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想到这个季节的时候,想去描绘的时候,脑海中会出现一个词语--苍白。
冬日能让一切消逝,失去原本的颜色,地球上的大地多数被染成破败的灰白,数千里外的冰川亘古不变,它们期待世界也永久冰封。
唯有挂在天上的暖日,不会被影响,这个季节的阳光更显得弥足珍贵,午后的时候为岚京市区披上一层金色。
距离凤阳街的暗杀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天,顾清婉用强悍的实力证明了,凡是江城所存在的地方,没有外界势力能够染指,这是个强力的警告,是回音不断的送钟声。
杀手近乎全军覆没,在两分钟的时间内变成天台上萧瑟的风中的一具具尸体,他们眼中失去了神采。
然而,唯有一个人留下了性命,只不过她失去了右手的半截手臂,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
中途,九月大概是带着模糊的意识,睁开了一次眼睛。
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的,是空洞的房间,长方形的铜墙铁壁泛着冰冷的银色,角落都锋利尖锐,带给眼眶一阵刺痛感。
她抬头望上去,看不清晰的天花板连灯都没有,于是嘴巴处传来疼痛感,麻木感,九月张张嘴却呜呜咽咽的喊不出声音来,她感觉自己的下巴消失了。
九月想动动自己的手臂,她干涸的嘴唇已经有了死皮,脸颊也失去了血色,异常的虚弱。当她有所动作时,从右手传来剧痛,她低下头,看见扎眼的白色绷带。
她确认了自己活着,因为痛觉尚在,那些纷杂的记忆渐渐清晰在脑海中。顾清婉冷酷的眼神,一脚踹出时的样子,像个怪物一样的长着刀刃的那只手······
“我······我没死。”九月在心中跟自己说了一句话。
这无疑是最坏的结局,她以为睁开眼会看见鸟语花香的天国,到处都是纯白色的建筑,蝴蝶和鸟雀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飞舞。雾气氤氲之中,上帝坐在树冠上,朝她伸出慈爱的手。
幻想破灭了。
死,意味着结束掉现世的折磨。魂升九天,魄落九渊;生者悲苦,死者平安。
眼下九月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判断,她整个人被牢牢的绑在了一个圆盘上,手脚皆被束缚住动弹不得,她的骨骼由于控制的太久都有些酸了,这个姿势挺难受的。
九月很疑惑,为什么那个怪物一样的女人不杀她,她也知道。
活着,将要继续痛苦下去。
后槽牙凹槽中的毒药已经被摘除,她歪了歪头,忽然感觉好累,于是又昏死过去。
不知道这样睡了多长时间,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混沌的时候。
有一道强光,打在了她的脸上,九月不得不苏醒过来,面对这种光线她有种瞎了眼的感觉,不住的畏缩把头偏移到没有光线的地方,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没有感情的声音。
“你的姓名叫九月,来自北海道,于十天前接到霓虹国高层德禅家族的命令前来暗杀江院长。你的养母叫乔木舞香,迄今为止你已经执行了四十八次暗杀任务,甚至击毙过焊国的检察官。”
“对于你的年龄信息,我们并不能详细得知,于是让医生给你测了骨龄,17岁,结果有些令人意外,这个年纪就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死士,霓虹还真是有够变态的。”
光线并没有敛去,九月朦胧中看到一个身影,她几乎可以确信,这就是那天天台上一脚把她踹废的女人。
下一秒,世界骤然变得昏暗了,九月在适应了一会之后,也真的看清了顾清婉,她今天穿的是办公装。不怕冷一样,她的下身是包住完美弧线的包臀裙,上身是个衬衫加小西装,还戴着一个黑框眼镜,耳垂上一个精致的吊坠闪亮。
对于她所说的,九月只能用沉默应对,她唯一好奇的一点是十七岁这个事情。因为就连她自己也忘了自己短暂又可怜的人生究竟过了多少年了。
言多必失,纵然她是不太聪明的,可也懂得这个道理。华夏留下她的命,无疑有更大的图谋,不管来者说的是对是错,她都不打算回应任何一个字。
可在下一秒,九月就破防了。
因为顾清婉继而说,“你应该好奇我们为什么知道这些,做了调查?一点点吧”,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来一张照片,光线打在上面,九月看到的一瞬间瞳孔就缩了。
那张,是她存活于现世的证据,十七年的人生中,唯一一张照片。
九月,是代号,她早晚要死。所以身份、名字、年龄等等对于普通人来说缺一不可的东西对她来说都不怎么重要。即使哪天她横死街头,也不会有任何人关心,就像她从庭院中走出来的时候,跟妈妈说的那一句话,“连尸体都带不回来。”
但,她还是自私的留了一张合照,放在那个有着高耸役木的院子中左边第二个老房间抽屉里,被一本书压着。
反射着光泽的这张照片,可以清晰的看到,在院落的树木下,她特意穿了与平日风格不符的粉色长裙,拘谨又尴尬的站在那里,似乎很恐惧从来没尝试的在镜头。乔木舞香在一旁,脸上难得的涌现出慈母一般的笑容,她垂下的手很粗糙,是干过很多活的妇人的手。
舞香的一个手指,轻轻的勾着九月的手指。
这张合照只余一份,被珍藏。
这张合照,证明她活过。
九月摒弃掉了所有的欲望,食欲、肉欲、贪欲、爱欲。可她唯一摒弃不了的,是生欲。
并非求生的欲,而是“存活过”的欲。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的追求,挺可笑,又挺可悲的。
那又能怎么样呢,她依旧沉默,德禅家族的训诫依旧在脑海中回荡,“即使死不掉,就当一个哑巴、木偶、苟活着。直到被认为失去利用价值,带着诚挚的永不背叛的信念,这信念足够把灵魂送往天国,反之则要下地狱。”
九月不想去地狱,她想看看上帝是什么样子的,十七年的悲惨已经承受了,她意欲得到一些安静的、清楚的、幸福的生活。等到了天国她要给自己取个名字,像乔木妈妈一样美好的。
她认为自己的意志无坚不摧,一次次生还,一次次训练铸就了她永不背叛的信念。
但,顾清婉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她。
真正能摧毁一个人的不是肉体的苦痛,而是对精神的摧残。
顾清婉用了另一种方法,她说,“乔木舞香死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让九月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杀了她!”
“不,她死在你来之前。”
这个冬季的十二月十三日,怀着誓死的决心走出庭院的少女,她不会知道就在自己坐上飞机,好奇的看向窗外的云流动汇聚绵绵连成一大片的时候,自己名义上的养母被德禅家族杀害。
生前,乔木舞香在这个家族贡献了半生,她年轻的时候是和九月一样的杀手。伤病之后,家族给了她活下来的机会,可仍要榨取剩余的价值,于是她开始将一身技艺教给年龄不大的九月。
为了消灭所有的证据,这个能证实杀手隶属于霓虹国德禅家族的老妇人,尽心尽力却没有得到一丝怜悯,她平静的接受了死亡,好像早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当我们的经过层层侦查,剥丝抽茧,找到你曾经居住过的那个院子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我也不用说什么,你知道你服务的家族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做得出来这种事。”
九月的脸颊带着一种颤栗的感觉,她浑身抖了起来,好像痉挛一样,好一阵子才恢复平静。
顾清婉说的一点也不错,她的面庞在晦暗的房间里依旧没有感情,这样的怪物是不屑于撒谎的。联系江城身边的警备力量,来之前的叮嘱,必死的局,不难联想到本家将事情做绝。
九月嘴上咕哝了几下,她依然没有说话,反而在心底里不断的告诉自己,一定不要背叛!一定!
现在别无所求了,失去掉所有的挂念了,她活着所能追求的是什么,在死亡来临前漫长的等待并不可怕,梦想中的天国也许近在眼前了,这是她压倒一切情绪的绝对追求。
太可笑了,没有人告诉这个单纯到有些傻的姑娘,即使世界上有天国存在,也不会容纳一个手中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德禅家族长达十几年的洗脑,已经把少女的脑皮层回型沟变成直的了。
活都活的他妈的这么辛苦,死了能好到哪去啊······这是有些人不愿意直言告诉九月的。
“喂,还是不打算说话吗?”
顾清婉平视着她,高挑的身材站立着,黑色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她所处的位置是岚京收押犯人的地方,解决掉一切的事情之后,九月大概会被送往京都,当然这建立在她愿意和盘托出配合官方的情况下。
拜托,她可不会用一些下三滥的逼供手段。于是,闭着眼睛的九月,感受到这个怪物一样的女人走过来了。
终于要来了吗······我做好承受的准备了,再痛其实也能忍住的······
顾清婉的手指伸出锋利的小刀子,挑在九月穿着的衣衫袖口处。那里空荡荡的,鲜血已经干结,所以黑色的袖子变得有些硬,有些褐色。
袖口被割开,九月睁开眼睛来看,她有些意外。本以为对方会在她剧痛无比、还未愈合的伤口处捅上几刀,拿小刀子慢慢把那里的肉割成网格状再撒上盐的。
奇怪的是,她被割开的袖口处,竟然有东西,里面,是一张被鲜血浸透的纸条······
“我在扫描你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东西,也分析、翻译了里面的内容,署名是你的养母。”
顾清婉把整张纸舒展开来,摊在九月的面前,她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去看,阅读这份内容······
“女儿,展信如见吾。
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庭院里的役木刚好落下几片叶子。冬季来临,连这最后几片枯黄的叶都留存不下来了。
请允许我用这样的称呼,尽管以前从来没有叫过,可我在心里已经叫过千次万次了,我终不能把心里的话挂在嘴上,怕即使在无人的时刻,我们依旧处在的家族的监视中。
无疑我们的命运是悲惨的,纵然不忍心让你深切的失望,我仍要告诉你天国不复存在,那只是家族杜撰出来哄人的。
我知道你常常喜欢啃着衣角,发呆思考某些事情,想来这封信你应该很快就可以发现吧。
逃吧,逃的越远越好,世界很大,去任何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在那里存活下去,体验真正的人生,平淡且庸碌的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虽是你的养母,但看着你长大。
在你执行完任务回来坐在役木下玩弄蚂蚁的时候,呆呆的抬起头来仰望阳光下的叶片的时候,闭上眼悄然酣睡的时候,把自己的黑发转成一个又一个小卷缠绕在指尖的时候,妈妈都在看着你。
大概你会疑惑为什么我对你总是如此冷淡,给你单纯的情感方面带来了很多困扰,你叫我妈妈我也从未应答过。
可,你喜欢在院子中。
我也常在廊前坐着,浇那并不惹人怜爱的盆景。
那是为了看你。https://m.tj268.com
世界不是你认为的这个样子,也不是家族所描绘的那样,你应该亲身体验一番,才不算白活。我的人生已然成了惨剧,直到中年才幡然悔悟过来,可已经失去了挣扎的机会。
我常常陷入纠结之中,一方面感谢有你的到来给我陪伴,一方面又为你要重复我悲惨的命运而感到哀伤,作为一个妈妈我不愿做自私的决定。
记得八年前,你第一次执行完任务,手中沾着鲜血,拿着院中的皂角狠狠的搓着自己的手,我就知道你打心底里厌恶这样的生活,只是你不愿说。
奥美拉唑瓶子中的毒药,我换成了真的肠胃炎胶囊,即使你咬下了也不会死。
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你依然如对待母亲一样待我,错的不是你我,而是这个不分对错只分黑白的世界。
女儿,当你看到这封信,我已经死了。
不要怕,努力活下去。
庭院中的役木明年还会郁郁葱葱,记得老了回来看看,生命终结前,体验一下这光怪陆离又绚烂异常的世界吧。
不要怕。
--乔木舞香十二月十二日留。”
房间里面,阅读完整封信的九月,平生第一次流下了泪水,她的坚不可摧已不复存在。
顾清婉把鲜血浸透的纸张叠好放在地上。
她并没有说话,深深的望了一眼对方。
随后这个房间里面只剩下十七岁的九月,这个少女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
把整个世界都哭的昏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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