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8第十五章
“小时候,我很喜欢我的叔叔。”年轻人轻声说话,声音低如自语,“我从小就喜欢烹饪。我知道一整头羊需要封进泥里焖烤三天,到了第二天,香味就会从泥土的缝隙中渗出来,最后满屋子都是香气——可这时候,羊肉其实还没熟透,许多人这时候就拍开泥封,这是不对的。到了第三天,羊肉熟透了,蘸上酱料吃味道很香,但要是把它切片煮汤,加入香料多煮一段时间,滋味会更好,这件事就连灶房的奴/隶都不知道。我叔叔知道这件事以后,亲自去祝融氏定制了一整套烹饪工器,从能使火烧得更旺的灶,到能使肉熟得更快的鼎、甗和罐……一切一应俱全。叔叔跟我一起享用了我烹饪的猪肉,他说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他可是去过姜水!大家都说那里有全天下最好吃的肉。但我听了之后依然很开心。”
“我还不记事时生过一场大病,为救我性命,父亲向老祖祈求赐福,老祖回应了父亲的祈求,要求他献上半个沃野以做牺牲,我父亲便去了,一去就是四年半。当他终于完成征服,回到王宫,我做了羊肉给他,希望能与他一同庆祝胜利,可是他砸碎了我的鼎,踢飞了我的甗,一把火烧了我的灶房。他说这是低贱的奴/隶工作,问我是否想要当奴/隶?我当然不想。于是他把叔叔送我的厨具丢进燃/烧的灶房里,施法催动火焰,将它们熔铸成了一把剑。他把剑丢给我,告诉我:这才是王的工具。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进过任何灶房。”
“就在那一天,我明白了另一件事:叔叔送我厨具,希望我玩物丧志,失去追逐胜利与荣耀的王者之心,变得软弱和不配为王,这样他就可以当王了。但老祖永远不会选择他,因为我将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武者,为老祖奉上无数的胜利和荣耀!”年轻人挺/起胸膛,目光灼灼如烧,坚决而充满自信,“到了那一天,老祖必定会选择我成王——就像当初,他在叔叔与父亲之间选择了父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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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旌旗如云。
城中充斥着惶恐、猜忌与不安,如同阴云一般笼罩着汤谷,压得金碧辉煌都黯然失色。无须刻意打听,靳一梦在阴影之间纵跃时,轻易便从路人的窃窃私/语中获知了情报。
——大约两个月前,即黄帝氏族在少昊国中举办祭祀仪式的当天,公孙黄帝轩辕氏秘密随祭祀人员抵达汤谷,拜访少昊国主句芒,后于梧桐苑中遇刺。黄帝虽是强大的法相,然而刺客的兵刃上涂抹有至阴至寒至污/秽的剧毒,甚至能腐蚀法相的生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死不息。有油尽灯枯,就有薪火相传。”黄帝留下这样两句话,随后溘然长逝。
法相乃是半神,能够弄死法相的毒绝不简单,正因为此,刺客没有当场毙命,而是被句芒下令关/押了起来,拷/问毒药的来源。黄帝遇刺一事的后续没有被公之于众,然而在少昊国/民间,对此事已经有定论了——黄帝的敌人确实为数不少,然而众所周知,洪荒里有两位用毒大家,一位是炎帝神农氏,擅医者自然也擅毒,另一位是巫族大国奢比国的国主尸,剧毒乃是其天生的肉/身本事,而不巧的是,这二位还有点儿关系,一向走得很近。黄帝自搭上天庭之后势力大涨,一直在图谋称霸人间界,迟早要跟人间界的另一位人族霸主炎帝以及其背后的巫族祖巫会对上,故而大家都猜测,必是那炎帝神农或祖巫会买通刺客动了手。其实死一个黄帝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在于黄帝明显是妖族天庭在人间界的代/理人,而人又偏偏死在少昊国,句芒大人又是半巫,怎么看怎么不清/白。万一天帝震怒,降罪于少昊国,可该如何是好?
可想而知,轩辕氏刚死不久的那段时间里,少昊国可谓是人心惶惶,好在各地客商很快带回消息——黄帝一死,还未等天帝降罪,轩辕丘就先起了内乱。这内乱起得如此之迅速,或许其中有人刻意挑/拨,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黄帝死得确实不是时候。
公孙黄帝轩辕氏虽是一方霸主,然而并非是真正至高无上、说一不二的帝王,他只是轩辕丘的王。大家之所以称他为霸主,是因为他统领麾下诸多氏族、部落与国/家,那些势力虽然各有其王,但彼此领土不同、语言不通、甚至信奉各自的祖灵,只是尊他为共主结成联/盟,并听领他差遣罢了。轩辕氏活着时,他是神与人的化身,道与德的凝聚,理与法的标杆,可是他仓促逝世,情势便起了变化。炎帝虎视眈眈,巫族伺机而动,诸多氏族王国人心浮动,皆有恢复独/立之念,只是顾虑天帝,不得不暂时按捺。
这是轩辕丘之外的变化,而轩辕丘之内,同样好不到哪里去。按照人族的习俗,黄帝死后,这国君之位该是父死子继或兄终弟及才是,偏偏黄帝既有弟/弟,又有儿子,几个弟/弟不算太老,几个儿子亦不算太小,各自聚拢了一票支持者。除此之外,那八王女公孙献虽然按继承归属合该无缘国主之位,但她深受天帝宠爱,因此亦有支持者追随。公孙献年龄极轻,容貌又美,还是女子,故支持她的贵/族多半是野心勃勃之辈,但亦有忠心信奉天帝的虔诚之人愿意为她肝脑涂地,其势力同样不可小觑。这样一来,轩辕丘内部的情势之复杂混乱,同样是可想而知了。
国主之位悬而未决,更兼之外有炎帝雄踞,内有奸/臣作乱,这段时间里,轩辕丘可谓是新闻连连。此时此刻,能将一盘散沙的轩辕丘凝聚起来的事物并不太多,仇/恨,或者说大/义,正是其中之一。于是黄帝遇刺两个月之后,其幼子公孙昌意继位国主,八王女公孙献任大巫,麾下各大势力首/脑组建长老会,三方达成一致,挥师少昊国。
“这梦做的……”靳一梦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本以为梦境主人就是句芒,可是以句芒的修为,哪怕做梦也必定是“清/醒之梦”,应该百分百顺心如意才是,怎么会梦到这样的倒霉事?除非……“要么梦境主人不是句芒,要么当年应该真的发生过类似的事,以真/实为基础进行演化。”他结合蛊雕酋长所言作出判断,“黄帝应该确实是遇刺了,只不过既然黄帝最后成了天帝,刺客肯定没能得手。如果黄帝真是秘密出访少昊国,肯定是有啥不可告人的事儿要跟句芒商量,如果刺杀没造成啥后果,那肯定是会被黄帝和句芒捂住,绝对不会爆出来的。当年应该真有人死了,而且是很重要的人,只不过不是黄帝,而是另有其人……”
靳一梦眉头微皱,他在思考第二个梦境支柱的可能人选。在用变天击地大/法探知过蛊雕酋长的记忆之后,他得知梦境中亦有时间流动,在无外人干扰的情况下,则以“以梦境支柱为主角的事/件”为核心循环流转,比如第一重梦境其实是开始于“酋长率重抵达少昊国筹备祭祀”,结束于“酋长完成祭祀”,之后便又重新开始,中间大约消耗梦境时间一个月左右。自己先前遇到的那次“重置”极其仓促,竟然是开始于“酋长开始祭祀”,而非“筹备祭祀”,十有八/九是因为自己等外来者惊扰了梦境主人之故。
梦境时间比现实时间更加漫长,第一重梦境距离现实最“远”,因此在第一重梦境坍塌之后,第二重梦境更接近现实,其“循环用时”应该少于第一重梦境。既然黄帝遇刺是两个月前的事,而梦境里桩桩件件都跟黄帝遇刺有关,那么这里的“循环事/件”应该是与此相关的另一桩事了。
除了七零/八落的神话传说之外,靳一梦对洪荒几乎一无所知,此时竟然置身其中,还得从那些连神话传说里都没有记载的破事儿中寻找线索,这着实令他相当头痛。“这两种梦得分开来看。”他在心里思索,“就跟酋长那次打赢了一样,成功刺杀黄帝,是梦境支柱的梦,是前因;眼前这情况是梦境主人的梦,而且还是已经坍塌了一次、更接近现实的梦,是结果。所以我得找到跟黄帝遇刺有关的人,而且……那个人绝对非常非常希望当时嗝屁的是黄帝。”
这范围其实仍然不小,因为黄帝的敌人确实不少,而且很显然的,大多已经化作了历/史的尘埃,就连名字都不曾流传于后世。只不过,如果黄帝当时是秘密出访少昊国的话……
按照靳一梦的经验,黄帝遇刺之事中,意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么是黄帝那边出了内鬼,要么是少昊国这里出了岔子。“而且行刺的人多半跟之前那个倒霉蛋有关。”他在心里判断。这是十分明显的,否则那蛊雕酋长必定在祭祀上就直接被人给砍了,不会搞出“刀下留人”这一套。
靳一梦对这段历/史一无所知,自然对行刺之人毫无头绪,好在他无需像从前处理李/明夜与自己遭遇的无数次失败行刺一样仔细排查,而是只要过去溜达一圈,找出那唯一的生魂即可。
皇宫,城外大营,监狱,三个可能地点。正在靳一梦作此想法,决定先去监狱看看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街道上起了些许变化……
为倾听民众私/语,靳一梦在一处檐下的阴影中停留略久——其实不过半分钟左右。忽然之间,整条街上的民众都停步,好似时间突然静止。商贩止住吆喝,路人不再迈步,街边玩耍的幼童亦不再大呼小叫。他们齐齐转头,安静地看着靳一梦栖身的阴影,千奇百怪的异族脸孔整齐划一地裂开,露/出……他的面容。几十张,几百张,全都是他。
这些面孔统统呈现出死相,或乌黑或青紫,或浓绿或棕褐,或腐/败或干硬,或皮/开/肉/绽或骨碎肉糜,每一张脸都有一种不同的死法。它们的目光在阴影附近巡弋,随着眼球的转动,腐血如浓浆般自眼眶流下,肉里不断冒出蛆虫、苍蝇与飞蛾。“该去死了,”它们拖着脚步,向阴影移动,“该去死了……”
“啧。”饶是靳一梦见过的死人堪称是堆积如山,乍见此景,仍是忍不住有些头皮发/麻。“神识攻击?”他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当即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遂毫不犹豫,纵身掠入另一片阴影之中。
刹那之间,寒光骤起,撕/裂方才惊悚的一幕。长街之上恢复往常,不再有尸魔的腐烂痕迹。只见一只凶猛的隼形异族如迅雷般当空直落,利爪如同掏入水面一样,掏入靳一梦方才置身的阴影之中。随后那双寒光凛凛的双目又向他看了过来,“少昊国律卫在此。是什么人鬼鬼祟祟!?”异族喝道,“你的令牌呢?”
半分钟,靳一梦心想。在他破除第一重梦境之后,可想而知那梦境主人有多想杀他,但或许是因为尼德霍格烙印的缘故,以法相之能,也得半分钟才能发现自己。这固然说明了梦境的庞大与梦境主人思绪的繁杂,毕竟若是在现实之中,法相想找他其实是用不着半分钟的,而在另一方面……
——在第一重梦境之中,那离现实最远、梦境主人意志最为深沉的所在,他找到己方几人,用了接近一个小时!
对方是法相,且杀意甚坚,梦境越近现实,他便越强。这一系列思绪在电光火石之间掠过靳一梦的脑海,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异族守卫喝呼不绝,巨翼如云,翎毛似铁,利爪如钩,纵掠似电,追逐着靳一梦的踪迹,抓入一片又一片阴影。双翅卷起狂风,打得街道上柱倒屋塌,喉/舌绽出惊雷,轰得行人们七窍流/血,然而那些行人们视若无睹,木偶般呆滞,目光追随着一片又一片的阴影移动。迷离梦幻如极光虹影的天穹亦是起了奇异变化,能量激烈地涌动,形成一个又一个庞大的漩涡,依稀是一只又一只滴血的怨毒眼睛。它们俯视着大地,急切地寻找外来者的踪迹。
忽然之间,异族守卫的眼中流露/出喜意,他挥爪探去,迅如惊电,“看你往哪儿跑!”一声厉喝,抓进阴影之中。爪尖传来触感,似乎碰到了什么物体,先是坚韧中略带柔/软,似乎抓入了一具极其强悍的肉/体之中,然而下一刻便有大力传来,触感是异乎寻常的坚/硬!他顶毛一下子炸开,现出骇然之色,极力拍动双翼,试图腾空飞起……
“锵”的一声,如同金铁相击,鲜血四溅,一团黑影倒飞而出,赫然是那异族守卫。只见他翎毛蓬乱,慌乱地扇动双翼,脚部有多处弯折,尖锐的钩爪已经断了两个,残爪激/射而出。其一若子弹般穿过数十人,打得血肉横飞,余势犹未竭,“嘭”的一声重重钉入一堵青砖石墙,兀自嗡嗡作响;其一没入道旁房屋之中,刹那间五六间屋舍犹如猝死般坍塌,砖块乱飞,尘烟弥漫。
一道庞大黑影从阴影中探出——那是一只漆黑龙爪。
龙爪大如屋舍,鳞片漆黑深沉,掌心里幽幽暗暗,混混沌沌,仿佛有一整个世界在其中无声无息地坍塌和崩解,万/事/万/物复归混沌的本来面目。龙爪伸出,从容不迫,在那异族守卫的眼中,每一片鳞片的每一次反光、每一根筋腱的每一次舒张,都清清楚楚、纤毫毕现。然而那异族守卫就是无从躲避,亦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恐怖的龙爪向他抓来,不快也不慢,以无可消解的沉重,与无可言说的磅礴。
不对,是时间,时间变慢了!异族守卫双目圆睁,尖喙张/开,似乎想要发出尖/叫……然而那龙爪已经将他握在掌心,用/力合拢。羽毛、血肉与骨骼无声消融,龙爪再张/开时,掌心里不留半点残渣,唯剩混沌氤氲,幽暗迷离,深邃内敛如黑/洞。龙爪退回阴影之中,阴影复归沉默,就像这世上/任何一片影子一样,无人能看出其中曾经酝酿有怎样可怕的杀机。
——在外人眼中,方才那惊世一击只是一瞬间、甚至比一瞬间更短的事,若是没有法相的目力或高超精妙的目法,恐怕就只有高级科技宇宙中最高端的专/业影像设备,才具备有捕捉这等稍纵即逝之幽微影像的能力。这是靳一梦的天赋“子弹时间”,在他登临天人合一、并学习了许许多多古道功/法之后,所呈现出的奇特变化。
“光阴只不过是幻觉。”尼德霍格曾经如此说。彼时是靳一梦的二阶段兵者试炼,昔日的最伟大者为他开口授课,一字一句宏大悠远,依稀有群星伴随,大日闪耀,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万物演化,混沌具现。“时间并不真正存在,而是一种标准,是度量世间万物的尺度。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天地,沙会老,人会老,天地宇宙亦会老,只是老的标准各有不同。几百年弹指一挥,人/世/间几番轮回,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尼德霍格关于“时间”的这番言/论,说句老实话靳一梦是晕乎乎的没听太懂。这讲的不明不白也就罢了,关键是不仅没啥可操作性,更是很像角斗/士们在即时通上发的各种历练感言小作文,故而他当时听听也就过了。可是不知为何,当他天人合一之后,独自于修/炼大厅中修/炼之时,偶然开启“子弹时间”之际,这番话却忽然在他脑海中回荡,刹那之间,他若有所悟……
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体悟用在敌人身上,效果出乎意料。或许是因为这是梦境世界之故,有关时间的“标准”与现世不尽相同,影响他人的“时间”分外容易。与此同时,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成百上千几万几十万/人,其实统统是一个人的化身,而事情……其实可以也更轻/松地解决。
你身怀本尊的法相之力,解决梦境主人不在话下,尼德霍格曾经说。现在他真正相信了。
“一沙一世界,一人一天地。”靳一梦轻声说道。从阴影里看去,城池浩大伟岸,虹穹无边无际,人烟熙熙攘攘,屋舍错落俨然,完全是真/实世界的模样。如果不知就里,谁能猜到这不过是一场梦?
先前用错了方法,好在还来得及。靳一梦叹了口气,“让一切都简单点吧。”他低声自语,接着便跃出阴影。
靳一梦此刻并非/人形,亦非暗夜精灵,而是一只硕/大无朋的黑龙,生有人面、羊角、七爪与十三翼,飞在空中时,阴影遮天蔽日,覆盖整个庞大的城市。不及尼德霍格那横压无数宇宙的伟岸沉重,却依然很雄伟,像是高高在上的神。在巨龙的感知里,城市里的一切缓慢得接近静止。万籁无声,世界是如此的安静,唯有他行动自如,一如既往的迅捷。
不止一如既往,甚至更快,快得逾越闪电,甚至超越了时间。黄金龙眼犹如两轮明月,居高临下地俯瞰城池,将一切锁进漆黑竖瞳里。“找到了。”他在心里说,随后伸出一只龙爪,当空拍下。
好像一座山峰轰然直落。即使尚未接/触,急剧压缩的空间仍旧碾得下方石头融化,屋舍粉碎,血肉崩解,一切物质的形体都不复存在,通通于无声无息中寂灭,化作浑浑噩噩清清浊浊的混沌。屋舍崩飞之后,下方石板化作飞灰,被这一击/打得四散荡开,露/出了地/下的布局——那似乎是一间牢/房,牢/房里有一个年轻人。在近乎静止的时间中,他抱着膝盖蜷缩在牢/房角落,下巴搁在手臂上,神情呆滞木然。
冰融化成水,时间重新流动。
龙爪落下,在半空中化为一只人类男子的右手。这只手五指修/长有力,皮肤白/皙却略显粗糙,掌心与指腹泛黄,有粗砺的厚茧。年轻人愕然抬首,恰好看见那只右手四指收起,一指点出,轻轻落在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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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偏僻脏乱的廉价客栈里。
油灯早已燃尽,竹帘遮住了唯一的窗户,房间里昏暗无比,暗沉沉的如同永夜。年轻人出神地望着油灯,鼻端嗅到动物油脂散发出的焦臭。原来动物和人、奴/隶和贵/族没有分别,他心想。至少烧起来时是这样。
“少主,小人已经打听到了确切消息——祭祀将在三日后的正午举行。”死士的声音打断了年轻人的思绪。“您想救人,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但是……少主,请听小人一句劝……”
“不要劝了。”年轻人打断了死士。
死士稍一犹豫,仍坚持说了下去:“公孙献率军攻破王城之日,小人本该为守护王宫流尽最后一滴血,但小人没有。”他沉静地说,“并非是因为懦弱,而是因为老国主和相侯命令小人保护您离开。接到命令的还有其他八个兄弟,其中三个死于国破之日的乱军之中,两个死在逃亡的路上,还有两个图谋将您卖给轩辕丘,如今只剩下小人与芒泗。我们兄弟二人的性命与灵魂都属于老国主,老国主既然嘱咐我们保护您的安危,那么我们就必然会这样做,并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我知道你们的忠心。”年轻人说道,“但我必须救王父与王叔,他们活着,沃野国就还在。他们若是不在了……”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只要救下他们,有朝一日定能收回故土。黑土地还在等我们回去。”
“或许吧。”死士凝视年轻人,“但老国主和侯爷一定希望您能平安活着,这也是他们的亲口嘱咐,活着才有将来。轩辕丘势大,跟他们作对太过危险,更何况七日后的祭祀场面盛大,戒备必定十分森严。”他稍一犹豫,话锋一转,“对了,遵照您的吩咐,芒泗当了几件珠宝,价/格很好。他打听了一下,若是您打算在汤谷城安顿下来,这些钱足够捐长居令,还能余下一些钱购置宅院。”汤谷是享誉万界的繁荣自/由港,在死士看来,若是少主往后愿意在这里生活,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他放缓语气,努力诱/惑:“您不是一直喜欢姜水么?芒泗在回来的路上恰好看见有姜水人盖的院子正在出/售,房子很新,打了焕新咒和生桩,安稳牢固,万/世无虞,后院还有个大炉子——”
年轻人再次打断了死士:“把钱拿去买马,或者牛,哪个便宜买哪个,越多越好。”他慢慢说,“敌强我弱,只有搞乱形势,才有取胜之机。”
“您打算……”死士微微一怔,旋即恍悟,“少主英明,这是个好主意。”他先是赞同了他,随即斟酌了一下用词,“只是祭祀重地必然戒备森严,有公孙献和虎豹卫在,畜/生恐怕冲不到广/场。再说了,大群牲/畜十分引人注意。”
“我知道他们的厉害。”年轻人说,“所以不能光靠兽群,而是要找其他人来打头阵——人族使馆附近是中心城区,祭祀一开始,人只会更多,就算公孙献能一把太阳真火通通烧尽,她也绝不敢这样做。把畜/生分开安置,逐次合流,从稍远的地方赶过去。畜/生毫无智慧,只有一腔蛮力,只要发起/性子来,又见到前方有群落奔驰,必会跟随……”他细细地跟对方解释,看来他思考这个计划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二人又针对这个计划仔细推敲片刻,“……按照祭祀流程,王父与王叔不会那么早出来,而是会暂时被押在旁处,我们正好浑水摸鱼。外面什么动静?”
二人一同向窗户望去。死士瞬间警惕起来,通体爆出森冷酷烈的杀意,好似乍然脱离樊笼的凶兽,意欲择人而噬。他示意年轻人退后,自己缓缓踱到窗前,手指压出一条缝隙。片刻之后,“木神卫在搜人。”死士做出判断,“不是汤谷律卫,应该不是冲我们来的……但木神跟轩辕氏私交甚笃,对方说不定能拿到您的影印。改变容貌需要时间,小人建议您暂避一下。”
……
狭窄暗巷之中。
穿过光与影的界限,好似打破了某层目不可察的隔膜,血/腥味忽然间扑面而来,浓郁刺鼻。死士顿时被惊动,毫不犹豫上前一步,挡在年轻人身前。
阴影中,一团人形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要拿出武/器,然而却没有多余的力气。看来方才那微弱好似气泡的隐藏结界,便是他为保全自己性命所能作出的全部努力了。
年轻人从死士身后打量这重伤之人,忽然咦了一声:“木神卫?”这人虽然身受重伤,血流满地,却也能隐约分辨出衣着。碧衣金甲,百鸟朝凤,头戴翼神盔,赫然也是木神卫的打扮。
重伤之人闻言,勉强支起眼皮,打量年轻人一眼。年轻人脸上肌肉蠕/动,正在缓慢地改变形貌,但这变化才刚刚开始,故而其外表仍旧与本真面容有九成相似。这木神卫虽重伤濒死,但到底是天人合一大圆/满的高手,眼光锐利依旧,一眼便认出了年轻人的身份:“沃野国余……少主,原善?”他呵呵一笑,“若在平时,碍着句芒,我必抓你,但现在……你快走吧,他们就要来了。”
年轻人转身欲走。那重伤近卫忽然又开口:“等等。”他喘了一口气,平复气息,好让自己能更流利地说话,“我不管你为何而来,但是……轩辕丘灭了你的国,公孙轩辕,你……咳,你恨不恨他?”
年轻人霍然转身:“你什么意思?”
“公孙轩辕要来找句芒,三天后,梧桐苑,重光门,正午。”似乎是回光返照,那重伤近卫的目光忽然明亮起来,手上也多了些力气。他从随身囊袋中掏出一个墨玉小瓶,“这瓶毒药连太阳都能熄灭。”
小瓶一从囊带中掏出,顿时阴寒彻骨。这并非指温度,而是某种……任何活物都能感觉到的、难以言喻的极致森冷。刹那之间,生命好似脱离肉/体,置身于玄冥九幽的最深处,不见天日,反反复复的沉沦。如果太阳代/表生命,那么这瓶毒药就是死亡。光耀如太阳都有熄灭的那一天,就像任何人命中注定都有一死。星斗也会寂灭,诸神亦有黄昏。
“你是巫族的人。谁给你的药?”死士立刻问,“炎帝?九黎王?还是奢比国主?”
“公孙轩辕不会带多少人,最多只有一两个近卫。”重伤近卫没有搭理死士,只是盯着年轻人,目光灼灼如烧。“他们是至交好友,他信任句芒。这是唯一的机会。”
年轻人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走向重伤近卫。他俯下/身来,十分谨慎地将墨玉小瓶推入囊袋之中,之后拿走了整个囊袋。
重伤近卫长舒一口气,目光黯淡下去。方才近距离接/触那瓶“死亡”,似乎更多地消耗了他原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这个十分宝贵,原本不该给你……”他含糊地说,“但是……句芒太厉害了……只是一个不小心,他就发现了……二夫人跟了他那么多年,说杀就杀……都死了……”声音逐渐低迷,终成绝响。
……
“少主,小人办事不利,只弄来了一套木神卫的服装。”
“你故意的?”
“少主啊……”一声叹息,“行刺黄帝与扰乱祭祀都是极端危险之事,由小人和芒泗去便成了。尤其是行刺黄帝,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小人都绝无幸存之理。但您要活着,您必须活着,因为这是老国主的嘱托。如果芒泗足够幸/运,他也能活下来,他擅长耕作、放牧和商贸,这都是小人不具备的本事,小人一生所长唯剑而已。如果一切都失败了,他能帮助您在汤谷城,或是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安顿下来,保您生活无忧。”
……
“少主,属下办事不力!”一处暗巷里,另一名死卫一身狼狈,神情悲愤,“城里查得好严,大群牲/畜的安置根本瞒不过律卫所,小人只能将它们分作小群,安置在西城区各处。兽群引起了一些骚/乱,但是……因为兽群分得太散了,以至于无法及时合流,也无法形成足够的冲击,被律卫所分而击之。小人……”
年轻人面色惨白,但还是摆摆手:“这不怪你。巫族奸细在前几天被句芒发现,我早该想到他们会加强警戒……”他声音转低,迷茫自语,“不,我确实是想到了,但是……我不是王父,也不是王叔,我想不出其他办法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从此之后再无王父,亦无王叔,刹那间五内俱焚、肝胆俱裂。身形摇摆欲坠,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少主?少主!”死卫吓了一跳,赶忙抢上来扶住。
“无事。”年轻人抹了抹嘴,强行冷静下来,“不知芒蓟那里怎么样了?”他望向梧桐苑的方向,忽然间打定主意,“黄帝若是死了,必定会引发混乱。我们换张脸过去看看。”
……
“他们刚才说,老国主还活着?”死卫又惊又喜。
“按照礼仪与两国之间的关系,祭祀结束之后,公孙献一定会来拜见句芒。”年轻人思考了片刻,忽然低声问:“你是北方有名的御兽大师,方才那些牲/畜应该不会通通被律卫所杀灭,总有些被赶去他处,亦有些逃离的零散。你还能找到多少牲/畜?”
“小人这就去找找看。”
……
群鸟如暴风般乱舞,群兽似海啸般冲杀。在这天威般的灾变之中,众人或惶恐奔逃,或奋力拼杀,或各自为战,或拼死护主,情势一片混乱,兽群与人群融为一体。纵有强者,亦是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紧紧护卫在公孙献的太阳金乌旗帜之下,保护轩辕丘八王女的安危。
见此情景,年轻人不退反进,纵身跃出,彻底融入这片混乱之中。他正在竭力寻找熟悉的面孔,父亲,叔叔,重臣们,是谁都好……忽然之间,他的手臂被攥/住。“少主,您快走吧!”死卫大喊道,“我已经全部看过了,全都是轩辕丘的人,老国主不在这里……再不走就走不了了!”顶点小说
年轻人没有说话,他紧紧盯着太阳金乌旗。旗帜之下,是一张华贵精美的坐辇,如此熟悉,在噩梦中经常得见。珠帘掩映间依稀有一道身影,青衣乌发,仪态高华,缥缈胜仙人。
巫毒还有剩,年轻人心想。他发现自己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冷静过。世界变得清晰,一切在心灵深处纤毫毕现,最清晰的是两道呼吸。沉重的,轻/盈的。他的眼前异常明亮,好像开天辟地的一瞬间。
他听见了命运的声音。
“为我开路!”年轻人厉声喝道。
……
靳一梦收回手,将思绪从年轻人的梦境中抽/离。后者茫然地望着他,目光呆滞,神情空白,忽然一抽,嘿嘿傻笑了起来,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嘴角淌下口水。
——在被句芒亲自搜过魂的人,又不过天人合一初期,元神甚至还不如靳一梦稳固,自然只有变成傻/子这一个下场,哪怕有来生也是一样。但他确实是活人,是生魂,是万千虚假里的唯一真/实。几万年,或者说,在这永恒循环的七个日夜里,一直都是如此。
“是时候解脱了。”靳一梦轻声说道。他的目光和声音都很柔和。
迎着年轻人痴/呆的凝视,他从储物空间里抽/出一把黑黝黝的短斧。这把短斧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是被他握在手里时,隐隐约约有金芒流窜,星星点点,凝而不散,与他腕上的战术终端交相辉映。斧柄末端打有一个小小的徽记,那是一个卢恩魔文,诞生于奥丁之/子巴德尔之死,代/表了漫漫的长夜、永恒的终结和命定的死亡。
——这是阿斯加德战士的武/器,曾经属于阿萨神族侍卫长哈根。在送他武/器时,那个真正的阿斯加德战士告诉他,这把斧子可以杀死灵魂。
鲜血腾起,化作道道白光,犹如流星般四处迸射。残损的牢/房、迷幻的虹穹、天空中的魔眼与由远及近的喧嚣人声……一切的一切,都生出片片皲裂,仿佛一张太过苍老、饱经摧折的图画。世界在裂解,迅速分崩离析,化作一片片着火的飞蛾,四散纷舞,灰飞烟灭。
在“世界”消失之后,周/身唯剩一片虚无的漆黑。没有光与影的分别,没有物质与能量的离合,没有时间与空间的变幻,就像……置身于黑/洞或是深海里。
靳一梦抬起头,看到上方隐隐约约透出光芒,他正欲“上浮”,却发现那光芒正在疾速向他接近。他索性不做反应,淡然等待。
“最后一个梦就要到了。”宏大悠远的神明之声响在他心头,“关于这里的真/相,你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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