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雒阳城耗门出,沿西大街,过护城河,再往东约二十多里,有一村落。按照此时地方行政机构的划分来看,郡、县、乡、里,这里只算是个小“里”,户数不足百,农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由于邻近雒阳,也设有里正、亭长各一人。
村落原本不大,由栅栏包围一圈,只是与平日不同,各处多了一排兵卒的守卫。
马蹄声自远处而来,正在田间农作的光膀汉子,抬头看了一眼大路,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又垂头默默收割地里的粮食。
正在村落门口巡视的郝昭,见来人,命人将栅栏移开,露出一个笑容,“肖一,回来啦!”
肖一纵身跃下,将缰绳递给旁人,难得露出笑容,“是啊,辛苦了。”郝昭在危急时刻的挺身而出,获得肖一的认可。
“小姐已经醒过来了。”
“太好了,我立刻过去。”
村落的中心,土墙围了一圈,其中又高低两栋房舍,一间专门存放农具、粮食,是专门管理户籍和赋税基层小吏,里正的院子。不过,此时已经被征用。
院中,几人围坐一圈,正在说着什么,见肖一进来,杏儿招手,让她过来。
“我先进去看看小姐。”肖一就要往里走,却被杏儿叫住,“左仙师他们正在给小姐换药,你等会。”
“对了,信送到了吗?”杏儿问坐下的肖一。
“口信带给老爷子了。琰小姐呢?老爷子有信给她。”
“还不是在屋里。”
两天前的晚上,众人离开军营,吕菁伤重,两位郎中需要施救,只能寻了附近的一个村子落脚。很快,其他几路人手,都汇集此处。
春娘、左慈与两个郎中一道,全力救治吕菁。而蔡琰,不管旁人怎么劝,只守着她,寸步不离。唯一提出的要求,就是希望肖一给父亲带个口信,说明情由,请他谅解。
“呵呵~”有人轻笑出声。
“罗木,你笑什么?”徐飞不满道。他身子坐的笔直,单薄的布衣之下,缠了几圈的绷带清晰可见。
“大小姐的选择,真的很特别。”随着罗木的话语,肖一看向他的眼光,开始变冷。
“刚开始听到,虽然诧异,但大抵还是觉得没必要为了个女人搞的这么麻烦。”这话一出,在场的宋霜、杏儿齐齐怒目而视。
“唉~我错了,你们可和一般女人不一样。”罗木立刻注意到用词不当,笑着解释,“可现在,我居然好像理解小姐的选择了,嗯……”他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出来,就是挺佩服琰小姐的。”
屋门打开,左慈当先在前,两位大夫其次,最后是端着铜盆的春娘,众人立刻围过去。
“左仙师,小姐的情况如何?”杏儿问道。
“之前便说过,伤口很深,失血过多,但幸亏胡医师、张医师救助及时,又不在要害上。只要伤口不再恶化,多静养些几个月,应该就无大碍了。”
两位郎中含笑作揖,“我们先下去配药。”走出院子。
杏儿见左慈有话,“仙师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请直言。”
“你们都是吕菁信任之人,但人多口杂,现在她失去吕布名头的庇护,以女子之身单独率领这些人,如果再传出她与蔡琰之事……”
左慈偏头看向屋内,想到那二人,对众人道:“我知道你们都奉吕菁为主,不在乎这些,但能少些风波,就尽量避免吧。毕竟现在,并不是每一个下属都似你们这般忠诚于她。”
杏儿认真的点头,“受教了,谨记于心。”左慈这才飘然离去。
“对了,春娘,我给你的玉佩呢?”严氏将春娘赶出府时,曾将信物玉佩由冯管事转交给她。
春娘露出歉意,“实在对不住,那日行囊掉了,连玉佩也遗失了,抱歉!”
事实上,春娘在感受到来兄长曹钊的嫌弃与厌恶之后,急迫的逃出曹府,一心求死,哪里顾得上玉佩之事。
肖一立刻在旁边道:“是我的疏忽,带她离开时忘记拿走行囊。”
“我又不是责怪她,只是确认之后,需要给下面的人交待清楚,并重新做一块而已。”
好像仓库里就有一块新的玉石,匠人也都在村上。那日一早,杏儿收到吕菁的重伤的消息,恨绝了吕布,除了商铺房子,其余全部搬空,一点儿资源和人力都没留下。
只是接下来,他们这些人将要去往何处?
“我先下去收拾东西,顺便再调配一些膏药。”春娘说着,也出了院子。
肖一眉头微蹙,这女人好像这两天不爱搭理她,就听杏儿喊道:“你不是有信拿给琰小姐吗?我有事要和小姐商量,同你一起进去。”肖一跟了进去。
吕菁坐于榻上,用靠枕垫着没有受伤的右背,看蔡琰认真的读信,心中忐忑不安。
“夫子他,没事吧?”
蔡琰嘴角勉强上翘,却只露出一个苦笑,“没事,父亲说董卓对他很是尊重,有重用之意。”
她之前请肖一带口信,只说吕菁受伤,要留在她身边照顾。而蔡邕在信中让她不要担心自己,不过,也不必勉强再见。既是宽容,也有怄气吧,毕竟是多年相依为命的父女。
“没事就好。”吕菁面色一缓,她就怕蔡琰离开。
“对了,父亲在信里说了朝廷近日发生的变故,希望你继续如对待丁廉那般,不坠初心,又能审时度势,保全自己。”
这算是老爷子对自己的关心和肯定吗?吕菁心里稍微好受一点。
“董卓已经在崇德殿,威胁何太后下诏废黜天子,为弘农王,另立陈留王为帝,也将何太后迁到永安宫,宣布大赦天下。”
是么?吕菁不在意。谁当皇帝,和她没有太大干系。疼痛的伤口在提醒她,活着,都是侥幸。注意到蔡琰神色有异,“还有什么事吗?”
“丁府,在那天晚上,便被西凉军给屠尽了。丁廉那晚被部下拥着南逃,并没有回城,现在没有消息,应该是逃掉了。”
吕菁将头移向一边。她和丁廉,早在吕布向丁原挥起屠刀的一刻,便友尽了。虽是明白,眼眶仍是控制不住发红。
“菁儿,你已经尽力了。”蔡琰坐到榻上,软言安慰。
吕菁清了清嗓子,“还有吗?”
蔡琰抿着嘴唇,不想再说。吕菁想问,又不敢开口,怕再收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一旁静立的杏儿突然开口,“还请琰小姐不要保留,我们迫切需要知道雒阳的形势,以便应对接下来各种问题。”
蔡琰咬咬牙,“你父亲,很受董卓看重,被收作义子,之前已升做骑都尉,听说很快要升做中郎将。”
“那可真是要恭喜他了。”吕菁的脸瞬间冷下来。一片追捧、恭贺声中,吕布怕是早就忘了还有个女儿差点死在他手下吧。
杏儿叹了口气,转而说道:“小姐,张让、毕岚一直说要见你。”
蔡琰一愣,“皇宫里的中常侍?他们不是投水而死吗?”她记得卢植到府上和父亲说起过。
吕菁这才想起二人,向蔡琰说了事情经过。
蔡琰摇摇头,“十常侍侵夺朝威,浊乱海内,你竟无意中救下这二人。若是传出去,必然划为阉党,为士人唾弃,需谨慎处理。”
吕菁点头,当时她想的是,既然救下,总要有点好处,现在也就是想从他二人身上多榨取一些财物。
“除了上次那处藏宝之地,他们说手里还有不少好东西,坚持与你面谈。”
吕菁想了想,“下午吧,你命人将他二人分开带来。还有什么事吗?”
“有,我会很快将之前得到的那批宝物兑换成钱财,并继续派人收购粮食,做好准备。也请小姐慎重思考,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安营扎寨,是否准备离开洛阳。”
“小姐的身子需要静心修养。”肖一劝道。
杏儿深吸一口气,“这次郝昭回来,带来三十五人,商铺掌柜、伙计,各种匠人加起来有五十三人,妇孺幼童有六十八人,五云观的少年二十四人,原来选择跟着你出军营的四十九人,年初招募的那批人之前折损了不少,还剩七十一人。加上我、肖一、春娘、徐飞、左慈等人,三百多人,等着你的安排。小姐,我不是想逼你,只是没有办法,得罪了!”
说罢,转身就往屋外走。留吕菁呆坐床上,不仅感觉伤口更疼,连头都开始疼了。
“小姐,你先养好身子。”肖一只能安慰一句,也跟着退出去。刚才杏儿可是说了,还有事要交待她。
扑哧一声,蔡琰笑出声来,“连杏儿都这般厉害,我可要努力才行啊!”
吕菁如泄了气的皮球,“我才是最差劲的。”
还是个穿越者,文不成,武不就,一次次被现实打脸。
倾身一吻,吕菁心动,蔡琰已经退开。
“菁儿,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呢。你一次次的救下我、保护我,还救下那么多人。可是,当你受伤、生病的时候,我从来帮不上忙。”
“别这么说,你……”
蔡琰用指尖按住吕菁想要开口的唇瓣,“我恨自己读了那么多书,却不能为你所用。每次看到杏儿为了谋划打算,徐飞、肖一为你拼命,春娘为你疗伤,我都觉得只能立在一边自己辜负了你的深情厚谊。”
“不是这样的。”吕菁将她手移开,“你博学睿智,是流芳千古的才女。”
蔡琰一愣,没料到吕菁会给出这样的评语。
“菁儿说什么胡话,我一个女子,凭什么流传千古?就凭几首诗赋吗?”
这次吕菁又出神了。
是啊,蔡琰的荣誉,是伴随着她坎坷的命运。如果扭转,她还会为世人所铭记吗?不,不需要,她只要琰儿过的幸福,不要那些荣誉也罢。
“所以,菁儿,请你答应我。”蔡琰语气严肃起来。
“我答应你。”
蔡琰展颜一笑,“我还没说呢。”m.tj268.com
吕菁亲吻她的手背,“我什么都答应你。”
“以后,有什么事,不要瞒着我,好吗?我尽量学着帮你,不管是什么,我与你一起承担。”
“好。”
蔡琰将额头轻靠在她没有受伤的肩膀上,“菁儿,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吕菁想了一会儿,“想要和你相守到白头;想要自由的活在这个世道,不被旁人束缚;想要身边的人都能获得幸福。如果可以,”想起接下来“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惨烈景象,又想到自己接连受挫,一时有些犹豫。
“菁儿,别怕,也别泄气,一路走来,我们都陪着你。”
吕菁想起横渠四句,“如果可以,我希望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惊异于这句话的宏远境界,蔡琰扬起头,却见吕菁脸上的不自信。
菁儿,从来都是个很实在的人呢,蔡琰忍不住莞尔一笑,皓白如玉的纤手覆上吕菁双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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