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逸以为亲自现身于宁哲面前,那混蛋就会有所收敛,谁知才过了三日,就听说他召集了郸越大部分兵力逼至边境。
二人沿途就碰到不少仓皇离散的百姓,进入广阳县后,也看见许多人正在收拾家当。看来郸越和齐方维持二十年的太平要断了。
而谢府现下也出了大事,他们赶到时就见谢府里外挂满了孝布,许多侍者身着孝衣,正为丧礼做准备,没猜错的话,应该是陈幽若出事了。
来开门的是任思齐,没见谢流玉人影,任思齐还没来得及跟他们打招呼,温昱就丢下他俩,迫不及待地想去找谢子婴。
殷逸就很看不惯,想追上去,却被任思齐拉住了,“殷大哥,等等。”
殷逸转头看他,“?”
温昱没在灵堂找见人,又去谢子婴房间找了一通,便调头去了书房,远远就看见林柚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
书房的门明明敞开着,她却没进去。
有个青年急匆匆地从另一侧走廊来到林柚面前,跟林柚说了几句话,还不住地叹息摇头,听得林柚愈发着急。
温昱一眼就认出那是夏轻,便快步来到他俩身边,而后问道:“怎么了?”
林柚看见他就不自在地低下了头,手用力攥着袖子,夏轻则面露喜色,道:“温公子,巫厌姑娘昨晚去了祭灵台,让你到了就上山找她。”
“嗯,”温昱犹豫了一下,停住脚步,察觉到书房里异常安静,便问:“发生什么了?”
林柚摇头不说话。
夏轻清楚他跟谢子婴关系匪浅,便道:“子婴在里面,你自己去看吧。”
温昱不再说什么,抬脚走了进去。
谢子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正端坐在案前写什么东西。
温昱的动静其实没那么轻,细微的脚步声还是能听出来的,可他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专注于面前的竹简。
温昱走到近前,却发现他无动于衷。
温昱刚准备开口,又看清了竹简上的内容:中心位置是“陆致宇”,其周遭分别写巫觋、长安、夏轻等人,每个人都用一条线与陆致宇关联着。
他的笔正悬在“陆致宇”上方不足一寸之处,一滴笔墨滴落在了名字上,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温昱忍不住唤了一声,“子婴,我回来了。”
明明隔得很近,谢子婴却像是没听到,自顾自地在竹简继续添写上“陶政”,而后又一脸困惑,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写上这个名字。
温昱察觉了不对劲,就轻声问:“你怎么了?”
“……”
温昱没什么耐心,当即上手夺了他的笔,还想继续碰他,他却像是受了惊吓般往后退了大步,后背撞到了墙,他惊恐地看温昱一眼后,又吓得偏开了头。
他是真的吓着了,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温昱想上前碰他,他就拼命往后躲,什么话也不说,只有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眸在表达他的抗拒。
温昱这回愣了,“子婴?”
谢子婴依旧没看他,瑟缩成一团。
温昱还待上前察看,外面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以及几个熟悉的说话声。
他们都赶到了,谢余真原本在守灵,闻见动静也跟了过来,但只有殷逸和夏轻跟进来,他则和任思齐与林柚守在外面。
殷逸来时已经听任思齐说过兔崽子的情况,所以并没有过多惊讶,他还想上前就查看一番,又被夏轻拉住了,“别过去,人多会吓着他。”
温昱怕吵着谢子婴,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夏轻:“他怎么了?”
“他这副样子已经持续一天了,看不懂我们在做什么,也听不懂我们说话。”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谢夫人……走了。”
殷逸问道:“请过医师了吗?”
夏轻叹口气,“医师来过,说他是受刺激后的短暂意识模糊,通常几日就能恢复,给了些安神的药,说是防止他情绪不稳,但那些药都被他打翻了,我们也不敢碰他。”
温昱沉默了一阵,试着伸手碰他的脸,果然被他躲开了,哪怕退无可退,他也不敢回头面对自己。而接下来无论怎么跟他说话,他都表现得很抗拒,始终默不作声。
殷逸认真地问:“到底怎么回事?”
夏轻却摇摇头,“我到谢府时他已经这样了。”
外面的谢余真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便在门口插了一句,“问谢流玉。他跟我哥吵了一架,没多久我哥就成这副样子了。”
殷逸问道:“谢流玉呢?”
林柚似有顾忌,担忧地看向谢余真,可惜谢余真本来就不是好鸟,没好气地扔下一句,“他俩闹掰后,谢流玉也在房间待了一天,还没出来。”
温昱本就没什么耐性,二话不说出去了。
殷逸担心他乱来,连忙跟了过去。
可能是猜到他俩要去找谢流玉,林柚本想跟过去的,又被殷逸拦住了。因为他考虑到温昱行事冲动,谢流玉可能少不了一顿揍,便不让她跟过来,给谢流玉留点面子。
温昱气愤地来到谢流玉房前,见他房门禁闭,就很想踹门,可又怕冤枉人,便有些踌躇不决。
殷逸猜到了他的心思,便上前礼貌地敲了两下门,谁知里面当即传出了摔东西的声响,谢流玉一声怒喝:“说了别来烦我,有完没完!”
“……”
殷逸脾气也不好,当即一脚把门踹开,领着温昱进去了。
谢流玉还坐在案前发呆,完全没料到会有人闯进来,更没想到来的是这俩瘟神,“你们怎么来了?”
温昱淡漠地看着他。
殷逸反问道:“你说呢?”
谢流玉不经意间跟温昱对视了一眼,慌忙别开了眼,可能是心虚,没底气地喝道:“你们出去。”
温昱留意到他目光躲闪,便上前一步盯着他,“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没说什么,就是……”谢流玉吞吐半天,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殷逸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兔崽子成了那副样子,你满意了?”
“他怎么了?”谢流玉不明所以。
温昱道:“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看他俩不像是开玩笑,谢流玉这回怂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他信错了人,怪不得别人,早跟他说过踏错一步会付出代价,是,他年纪小,可也即将弱冠了,为什么行事还是没有分寸?长这么大,没有这么多人护着他,他哪能安生到现在?”
温昱差点没忍住揍他的冲动,还好被殷逸及时拽住了胳膊,殷逸还低声提醒道:“你别闹,让他先说清楚。”
谢流玉却不肯说了,追问道:“他到底怎么了?”
温昱忍无可忍,淡漠道:“他的确没法像你说的那样把所有事处理得很好,一路走来没少遭人算计,得亏我们一次次护着他,他才能安稳到如今。可若是没有他,我怎能苟活到现在,可能我这一生到死都不知道我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
殷逸也道:“说真的,若不是谢兔崽子,谁知道我何时得见天光。他有时并不信任我,我也没少坑过他,可就算有一天我们刀剑相向,我也不会害他。这一路我心甘情愿护着他,不仅仅因为他是阴符令之主,也因为我跟他是朋友,他有时会行差踏错,可更多时候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谢流玉一阵心虚。
殷逸接着道:“你和林柚能有今天,难道没有他在推动?而今郸越攻入幽州边境,按他们的速度,不日就该到广阳了,你若想走,就带林柚回长安吧,我们不拖累你。”
谢流玉终于知道着急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生气他总是肆意妄为!他有今天,怪得着谁?”
温昱冷笑道:“那你就非要在他低谷时落井下石么?”
“……”
谢流玉被他说的一阵心虚。
三人相对无言片刻,谢流玉终于忍受不了尴尬的气氛,只好低下头道:“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到最后是我在指责他,你们相识不久却这么护着他,是我错了。你们骂我吧,是我一时情急,没忍住。”
温昱插了一句,“我跟他相识快七年了。”
谢流玉怯懦地问:“那你们来就为了问我这个?”
温昱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想说。
殷逸只得道:“子婴出事了,夏轻他们来叫过你,你死活不去看一眼。”
谢流玉这回认真了许多,“怎么?”
……
谢流玉见到了谢子婴的情况,心下难免自责,瞄了一眼温昱,发现他脸色更沉了,便没敢看他,“这事怪我,你们有没有办法让他好快点,他这个样子,看着难受。”
温昱还在生气,不想搭理他。
殷逸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医师都说了过几日就能恢复,就让他休养几天也好。”
谢流玉道:“你和温公子不是很厉害么,用你那个……”
“像温昱那个蠢货一样拿命续命?”殷逸毫不客气地打断。
温昱:“?”
其实温昱懂的,这时候强行让谢子婴清醒过来,他还得面对陈幽若的丧礼,没有必要,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让他自行调节,一步步恢复。
谢流玉无言以对,只好小声嘀咕:“那温昱不是好好的嘛。”
殷逸听力何等敏锐,火气当即上来了,“这小王八蛋有伤憋着不说,你还真当他是神了?”
莫名其妙被骂两次,温昱忍无可忍了,“你不能好好说话?”
殷逸冷哼一声,“你现在已经脱离了阴符令,此后再不知道惜命,别死在哪都没人能给你收尸。”
谢流玉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温昱面前,那边还有个病人,很怕他俩在这里打架,就抱怨道:“骂归骂,你咒他干嘛?”
任思齐正巧端着药碗和谢余真走进来,就见着剑拔弩张的一幕,心下很慌,“你们怎么了?”
谢余真也道:“你们别在这吵。”
殷逸别开脸,火气未消。
谢子婴依旧在发呆,无论他们吵闹声有多大,他都无动于衷。这时,他忽然闻到了淡淡的檀香味,眸中的光慢慢聚在了一起,便缓缓抬起头,轻声问:“小昱呢?”
这是他一整天下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温昱忙来到他身边,轻声回应道:“我在。”
殷逸扫了一眼桌上的香炉,应该是任思齐他们点的,又想起了他俩和好那天温昱身上确实有一股淡淡的檀木香,谢子婴还跟自己提过好闻。于是他就忍不住骂了出来,“这个重色轻友的兔崽子。”
谢子婴却是满眼迷茫,又开口问:“谢流玉呢?我饿了,他怎么还不去做饭。”
“?”
看来只恢复了一点。
任思齐有点慌,就将药碗递给温昱,还嘱咐道:“哥,这个药是安神的,能防止他夜里梦魇。”
谢流玉补充道:“他受不了药汁的味道,每次闻着味就会犯恶心,以前我都是捂住他嘴逼他吞下去的,现在他成了这个样子,我可不敢动他,你看着办吧。”
温昱点个头,端过去了。
谢子婴却忽然仰起脸,看起来有些兴奋,“活了那么久,权势名利也该倦了,他为何一把年纪还收小孩子当义子?他肯定是想活着!”
温昱问道:“你说谁?”
“陶政!”谢子婴道:“你说过他要的不是名利,我当时也没想明白会是什么,后来见到巫厌容颜未老,我就该猜到的,他与巫觋有过交易,或许看到巫厌容颜不改,生出了长生的念头。他怕死,想活久更一点!”
温昱有些错愕,随后温声道:“嗯,巫觋曾许诺用阴符令之力给他长生。”
谢子婴垂下眼,又开始自言自语:“得想个办法让确信我有阴符令,让他自己来找我,得想个办法。”
温昱将碗递过去。
意料之中,谢子婴第一眼看到脸就白了,人也下意识往后退,还无比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温昱道:“把这个喝了,夜里就不会梦魇了。”
“我不要!”谢子婴拒绝得很果断。https://www.tj268.com
“子婴,乖。”他安抚着,还试着凑近了些。
谢子婴却想要打开药碗,幸亏温昱反应及时躲开了。
谢子婴反应很强烈,“里面有东西,会害死我娘,我不喝,你拿走!”
温昱只好当着他的面喝了一口,谢子婴吓得赶紧过来拉过他,“你也别喝,你不许喝!吐出来!”
温昱心一沉,索性上前吻住他,将药汁渡给他,又逼着他吞下去,无论他怎么挣扎,毕竟是个文人,哪怕温昱成了普通人,稍微一用力他也挣扎不得。
谢子婴挣脱不开,生生被逼出了眼泪,感觉到药汁被他吞得差不多了,温昱才松开,他也歪过头在一侧干呕,很想把药给呕出来。
然而已经吞下去了,怎么也呕不出来了。
谢流玉见温昱脸色很难看,便凑过去安抚道:“医师不是说过他几日就能恢复,别担心了。”
温昱不吭声,就站在原地看谢子婴什么也呕不出来,索性瘫坐在地,失声哭了出来。
谢流玉想凑近扶他起来,他却冷冷地丢下一句,“滚开!”
谢流玉只好推了一把温昱,想让他哄,毕竟是他把人弄成这样的。
温昱弯下腰,想去抱他,谢子婴也淡漠地躲开了,还说道:“你们要害我娘,我不想看见你们,滚!”
他猛然间记起一些事,又慌忙拽住了温昱的衣袖,温昱回过头,就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你别走。”
温昱没想到这件事他能记这么久。
夏轻忽然走过来,对温昱道:“温公子,巫厌姑娘还在祭灵台等你。”
温昱眨了下眼,回道:“等他好一点就去。”
温昱本想陪他来着,却被他推开了,也不知道他想到什么了,又无故发了一通脾气,把人赶走了。
温昱很担心,但为了照顾他情绪,就留下他一个人休息,自己则守在门外,殷逸想来劝,又不敢劝,直到半夜突然被房间里凳子摔倒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慌忙推门进去。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谢子婴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缩在角落里,眼睛充满了红血丝,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身子不住地发抖。身边则散落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
温昱慌了,连忙过去要扶他起来,谁知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红着眼向他伸手了双臂,却一声不吭。
温昱连忙接过他,他也是不管不顾地起身扑到温昱身上,然后紧紧地搂住温昱的腰,才安心不少,温昱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别走,我怕……”
谢子婴一声没吭,似乎不敢往回想。
温昱不想逼他,就轻声说:“没事了。”
“火,四周都是火……”谢子婴低声呢喃。
温昱安抚地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温声道:“火已经灭了,这里是广阳。”
然而谢子婴却忽然哭了出来,“我看见我娘在火海里,我想救她,明明近在咫尺,可是无论如何都碰不到。”
他越说越激动,温昱很无奈,只好抬手轻轻在他颈侧特殊穴位按了下去。
殷逸跟进来,看他这副样子更是心虚,便低声问道:“要不要帮忙?”
温昱淡漠地丢下俩字,“出去。”
殷逸很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丢下所谓的面子,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没过多久,他就听见房内传出歌谣,温昱的声音好听,轻轻哼唱着《山鬼》的调子,假如不是他五音不全,应该会很好听。
殷逸一直守在门口,温昱本来是想将门合上再去休息,就一眼看见了他。殷逸见他出了,便开门见山道:“郸越一时半会到不了广阳,但咱们也得尽快离开,子婴的病先缓一缓再说,现在幽州边境的百姓已经逃散了不少,至少得退至朔方才算安生。”
“幽州不要了?他醒来知道这件事,又该怎么办?”
殷逸道:“小皇帝没拿到兵符,朝廷的兵马来不及增援,戍边将士守不了多久,最多两个月幽州就没了,你拿什么守?”
“你不是有阴符令吗?”
“有这么简单我还让你们走?这件事得子婴做主,我还得预想后果,给兔崽子留条后路。何况宁哲明知我有阴符令,还敢举兵攻入幽州,定是有人告诉他说我的阴符令是假的,若他攻进来,我就得用阴符令,不就中了有些人的奸计?”
“我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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