐杂税的增加,破麻赤脚,忍饥挨饿捡穗掘菜,一贫如洗。
朽到骨子里的士、贵附庸风雅,涂抹胭脂,抖开叠扇,一颗五石散容光焕发、躺在树下以期神女相会;一壶伴酒的春药,数个妓子淫靡至极。
步入老年的皇帝梦中惊醒,梦龙被斩坠于九渊摧山倒海,鲜血如洪倒灌九州。
这一年,太师李玄辅入天枢阁参谋帝王事,内宫总管庞奉朝开皇城绣衣司,掌天下之眼,皇宫口舌。
皇帝拍响了龙案,掀翻了桌子,天下庙观毁于一旦,神像拉到烈日暴晒砸毁。同年江河暴涨淹没天地,有人捞起大瓮,里藏人头,如同磨盘,睁眼能言,天下妖魅横行,六甲子一见的天门将开。
这一年,名为酒郎的县城,顾家老爷续弦大喜之日,满城皆言顾家三公子。
……
初夏渐热,池塘上点缀片片莲荷,褪去短尾的青蛙伏在荷叶,闻到人声来,噗通跳进水中。
“家里来的都是贵客,上桌的肘子有多大就上多大,椅垫要用城西头裁缝铺的,要多软有多软,外面来吃饭的乡亲也别寒碜,就比院里头的降一点,米饭要吃多少就端多少,来帮忙的,一人封十个子儿,可都记好了?”
阳光衬着廊檐,光阴缓缓挪着,还没到正午的时候,家中老管事就忙着擦脸上汗水,佝偻着身子跟在自家老爷后面,将刚才吩咐的事儿一一记下。
“老爷……这么多怕是有点……”
“老夫续弦大喜之日,还不能让乡亲们跟着开心一些?就如言儿说的,要以德服人!”
木栏雕花的长廊前面走的顾家老爷忽然停下脚步,已显老态的圆脸眯起眼睛,抚去颔下那圈浓密胡须,身后紧跟的老管事低头记事,一头撞在宽厚的背上,吓得连忙后退跪到地上。
没有责怪的话语传来,而是这位顾家老爷嘴里‘嘶’了一声,“说到言儿,今日怎么没见他人,可是在房里看书?”
“回老爷,三公子受了训斥,最近一段时日都在房里看书,少有到外面来。”
“不曾跑去茶肆听书?”
“不曾。”
“不曾跑去城外庙观,又听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
“也不曾。”
“那他知道今日什么日子?”
“不……三公子知道,早上的时候,派人过去通知小铃铛转告三公子。”
“起来吧,随我过去看看。”
老人一拂袖口径直出了长廊,眼里多是一些不信的,他早些年叫顾石柱,发了家后改名顾拜武,有两子一女,老大为人凶戾最像他,如今开始接手家业,里外的人都惧怕。
老二性子不咸不淡,可惜是个女儿身,早几年便嫁了人,夫家是邻县文姓冠族,是官宦人家,有堂亲还在朝廷里任职。
唯有这老三顾言实在让他没脾气,喜读书本是好事,却喜欢那种怪志小文,光看还不过瘾,常跑去茶肆、庙观晃荡,为这事他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改不了那性子。
这个儿子怕是要废了,索性趁现在还能动弹,续弦纳上一房,重新生一个算了。
“老方啊,你说言儿怎么就不像我和他大哥逛青楼?那茶肆听书有什么意思……”
“三公子可能就好这口,老爷,至少比那些涂抹水粉的风雅之士要好上一些。”
老管事可不敢多说,赶紧应付了两句,便到了南厢这边,穿过的小园正是花朵绽开的时候,红的、黄的、粉的,蜜蜂袅绕飞来飞去,一片嗡嗡声里,前头走的顾老爷脸上多了笑容,他听到紧闭的门窗那边传来读书声。
他让刚想说话的老管事闭上嘴,轻手轻脚的走到柳叶格的方窗外,透过窗棂缝隙看去,房里微暗,一盏白瓷的烛台摆在红木的桌上,亮着豆大的火苗。
一袭白衣的身影坐在书桌后面,暖暖的烛火映照清秀的脸庞正神情专注,看着手中书籍,不时念出几声,字字中正有力,虽然老三不像他,可随故世的娘,喜静,相貌也清秀俊朗,放在何时何地都是美男子,要是真收了那求道学艺的想法,那就再好不过了。
外面的顾拜武听得心花怒放,粗糙的大手搓的快掉下皮屑。
“终于是知道收心了,好啊好啊,我顾家就是一门粗野鄙夫,要是出了一个读书人,以后走出去也能少受点白眼,走走,别打扰言儿读书,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脚步声渐行渐远,屋里读书声此时也跟着弱下来,一个小身影从屋角的墙根下跳了出来,小声道:“公子,老爷和管事都走了。”
说话的小身板叫小铃铛,九岁的样子,乌油的头发扎出两条小麻辫,穿着青黑的碎花小衣裙,蹦蹦跳跳的过来蹲在公子面前,小手握着拳头轻轻敲着面前的一条腿。一张小脸白皙圆润,大大的眼睛忽眨忽眨看着公子的脸庞。
自己这公子与老爷还有大公子就是不一样,相貌俊朗,身子修长,不像大公子那样五大三粗的,还不去勾栏那种地方,跟那些身子脏的妓女们厮混。
“公子什么是上阵父子兵啊?有次听后厨那边一个婶婶说老爷和大公子上阵父子兵,勾栏那种地方也要打仗吗?”
回答小婢女的是落下的书本,在她小脑袋上轻敲了一下,书本随后就被顾言丢到一旁,从一堆书里抽出一本崭新的书籍。
“以后少跟那些上了年岁的妇人厮混,小心被带坏,别锤了,去把窗户打开,拿扇子给我扇扇,这天开始热了。”
顾言重新坐下,拿起砚上早就备好的毛笔,沾了沾墨汁,在砚上刮蹭两下,便翻开那本新书,在空白处落下笔尖,慢慢书写起来,他笔力秀气,一笔一划又显出苍劲锋芒。
想起刚才小铃铛说的话,他心里也有些无奈,摊上这么个老爹和兄长真的头疼,为人凶悍蛮横就不说了,兴趣还一致,父子俩常一起逛青楼,有时也要叫上顾言,美其名曰上阵父子兵。
听前两日回来的二姐说,父亲续弦的这女子也是青楼里的,还是兄长赎了身子赠给父亲……好在这家里也算父慈子孝,没那么多弯弯道道的东西。
唉,这关系有些乱。
小铃铛推开后院的窗户,小嘴嘟囔着回来,“婶婶们很好啊,才不会把铃铛带坏呢。”看到公子书还在书写,瞥了眼旁边小盘里的杏花糕,舔了舔嘴皮,裙下的小脚悄悄挪过去一点,指尖立在桌上,慢慢扒拉过去,小嘴也忙问道:“公子,你写的什么啊,最近都在上面写啊写的。”
“老是听别人的故事,还不如自己写一本,名字都想好了。”顾言停下笔,有些兴奋的将书翻过来,露出书名:“缚妖集……往后收罗天下妖鬼写下名录。”
顾言偏过头来,一旁的小婢女双手唰的一下背到后面,两腮鼓鼓囔囔,挤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公子……我没有偷吃,就是这糕点长得有些奇怪……我替你尝尝……”
“吃东西别说话,小心噎着。”顾言好笑的将手边清茶端给这小婢女,把嘴里的糕点冲下去,一点不在意家里那些规矩,所以把这九岁的小婢女养成了这性子。
不过顾言喜欢这样,有这小铃铛在,身边平日多了许多生气。
“公子,这世间真有妖怪和鬼吗?我常听家里那些长工伯伯说的那些故事,好些时候都不敢一个人睡觉。”
“应该有吧,反正都是别人见过。”顾言望着一笔一画写下的故事,有些出神。
这些终究是道听途说的。
前些日子还有传闻,朝廷要禁佛禁道,推倒天下所有庙观,不知真假。
若真有修行中人,或妖魔鬼怪,怕是不敢随意这般得罪的吧?
纹花边的袖口抚过烛台,他重新拿起笔,摇头笑了笑:“……我倒是向往能碰上,真有妖怪和厉鬼,说明这世道肯定有修道之人,遇到了怎的也要厚着脸皮拜师学艺,那就不用做普通人了。”
“那很难遇上啊。”小铃铛撑着下巴,趴在桌上,望着烛火脑袋一摇一晃,在她眼里老爷和大公子就已经不是普通人了,那么高的院墙,一纵都能跳上去,一个人能打十几个呢,就连二小姐也不弱,就是三公子不喜欢,随便练练就偷跑回房里看书……
安静了一阵,小婢女忽然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么,看着那边书写的公子道:“公子公子,铃铛想起一件事,方管事前些日子好像被老爷训斥,说是今日不是好吉日,不宜嫁娶呢。”
书写的笔尖停了一停,这件事顾言听过些许,嫁娶自然要算良辰吉日,但自己这个父亲粗野豪横惯了,并不信这些,得了娇妻美妾猴急的很,哪里肯听劝,为这事把方管事骂了一顿。
那边小婢女还在小声碎碎念念。
“公子,你说会不会招不干净的东西啊……常听家里的那些厨娘婶婶们说……怪吓人的,听说北面金阳县修渠,挖出一尊大瓮,里面藏了一颗人头,有磨盘那么大,还睁开眼朝人笑咧,说天下快要妖魔横行了。”
回答她的,又是落下的笔头,在脑门上轻敲了一下,顾言笑了笑:“哪有那么多鬼怪阴祟之事,你跟着我跑了那么多地儿,还专门去了闹鬼的宅子,可曾见着了?过来揉肩。”
“哦。”小婢女揉着脑门有些发疼的地方,嘟着嘴将小手放到公子双肩轻揉拿捏,还待说些什么,屋外此时有脚步声过来,外面有侍女的声音轻柔的在说。
“三公子,老爷吩咐让奴婢过来请您去前院用饭。”
“嗯,你且先去,我跟铃铛随后就到。”
打发了外面侍女,顾言放下笔墨,将刚写的内容吹了吹,就那么敞开晾着,便取了外衫,抬高双臂让小婢女帮忙穿戴。
“已是夏初了,若非爹的大喜日子,鬼才多穿一件衣衫,热的难受。”
一主一婢前后出门,此刻顾家大宅院俨然热闹起来,阳光正热,家中仆人侍女繁忙,四下张灯结彩,廊檐挂红,门窗贴喜,方管事嚷嚷着几个手脚慢的仆人,见到带着小婢女过来的顾言,连忙露出笑容,殷勤上前相迎,领着公子到前院正厅用饭。
“老爷和大公子、二小姐都在呢,还有老爷交好的城中几家大姓也在。”顶点小说
嗯嗯嗯……
顾言敷衍两声,进了正厅,人声喧哗顿时扑面而来,都是父亲城中好友,见到顾言也都颇为亲切,端着酒杯过来寒暄,赞了几声“相貌俊秀。”“好几年不见又长高。”之类的话。
“仲文过来这边。”说话的是一个年轻妇人,是顾言的二姐,稍比顾言大上四五岁,或许刚生过孩子的原因,身子圆润富态,她起身让了座,让顾言坐到兄长和父亲这边。
“爹,兄长。”
顾言过来朝首位的父亲,还有一旁的兄长顾庸拱了拱手,便抖了下袍摆,颇为斯文的坐下。
“嘿嘿,这几日可还惦记着跑出去玩耍?”兄长相貌随爹粗犷,一圈络腮胡更衬出凶恶,平日对下人还有外人都颇为凶残,动辄就是拳打脚踢,可对顾言极为爱护。
“吃完饭你还是回去读书,这边我和二妹来操持。后半夜,爹享受他的洞房花烛,为兄就带你去外面寻女人,比那些神神鬼鬼享受多了。”
顾庸递了一壶酒过去,首位上的顾拜武瞥了眼接过酒的顾言,口鼻哼了哼,“十六七岁了还不知收心,再跑出去,为父就把他腿打折。”
相隔一个座位的二女儿顾绣捂着嘴偷笑,一旁的顾言也跟着笑了一下,父亲这样的凶恶,在他眼里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往心里去。
对于自己的追求和想法,也从未断过,前提是真有神仙鬼怪才行。
吃过午饭,父亲与城中这些好友在侧厅喝茶说话,顾言没有回侧厢读书,而是跟着二姐帮忙做些事,点缀下家里,到的下午,附近的邻舍也有许多人过来帮闲,做些打杂的事,喜滋滋的从方管事手中领上十文。
“你没有……快走快走。”
“你一个傻子来凑什么热闹,再过来把你腿打折!”
顾言正帮着二姐将一个红灯笼挂上屋檐,院门那边就听方管事呵斥着谁,顾言挂好灯笼,剩下的让小铃铛帮忙,自己则过去看看。
方管事一手叉着腰,腰身挺的笔直,不像跟在主家身后那般佝偻,正指着一个衣衫破旧的中年男人,那人顾言认识,是一个痴傻的呆子,住在邻街什么地方,家里只剩一个老娘,周围有个红白事,大多都会过来帮忙,主家通常也会施舍一些饭菜给他。
“方管事,他是怎么回事?”
顾言跨过门槛出来,老管事急忙道:“三公子,这人就是痴傻人,给了他一些饭菜了还不走,想要帮忙做些事,可他这身寒酸,若让来家里的贵客嫌弃,岂不是让老爷颜面无光?”
“听说早些年人是好的,跟着好友出门做买卖,没想到就剩他一个人回来,回来后人变成了这番模样,街坊们说他是把魂儿丢在了外面……人也怪可怜的,就不要赶他了,愿意做什么就让他做吧,吃饭的时候,多给他备上一份,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娘,我父亲那边要是怪罪,就说我说的。”
“是。”方管事其实也不想撵对方,既然自家公子这么说了,自然答应下来,便过去拉着那冲顾言嘿嘿傻笑的‘守村人’去了别处帮衬做些重活。
那人跟着管事离开,不时回过头继续冲顾言露出傻笑,隐约间,好似眼里藏了什么,一闪而过,让人难以直视。
顾言看了会儿,什么也没发现,抬头看去天色,初夏的阳光明媚,只是西边的天际乌沉,积起了一大片阴云笼罩,仿佛将天割成了两半,一半晴一半阴。
不久天色渐渐暗沉,迎娶的队伍吹吹打打的从青楼那边过来,在顾家侧院门口停下,只是续弦,也非青白人家女子,自然没有太大的排场和讲究,媒婆将新娘子从花轿里背下来,跨过火盆从侧门进了宅院,背去了后厢。
昏黄发黑的云团挂在了西面,大红灯笼高高挂,顾家在酒郎县算得上大门大户,来往的宾客络绎不绝,被管事的老仆一一迎了进去。
宽敞的前院摆上了十几桌,缨缨簇簇的侍女花枝招展,托着菜肴给庭院的贵客上菜,外间的街道上,挤满了三十多桌,供附近乡邻过来吃喝,满满当当都是人影。
顾言不喜这般热闹,吃了几口,便跟喝的满面红光的父亲说了声,回去侧厢继续看书,小铃铛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只鸡腿蹦蹦跳跳。
快至连接侧厢的长廊时,顾言停下脚步,微微侧脸,刚刚离开的前院那边忽然传来喧哗,隐约听到“县尊怎么来了?”
“哎哟,亲家公也来了!”
“怎么了……”“脸色为何如此严肃……”
“拜武大喜,恕本县暂且不能恭贺。”
细细碎碎的话语听不真切,不过知道二姐的公公也来了,做为家里的三公子自然是要过去见礼一番,随即又拉着一脸迷糊的小婢女返回前院。
庭院吃喝的诸宾客俱站在席位间,风水墙四周,还有举着火把的衙门差役,县尊姓李,约莫五十左右,一身西川华锦的官袍,一脸严肃的正跟父亲说话,旁边还有二姐的公公文鹿,他在邻县青峡,怎的赶了百余里路来这边?
顾言过去站到兄长旁边,就听对面县尊话语传来,一顿一句:“朝廷下旨,九州各郡所有庙观皆毁去,诸县皆出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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