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九皋那处宅子在北郊,离王府不算近,云乐舒正好有托词解释自己为何去王府去得不勤。
阿兆每回陪她去完王府,回来路上总央着她买玩具,家里各式玩具应有尽有,两个人哪怕是不出门,亦能胡闹耍玩度日。
偶尔也会携阿兆乔装外出,见了好东西便给紫璃腹中的双生子买下,攒起来一并带去王府。
阿兆陪着她,她其实也是喜欢的,爱笑闹的小姑娘,朝气勃勃,也能惹她沾染些活气。
她尝试着像以前一样咧嘴大笑,逗兔走狗,四处寻欢,在家便与阿兆切磋武艺,玩牌作画。
江九皋留下许多奇方怪药给她,还大度地允她尽情挥霍,只要不将房子炸了,随她开心。
她自然从善如流,又炼制了好些整人丸药。
胡闹归胡闹,她也正正经经重拾医道,开始研究起外伤急救有关的医书。
罗不悔曾留下许多宝贵的手稿医案,君亦远派人皆送了来。
或是心里抱憾,她竟也能沉下心来看那枯燥医书。
暑热渐深,两人便找个临水荷塘,撑船采莲,玩水吃冰,垂钓凫水,在外面撞见什么不平之事她还会教阿兆用自己那套邪门歪道去惩治青皮豪横。
明明日子越过越恣意闲散,欢声笑语不断,她却愈发觉得没有乐趣了。
不知离开珣阳,这日子会不会有趣些?她总这样想。
紫璃的产期在八月初,她既盼着快些来,又盼着别那么快。
六月中,暑热重,王府花园的锦鲤池流水哗啦,湖石掩在绿荫下,被池水浸溅生凉,夏风吹得园中的芭蕉叶沙沙作响,似乎能拂去心头燥热。
紫璃肚子越来越大,孕热难调,总爱贪凉。
君亦远特意让侍女们在池边的凉亭摆了架软塌,铺了竹簟,置上一盆冰,又命人围着凉亭撒了防虫药粉,方便她早晚到花园来纳凉。
“你今儿有些心不在焉......咳......”紫璃近来脾胃不和,吐得有些厉害,还有些轻咳的症状。
身旁的嬷嬷忙倾身给她抚背。
一颗剥好的枇杷果被一只雪白的手托着递到她面前。
云乐舒温温笑道,“吃个枇杷润肺止咳,解解烦热口渴,别辜负了王爷这番美意,今儿出门前还特意叮嘱我要哄着你多吃几个。”
接过枇杷果,小咬了一口,清甜的果肉确实美味,吃多了却也腻味。
她才咬了一口便不吃了,小孩儿一样地闹着要吃别的,“今日难得他入宫去没空管我,你便由着我吧,我想喝冰镇榴汁红豆冰,不想吃这个枇杷果了。”
她端起一盘饱满鲜黄的枇杷果,往阿兆面前送,“阿兆,你帮我多吃几个,等王爷回府,若问起就说是我吃的。”
眼神掠过身边嬷嬷,狡黠中带了点威慑,嬷嬷眉头皱得老深。
阿兆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接。
“哎哟,手酸......”紫璃擎着那盘子枇杷果,瘪起了嘴。
“阿兆,你坐下吃。”云乐舒白她一眼,“枇杷果可以不吃,冰饮你就别肖想了,当娘的人了还这般贪食,等孩子生下来,父子三个排着队嘲笑你,看你脸往哪儿搁。”
“多谢侧妃娘娘。”
阿兆笑嘻嘻接过,然后捧着枇杷果坐在一旁开心剥了起来,第一颗剥给了云乐舒。
“你回珣阳这些日子统共才来三回,每一回都像嬷嬷似的操心这操心那,既然这样放心不下我,为何就不肯留在王府陪我?”紫璃又吃了一口果子,压了压孕吐的不适。
“严格来讲,我才亡父,身上总有些阴晦,身上病气到底也还蛰伏了一些,你怀着身孕,自当万事小心,我不想因为这些影响你与孩儿,况且我住北郊,过来一趟也不甚方便。”
紫璃看她面上浅淡的笑意好似裹着愁色,忍不住轻轻握住她的手,“你从来不畏鬼神,不信天命的......”
“你一有孕,贺喜的人就快踏破这王府的门槛了,你这是新皇登基后皇室的第一胎,又是双生子,可知你腹中这两位主儿有多金贵,不得多仔细些呀?反正我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她笑眯眯地贴近那圆滚滚的肚皮,掩不住满脸的期待,“姨母可想快些见到你们了。”
肚中的胎儿似乎兴奋地动了一下,惊得她往后一躲。
“乖乖儿,别吓着姨母。”紫璃慈软一笑,圆润的脸颊如熟透的红杏,冒着柔和的光泽。
“紫璃,当初让你们成亲,真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对的事情。”云乐舒由衷地感慨。
“你那时自己都顾不上,还在为我后半生绸缪。”紫璃喟道。
云乐舒语气欣慰,“那时候信不过他,就怕我逃了他会拿你泄愤,或对你严刑逼供,或拿你威胁我,所以问过你意愿便急匆匆地把你嫁了,好在,你也没嫁错人,王爷待你好,我便无所牵挂了。”
回顾去年王府那场仓促的婚宴,她亲眼目送紫璃出嫁,彼时心情复杂,既为她这场不纯粹的婚姻忧虑,为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为云浈的心意忐忑不安,亦为事情败露后可能出现的结果心生悚惧。
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一想那个被她用软言蜜语欺骗的男人的心情。
她用最虚伪的嘴脸去骗他的情,刺他的心,剜他的肉,践踏他的爱......
可他竟然还寻了她那么久......
除了见面时的责怒,余下只有自省和懊悔,只有弥补和照顾。
她到今时今日才终于明白,原来一个人的心若被蒙住了,是看不到其他人的。
他再耀目,再暖煦,再深情,有几多无奈,几多苦心,几多挣扎,全都掩在那一片虚幻霞光里,变得虚远模糊。
“你说,我们当年在薛家过那样苦的日子,谁能想到今日也吃穿不愁了?你那时便说你想要过安稳和乐、丰衣足食的日子,不必显赫富贵,只求一方安宁,不再遭人冷眼苛待......后来咱们在百灵山住着,你又说你喜欢云游湖海,一枕山河,可那时候公子带着你,我与先生也陪着你,虽然辗转四处,终究还会归家,你如今却只有你自己......为何不留下来,陪着我过安稳日子呢?君上他已放你自由,皇甫明月亦如愿坐上后位,再没有人会对你不利,你就不能不走吗?你真的喜欢过浮萍一般的生活吗?你从小最害怕孤独的,不是吗?”
紫璃将枇杷果放下,用绣帕拭尽指尖的汁液,微微挺直了身体,语气略显着急。
这话题她提过好几回,每一回云乐舒都不肯松口,她也是真的有些急了。
锦鲤池旁夏花纷繁,偶落了一朵花入池,引得池中锦鲤争相抢食,鱼儿唼喋闹水声幽微可闻。
云乐舒透过凉亭防蚊的碧纱,失神地看向池塘中的锦鲤。
阿兆兴冲冲地拿着还黏着果肉的果核走到池边,伸长手臂,一时将鱼引到东,一时又将鱼引到西,逗得鱼儿又忙又乱,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见她不说话,紫璃忍不住又道,“你分明也喜欢这两个孩子,家里热热闹闹的,又有他们陪着你玩闹,不好吗?到时候你若有了心上人,再风风光光地从王府嫁出去......”
“紫璃......这一年来都是我自己一人独处,我早习惯了,怎会害怕孤独呢,只是觉得遗憾,天地广阔,四海无垠,这一年里虽去过不少地方,却因抱着沉重的包袱不曾好好赏鉴一番,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这一次,我要放下所有牵挂,寄情山水,做个旷逸之人。”她收回目光,柔柔看向紫璃,好似在哀求,“好紫璃,你已经被王府里这一大二小牢牢捆住了,还不许我出去潇洒自在吗?”tj268.com
又是这样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紫璃略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看着她眉眼含笑的样子,又觉得可能她是真的不愿待在这小小珣阳吧。
“罢了罢了,你素来是爱玩闹的,只一件,别忘了这两个小鬼头,玩累了记得回家,这姨母的职责休想躲过去。”紫璃觑她,又道,“你自己一个,我不放心,君上他也不放心,他上回还问起你,听你仍是想走,他倒也没说什么,只与王爷说,若你喜欢,便让阿兆跟你走,彼此有个照应。”
“我只想一个人走......他回宫之后很忙吧,缘何还有时间过问我的事情?”她看了一眼外头玩闹的阿兆,无意识地扣着面前的脱胎朱漆菊瓣式盖碗。
盖碗十分轻薄,被玉手轻轻一拨差点倾倒,半凉的茶水溅在桌面。
回京那日一别,便再没有见过他,二人之间唯一相关,仅余一缕,便是阿兆。
待将阿兆还回去,他们便再无干系。
“自然是忙的,出宫那么久,积压了不少事情悬而未决,王爷这弟弟也忒不厚道,一见君上回来,恨不得将手中诸事全一股脑儿扔回去,好回府来躲懒,据说君上回宫至今,每日宵旰焦劳地与大臣议事,通宵达旦地批阅奏折,宫里人都说相爷陪了十来日,把身体都熬坏了,这几日都不曾露面,在府中养病。”
“相爷病了?”
“无大碍的,对外说是劬劳过度,突发急病,王爷偷偷与我说,他老人家不过是贪凉,染了风寒,一副药吃下去发了热早无恙了,拖这几日不过是不想去宫中参加那什么立后大典罢了。”
“我看外面贴了金榜,立后大殿定在两日后,相爷岂不是还得再装两日的病?”云乐舒不厚道地笑了,想了想又说,“一会儿用完午膳,我去丞相府看看相爷,说起来,他还是我名义上的义父。”
紫璃点头,“是该去看看。相爷知道你回来,一直与王爷询问你的近况,知道你没事,才放下心呢。”
“相爷一直希望皇后人选早日定下,好稳定后宫,替君上延绵子嗣,如今倒是定了,立后大典办得声势浩大,可......唉,君上这皇后......”紫璃语气感慨,略有同情的意味,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场盛大铺张的立后大典。
云乐舒也颇感唏嘘。
“君上还将那位婉夫人打发去大佛寺了,说是祭司局观天象,见西方奎宿、奎木狼二星频繁异动,隐有紫光溢出,直指东边主吉的心宿星,近日那紫光愈发趋近,恐生不利之事,祭司局还说那什么心宿星主东方,东方则预正宫,若西边的冲撞不化解,新后册封、迁入宝华殿之事便需延缓,以免生变,后来皇甫明月与君上商议后,就决定让住西殿的婉夫人搬到大佛寺去长住,让其诚心诵经念佛,为君上皇后消灾解厄。”
“文娉婷她与皇甫明月下死令,要下面的人除掉我,我中箭落水那次,她们两个,就是发号施令之人。”
菩萨做派,蛇蝎心肠,说的大概便是这类人。
为一点无缘由的恨意,便要褫夺一个人的命,实在令人悚然,这样的人是该到寺庙里让诸佛度化。
“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你与她从无瓜葛,她怎会这样恨你?所以君上他知道此事,他——”
紫璃幡然顿住,有些不可置信,与云乐舒确认道,“他这么做是在为你出气?”
云乐舒看她狐疑不定的神情,忍不住掩唇一笑,“紫璃,你未免太高看我了,或许他真有这样的想法在其中,但绝不单单只是为了给我出气,他这么做确有深意,至少,能令文娉婷对皇甫明月不满,也使二者背后的势力生出一道嫌隙,‘涓涓不塞,将为江河’,即便渗漏的是涓涓细流,恒渗恒漏,亦能成汪洋大海,摧天灭地。”
“君上这招真高啊,左右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还能顺便给你报仇,算上这婉夫人,那大佛寺已承纳了三个被贬出宫的女人了,官眷们私下说起大佛寺,都说那是宫外的冷宫。”紫璃抚着肚皮,想起文娉婷的狠毒,又想到她如今的去处,一脸的解气。
阿兆这时从锦鲤池捡了朵淡黄色的小花回到亭子里,边伸手要给云乐舒别在发上,边懵懂地问,“侧妃娘娘,那大佛寺怎会成了冷宫呀?”
“因为君上他呀,把自己不喜欢的女人都赶到那里去了。”紫璃轻轻抄起面前一柄绣彩蝶的绢宫扇,信手摇起风来。
淡黄小花簪在发间,与云乐舒一身男装不堪相配。
她却由着阿兆,侧过脸问,“为何是三个女人?”
阿兆觉得这话题无聊,便不再搭话,只乖乖坐在云乐舒身边,时不时地捡她身上衣裳不小心沾上的兔儿毛。
紫璃停下摇扇的手,双目轻轻眨动,“你在宫中住了好些日子,竟还不知那二位的事情?”
云乐舒摇摇头。
“一个陈氏,一个王氏,二人在潜邸时便跟着君上了,后来君上登基,她们两个也入宫做了嫔御,我听吴侍郎的夫人说,那陈氏当时到处散播谣言抹黑你,君上知道后便直接将二人送到大佛寺,又将流言全压了下来,才还了你一片清净。”紫璃凝眉回想了一番,“你那时生着病,每日只顾着与萱儿胡闹,确实也不可能知道这些。”
有些事情实在不必再让她知道,她如今也不想知道。
可越是不想知道,越是轻易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大张旗鼓地跳出来,扰乱人的心神。
回程数月二人相处的亲近惬意,午夜梦回时舱房外传来的幽幽琴声,时不时出来作祟的旧忆绵绵,还有失智时他的低低絮语和哀哀叹息已足够让她应付不暇。
她,不可以动摇,不可以自私,不可以一再伤害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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