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君亦止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到云乐舒房中探望。
昨日送她回房时她半梦半醒,将罗不悔的骨灰交托给她时,她也没有太大反应。
不知还记不记得今日一早要动身返程的事情。
天色犹早,君亦止肩上落了一层薄霜,稀薄的烛光自菱格透出,将覆于肩上的霜气映出确切的轮廓。
烛火亮着,屋内的人应是醒了,可房中却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君亦止泛起疑思,抬手轻扣房门,丫鬟很快应门,他跨步而入,低声问道,“云姑娘可醒了?”
丫鬟点点头,无奈道,“姑娘从昨夜回来就不曾睡着。”
“怎么不过来告知一声?”双眉间立时皱起浅痕,他心弦忽紧,下意识入内寻她的身影。
丫鬟面对质问一时语塞,“奴婢......”
“你事务繁杂,身上又有伤,我只是睡不着,不是什么急症,不愿叨扰你休息。”房中传来回应,声音暗哑,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
君亦止循声而去,见她抱着那个装着骨灰的莲瓣纹金斗瓮,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
她身上仍穿着昨日那身衣服,头发散落下来,交缠在身后,将纤瘦的背遮挡了大半。
听到脚步声,云乐舒轻手将骨灰放到桌案上,扶着桌沿站起身。m.tj268.com
似是坐得太久了,她起身时有些费力,扶着桌沿的手一度用力得泛起青筋,青色的筋脉自莹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透出,如同冰河下的彩鲤,有种迷幻的美丽。
君亦止及时伸臂扶了她一把,她略侧了侧,借力转过身来。
“你的伤口可还有撕裂,有没有出血?”云乐舒攀着那强健有力的臂,顺势看向他包扎完好的左手,继而看向他的肋下。
几层布料牢牢覆盖,她因看不到伤口而感到一丝焦虑,是以仰头直接问他。
彻夜不眠给凝脂美玉般的脸添了几分忡弱,衬得她越发软柔,精致眉眼微绞,淡浅檀唇轻启,在表达她对他直白却真挚的关切。
君亦止心中动荡,却只缓缓收回手臂,惜字如金般回道,“不曾。”
听到否定的回答,她的身体有一瞬明显的松弛,紧接又问,“你的药喝了么?”
她这个样子极像个唠叨的郎中,君亦止哑笑道,“等用过早膳,我与你一起喝,你这两日也得喝些安神汤药养养神。”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辰时方启程,现在还早,你一夜未眠,要不要先睡会儿?”脸色苍白如纸,眼下的一抹淡青便极为显眼,君亦止注视着她,不免心忧。
她好似有些抗拒,眸中瑟闪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睡了,我要洗漱。”
君亦止看了她片刻,只好道,“洗漱毕便出来用膳,还有,记得穿昨日送来的男装。”
用膳时,云乐舒已换了一身苍青色的男式圆领锦袍,腰间束带,脚踏黑色鹿皮靴,长发以玉簪束起,人看起来精神了几分。
她走过来时,君亦止能闻到她身上冒着沐浴后的清新香气,不知是什么香,既清淡又柔靡。
而往日那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木樨香气却淡得几乎闻不见。
衣服虽是临时采买的,布料却极讲究,长短剪裁很合她的身,只是腰身略大了些,用玉带束住倒看不大出。
君亦止好久不曾再见她着男装的模样,一时有些怔住,“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喝完药我们便赶去渡口。”
院墙外忽然传来几声马鸣。
“你答应过不骑马的。”云乐舒偏头看他,杏眸圆睁。
君亦止未料到她还记得这件事,宠笑道,“记着呢,安排了马车,我与你一车,你随时盯着好不好?”
细枝末节的琐碎小事,但凡需要用到手,她都不允。
君亦止心忖他又不是个泥塑的人,何须这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可眼见她越发唠叨他,管制他,关切他,他又觉受用千般。
云乐舒闻言才开始用饭。
陪着云乐舒用完膳,张弼捧来两碗黑漆漆的药,一人一碗,毫不偏颇。
“一路所需药材备齐了吗?”君亦止将装蜜饯的小碟推至她面前,转头问张弼。
“回君上,一应药材,连同补药,均备了数月用量,许还有余,请君上放心。”终于可以启程归家,张弼满心欢喜,碍于云乐舒才经历丧父之痛,只好强行忍住,绷得一张老脸直发酸。
云乐舒连吃了两个蜜饯,才放下药碗,“我喝完了。”
何坚候在院中,见君亦止二人并肩而出,忙恭敬行礼。
“禀君上,林月虚之事,臣下已令上下封口,请君上放心。”何坚躬身道。
“今日朕回京之事请何大人想办法藏住,朕不希望被任何人获悉行踪。”他的行踪泄露不要紧,他担心的是有心人知道云乐舒与他同行,再起波澜。
他不能再置她于险境。
何坚郑重其事地拱手道,“臣下皆安排好了,一会儿君上从后门离开,直接乘马车到渡口即可。”
君亦止声音疏穆,透着帝王威严,“嗯。汴州诸事便按朕日前与你商榷的进行,试行期间若有不妥,再拟疏上奏。”
云乐舒不自觉抬眸看向身旁的人。
长身直立,萧疏挺拔,侧脸似峦峰凌厉,眉眼不怒含威,对任何人都庄肃有余,偏偏待她柔和,对她温敛,百般细腻,万种包容,面对她时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
宫中人人都道他轻忽女色,非沉湎声色之人,可她偏偏只有这张皮囊可堪一提。
那么,他......到底爱她哪里呢?
何坚颔首应是,又话别几句,君亦止道,“不必送了,以免惹人注目。”微微侧脸轻声提醒云乐舒,“走了。”
她收回飘散的思绪,紧紧跟在他身边。
晏子缪抱着兔子,垂头跟在二人身后。
后门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云乐舒被君亦止扶着上了车,转身时见晏子缪替自己抱着兔子,主动伸手去接他怀里的兔子,“给我吧。”
晏子缪以为她厌恶得连兔子都不愿由他抱着,脸上不觉显出几分灰败。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让张太医帮你看看?”云乐舒半蹲在车辕处,抱着兔子本欲入内,又回转身来。
“属下......属下没有。”晏子缪被这突然的关怀乱了手脚。
“你没事就好......”云乐舒面露愧色,“幸好只是迷药......”
晏子缪睁着眼睛,大概没有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不仅没有怪罪,还觉得于他有愧。
君亦止轻咳了一声,抚着肋下,突然皱眉道,“伤口有些疼......”
云乐舒这才从愧疚感中破出,急忙腾出手来扶他上车,“快上来,我帮你看看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晏子缪才反应过来,便听得马车内传来一句话,语气略显轻愉,“走吧。”
“抱着。”怀里被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坨雪白,君亦止一僵,双手略显局促地拢住。
面前的人又递过来一根菜叶,他只好拿受伤的手轻轻压着兔子,防它遁逃,腾出另一只手接过那根新鲜的菜叶。
云乐舒侧身解开他腰间玉带,低声嘱咐道,“元旦只认吃的,你给它吃,它便不会乱动了......伤口怎会突然疼呢?”
纤纤玉指灵动地解开他外袍衣带,指尖的温度抚过他胸前肌肤,挑着衣襟准备剥下他半边衣袍。
君亦止心潮暗涌,低头看她心无旁骛的模样,只觉煎熬。
“别脱了。”他目光闪躲,看向啃着菜叶的兔子,又道,“已不疼了。”
那搅弄人心的柔胰小手却未有半刻停顿,衣袍滑落至绷紧的小腹,袭来一阵凉意。
“衣服都脱了一半了,你就让我看看,伤口莫名生疼,万一是炎症感染,或腐肉溃烂,万一留下疤就不妙了。”云乐舒轻轻挑开纱布,见伤口愈合良好,只是仍泛着红,她小心翼翼将纱布压了压。
君亦止满不在意抿唇一笑,“放心,我的体质不会轻易留疤,你看看我的背,幼时曾受了极严重的鞭刑,留了很深的疤,如今也看不出来了。”
云乐舒便顺着他的话转头去看他的背,疏长挺拔的脖项下是成片的遒劲肤骨,脊骨如同蜿蜒山脉,将阔落的背垂分两扇。
果真如他所言,未见那鞭笞留下的疤痕。
云乐舒忍不住凑近,终于看到些端倪。
她徐缓地抚过他的背,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那疤痕尽管极淡,却异乎他原本的皮肉,手指抚过依然能感觉到轻微的凸起。
肖嬷嬷曾满是痛惜地与她说过,当年他差点死于那场鞭刑。
她颦眉凝眸,细细抚过他的背,唇齿轻启,默默数着纵横斜扫其上、整整十道浅痕。
愈合成这般,已十分理想,可她不知为何,却隐隐觉得心疼。
她靠得极近,几乎贴着他的身体,微颤的指尖抚过的每一寸肌肤,皆留下熨帖而绵长的暖意,微薄的气息在身后吐纳,惹得他阵阵心颤。
偏偏她本人端得一身正气,根本不知这样无边际感的举止早破了男女大防。
君亦止绷着身体,一动不动,嗅着她身上的淡香,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别扭。
与其每次与她相对时总是闪躲不安,不如坦然地接受她的亲昵之举,总归,待他伤愈后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而她不曾对他动过心,这种种看似缱绻的触碰不过是她心底的愧意使然。
既无关风月,何必自乱心弦?
何况接下来将与她数月朝夕相处,躲可躲得及?
“这疤痕近看还是能看得出的......”云乐舒轻声道。
“那你要不要帮我看看我肩膀上的牙印还在不在?”她未曾注意他唇角带着打趣的笑。
停住替他提衣服的动作,云乐舒竟不假思索地应了“好”,倾身过来仔细观察他的肩臂。
她那认真的模样,憨直有余,很是呆萌可爱,他心都化了。
她看了半天只看到几个淡得几乎看不清的灰印,“是这些一点一点的印子吗,看起来也不像牙印......嗯?为何你肩上会有牙印?”
她终于注意到了不合理之处。
她听见他低敛的笑声,脑中忽然浮现出几多自己仗病作乱的画面,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眸去,羞恼道,“......你肩臂上什么也没有。”
然后疾手替他把衣袍穿好,又从他手里接过兔子,坐到一旁,不再搭理他。
一宿未眠,她坐在摇晃的马车内开始昏昏欲睡,她微微侧身靠着马车,紧紧抱着兔子,双目迷离,却不肯睡。
君亦止端坐其侧,狭长凤眼含着熠熠光芒,静静凝着她苍白憔悴的侧颜。
马车平稳行驶,窗外的繁闹不绝如缕,云乐舒抵挡不住如潮睡意,浅浅入眠。
梦境里那成片的猩红仍如影随形撕缠着她,无数的谩骂夹置其中,簌簌如刀箭朝她袭来,她没命地奔跑,绝望地呼救,没有人能救她,她只觉自己会被那沉重的血海吞噬......
忽然有人从天而降,以血肉之躯挡在她身前,生生截下无数的箭矢刀光,浑身是血地对她笑,她睁眼时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本是美玉无瑕,可眼前的人却万箭穿心,浑身血污,像泡在血水里的一片易折的琉璃叶。
她在血雨腥风中仰面静听,泪流满面......
只听见他说,“这是哥哥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不——”她眼睁睁看着云浈苍然倒下,被席卷而过的血浪湮没,痛心入骨,哀毁骨立。
“师兄......我不要你为我死......”
“求求你好好活着......”
“我要你一生安乐幸福......”
“我不要你死......”
“哥哥......”
她泪眼婆娑,心灰意绝,绝望地跪倒在地,以为自己低头伏诛便能终止这可怕的一切,可身后的尖言刺语却甚嚣尘上——
“你看啊,你这灾星现世,连亲兄长都为你而死了......”
“怎么?你不信你的宿命吗?刑亲克友,累及爹娘的祸胎!”
“你在意的人还有在意你的人终究会一个个离你而去,你不害怕吗?”
“这回是你兄长,下回便是你的好姐妹紫璃,还有你敬爱的江世叔、肖嬷嬷、薛娘子、邝老夫人......”
她捂着双耳大叫,“别说了别说了!”
“或者,你想看图璧的少年帝王为你殒命吗?不想?你不是动过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吗?为何......不敢承认?”
“不——我没有!”
“醒醒......”急切的呼唤如同无垠血色里赫然洞开的一片苍茫净土。
受惊的兔子吓得从云乐舒怀里跳下,缩到角落的兔笼中。
君亦止倾身抱住梦呓不断,泪如洪流的她,轻拍她的脸颊。
她乍然惊醒,蜷缩在他怀里,泣不成声,浑身抖颤,如同风雨飘摇里一株脆弱的瑶草。
她竟在梦中脱口唤出“哥哥”二字......
想起云浈万箭穿心而亡的惨状,她忽然不再嫉妒关雪河,反庆幸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子陪在他身边,他们......一定能琴瑟和鸣地过完此生。
君亦止轻抚她的背安慰了许久,她才怯怯地仰头,凝泪双眸深深看他一眼,浮起几分惊惧之余的迷茫。
“梦里都是假的,你看,我才是真的。”他抬手拭去她满脸的泪,心里却反复被她方才声声泣血的悲绝震恸。
她应是梦见了云浈,梦里云浈或许因她而亡,像罗不悔一样死在她面前,她才会露出这样万念俱灰的神色......
他身上真切的暖意令她清醒过来。
可她乏力至极,依旧蜷缩在他怀里,失去血色的唇轻颤,“我好害怕......我讨厌做梦......我不想睡了。”
原来她抗拒入睡是因为怕做噩梦......
君亦止柔声道,“魂劳梦断,神虚体乏,邪思便入梦来,你只是太累了,你该放松些。”
话虽如此,她却根本听不进去。
她脑海中萦绕不休的,除了指责她是天生祸胎的言论外,还有最后那段话——
“你不是动过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吗?为何......不敢承认?”
这让她生出新的恐惧......
她何时想过要留在君亦止身边?
她从来都不愿意入宫,从来都不想再过立于风口浪尖的生活。
可梦中那个声音太过笃定、太过清晰,她又开始怀疑自己。
一定是他对她太好了,让她感受到了曾从云浈身上得到的关爱,才让她的梦境出了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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