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非明没能睡着,闭着眼睛,身边的颢天玄宿睡着了。幽暗之中淡淡的信香,他现在没从前那般对信香敏感,不会动辄神思飘荡,但颢天玄宿还是特别的,睡在他身边,还能睡得着。
如果颢天玄宿那样明白他,为何能睡得着。
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动情的是一个男人,现在想起来,这个男人比他年纪更大,思虑更深,温柔体贴下,有大好前程,有从容不迫,洞若观火的看他怎么犯傻糊涂,竟以为自己是地织,上门来标记一个养病的天元。
但那时候他们素不相识,颢天玄宿对他、他对颢天玄宿,彼此之间都有戒备,都有不想道明之事,只是那时候他没有注意过,那个伪名颢天玄宿一次也没有用过。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轻狂如此。
星宗的颢天玄宿。天元。不肯标记他的人。那时候如何看待他送上门去,欢喜迫切渴望。颢天玄宿是对的,没有标记是对的,秦非明挽起一缕雪发,心里苦笑,因为颢天玄宿不止是天元,还是让他连恨也不能之人。
如果颢天玄宿标记了他,他就可以将一切视作这一世生理本能,他不是天生的地织,不曾真正知道地织有这样的缺点,也该原谅自己,因所有的爱和欲都来自于情不自已的吸引和迷乱。一个人生了病,脾气秉性也不会和平日一样,他就是生了不在预料的病症。
他为一个本不相识的人吸引,这不算什么,他为一个和他同样受困与信香的人迷乱,这也不算什么。他还有抽身而退的余地,可以细细算从头相遇的帐。那本账绝不会公平,因为人要自顾而非舍身,他不会对自己残忍却要对别人宽容。那时候,他们还会在一起,却不会像这样让他赞叹一个天元对他竟然如此狠心,温柔地等天罗地网收紧。
发丝之间没有信香余味。秦非明松开了手指,没过一会儿,悄悄下了床,回头看了一眼。
颢天玄宿撑着手臂起身,秦非明微微一怔,为了这一刻,颢天玄宿露出的虚弱迷蒙之色,一时间生出几分的愧疚。
“花非花,雾非雾……又要天亮了。”颢天玄宿三四分清醒,言语之间还夹杂惺忪,揉了揉鬓角,秦非明自然知道接下去是什么,他只是分不清,不知道这个人是否真的在抱怨。
“我去准备早饭,你再睡一阵。”
隔着帐帘,颢天玄宿又躺了下去。门关上了,秦非明出去了,脚步声很轻。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秦非明下厨做了些可口的饭食,昨天送上来的鸡肉猪肉,他剁成肉蓉,拆鸡骨煎到焦枯,加过水的猪骨炖汤。鸡蛋炒的松软流黄,皮薄如纸的小馄饨在清汤里与蛋丝飘着,外面的天微微亮了。https://www.tj268.com
这顿饭做了快两个时辰,也不过馄饨与米粥,加一碗鸡蛋。
秦非明吃的很沉默,时不时抬起头,颢天玄宿蒙他费心的准备一顿早饭,慢慢品尝,慢得秦非明忍不住说:“再不吃,汤就冷了。”
“嗯。”颢天玄宿缓缓道:“多谢你。”
秦非明不喜欢他这种口气,道谢的话更没意思,但他也不想打破这一刻。
“吾该走了。”颢天玄宿看向窗外:“年关将至,非明可要回家探望?”
秦非明放下了筷子,看了看他,笑了:“也许吧。我若回去,你可要陪我去?”
“你可要吾相陪?”
“还是不必了。我家都是寻常人家,不通江湖之事。”秦非明假装听不出他的意思。
颢天玄宿回到浩星神宫的时候不出意外的被师父派人拦下了。
“丹阳,师父,你们都在这里等吾。”颢天玄宿又道:“路上有事晚归,不知是否……”
丹阳侯不看他,天府南渊咳嗽了一声。
“你师弟说你这几个月常常行踪不明,外面风声鹤唳,草木皆惊,还是不要出去乱走。”
丹阳侯面无表情道:“师父,我不是这么说的,师兄身上有地织的信香,不是一次两次了。”私相授受也就算了,为何不好好整理,分明是故意让他发现。
颢天玄宿承认了,他和地织来往了很久,但是这件事只能算在私人交往之下。他委婉的表示地织还没有答应任何婚姻之约,天府南渊被这番说辞逗乐了,当下喝了口茶:“是你不够努力。”
颢天玄宿应下,低头认错:“师父说的是,徒儿当更加努力。”丹阳侯站在旁边,听他们一唱一和,完了轮到他说话了:“师兄,最近道域各处出了不少怪事,我打算出去走走。”
“既然吾也回来,不妨一起去。”颢天玄宿有心要和师弟联系一下这段时间好似生疏了的师兄弟感情,主动提了出来。
丹阳侯本意让师兄在星宗坐镇,不过下山调查也不是什么劳苦之事,天气微微回转,山下有些地方也见了青绿,出去走走有益放松心情。
下山没多久,丹阳侯就开始了直截了当的套话,例如师兄这阵子住在何处,可需要大夫再把脉配药,丹阳侯自己就会炼药,颢天玄宿把他逼得说出请大夫把脉这种借口,心底很不忍,于是道:“若有一日他点头,我自然会带你去。”
丹阳侯闻言很是不忿:“师兄难道担心我与你争夺地织吗?”
颢天玄宿是天元,丹阳侯也是天元。星宗本代两个天元,私底下早已定下了颢天玄宿执掌下一任的宗主之位,而丹阳侯身为天元愿意屈居其下,顾念师门情谊是一回事,更多是师兄对他种种,让他甘心情愿。
颢天玄宿闻言,笑了:“丹阳会么?”
“自然不会!”丹阳侯笃定说。
不多时,他们就到了星宗下属的一个村庄,有一户人家出了桩怪事,家中长男二十余岁,出外去集市买些用物,回来路上竟然凭空发疯了。家里人把他带了回来,模样可怖,村子里忧心出了什么问题,把他锁在了空屋里面。
如今这男子力大无比,几次撞出门去,还伤了不少村人。丹阳侯和颢天玄宿身上一看就是星宗子弟的服饰,立时有人将他们迎了进去。
柴屋外面钉了许多木板,丹阳侯让人把木板拆了,拆到半途,一声野兽暴怒的嘶吼,柴屋里男人冲将出来,丹阳侯一掌迎上,登时叫他倒地不起,吐出一口淤血来。
丹阳侯蹲下去手指一抹,闻了闻,道:“他被下了毒,这毒里有一味药很少见,不是寻常之事。”
那男子的家人挤出人群来,焦急道:“说也奇怪,有人见到他在路上遇到一个老者,那老者还与他搭过话,吃没吃什么就不知了。”
“老者?长什么模样,见过的人在哪里?”
那家人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不一会儿,男子醒了过来,蜷缩不起,意识混沌不清。丹阳侯虽能炼药,识得一些药物,解毒只是粗浅功夫,便道:“这附近若有大夫,请来看看吧。”
村长闻言神色愁烦,叹了口气,道:“这里最近的大夫要到十里开外镇上,如何愿意上门?从前倒有个大夫常常过来瞧病,这阵子封了路也不来了。”
见过的人不多时回来,见有人来问此事,一一都说了。丹阳侯听得满头雾水,旁边村人还在商量怎么去请个大夫来,说来说去无人知道小宁大夫住在何处。
这个丹阳侯倒是知道清楚,因为从前他爹也是这般,满口倒来倒去小宁大夫,连他回去都在他耳边唠叨不停,怪他跑去讨要阵法记录,吓得小宁大夫再不来了。
“师兄,你先回去吧,我走一趟,很快就回来。”丹阳侯话音未落,颢天玄宿沉默了下来,那眼神颇有些奇怪,丹阳侯不由道:“怎么了?”
“没什么。”颢天玄宿道:“只是想起刀宗地界附近也有一名宁大夫,只是起了一场大火,便再不知道大夫下落了。”
丹阳侯一怔:“怎会!谁找一个大夫麻烦!”刚说完,顿生气闷,他失去了目标,只能眼睁睁看人受苦,一时难以说出什么安抚的话来,只得硬邦邦叫那家人去寻别的大夫。
颢天玄宿看着那家人将男子扶了起来,却不知道能不能带回去照顾,犹豫踌躇之间,男子又吐了口血。血气激荡,分明没有武功之人也能爆发如此力量,这样刻意投毒,为难一个寻常百姓,究竟何人在道域如此。
“回去吧。”颢天玄宿黯然道:“此事,只怕不会是孤例。”
一语成谶,初春不到,道域又出了几桩类似事故,一时间人心惶惶。
秦非明从赌坊里出来时,外面两个汉子站在墙角说的也是此事,他面色虚弱,咳嗽一声打两人身边路过,其中一人回过头瞧了瞧他,使了个眼色跟上去。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杏花打着旋而高楼窗间落下,落在血泊之中,染上暗红。歌女临窗站着,先瞧见了一抹白影,在昏暗的巷子里尤为突兀显眼,一看那影子,她心里一痴,笑着支了下颔,靠在窗栏,目送那白影过了尽头,转过不见了。
人不见了,她垂下眼,瞧那杏花。许久,一声尖叫,惊破了深巷寂静。
秦非明坐在客栈最偏僻的一角,要了一碗酒,一碗米饭,一些肉食,小二刚下去,一把凌厉锋芒的好剑放在桌上,剑上按了嶙峋的手掌,手掌浮动青筋,是他熟悉的剑,也是他见过的手掌。
“霁师兄,”秦非明端起酒:“好久不见。”
是很久不见了。霁寒宵打量他一阵,少年人本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一年前佩戴随心不欲跟在神君玉千城身后那般模样,在街上喝酒的秦非明不该穿白衣,白衣当不知愁,足不染尘的人穿。
“请吧,难得见面,”秦非明为他倒酒:“霁师兄总不会以专门来见我。”
“为何不能,”霁寒宵冷笑道:“你以为自己处境很好?”
秦非明一向知道他的脾气就是那样,越要辩越不明,低头喝酒,喝了一口酒,内息登时一乱。
“陆久训的千峰翠色使得不坏,难为你内力不济,还能挡下这一招。”
“不挡下,我就凉了。”秦非明抹了抹唇边,白衣登时染了血,他坐的偏远,一时远处就没人看见。这就是先见之明了,霁寒宵冷眼旁观,秦非明端了饭,刚要吃,又放下去取茶杯,喝了口茶压下去。
霁寒宵眯了眼睛打量他,他一口喝光了茶,喝得有些急,呛咳出一些血沫,白衣又多了几分血色。
秦非明将随身所带的面具放在桌上,先见之明还有这一后手,霁寒宵一时倒是无话可说,道:“一顿饭,我请你就是。”倒也不必戴上面具逃之夭夭。
“那就多谢霁师兄了。”秦非明摸了摸面具,戴这面具是为了挑战道域剑客,同时避免剑宗发觉此事,但霁寒宵剑法卓群,想不到他现在困顿之下还要避开认识的人:“其实我也想过去找霁师兄,不过是找不到人罢了。”
“你找我?”
“是。有些事,想请霁师兄指教。”
“以你小子到处找渣滓比剑的架势,原来先想到了我,”霁寒宵冷笑一声:“我听说你打败了剑外飞仙方程俊,那些人到处在吹嘘剑魔现世,剑魔,倒是风光。”
秦非明想了一会儿,一时黯然,道:“如今我也只能如此。”挑一些比他此时略高几分的好手,逼自己身体习惯那种感觉。
失去剑意后不久,内力也在流失,要想恢复这些,只凭从前那样修炼功效甚微。他思来想去,穷极记忆之中种种,也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解法。
一个地织分化之后就不得寸进,玉千城信誓旦旦,但他把分化之后的飞溟送去修真院。如果飞溟十三岁之后不能寸进,为何还要去修真院浪费时间,秦非明想到此处,又有了继续摸索的动力。
如同登山,已见过高处风景,心境不同从前。纵然再回到山底从头来过,也不过是徒然,修剑也在修心,修心更甚剑招,如今半途受挫,只有再摸索如何才能越过这一关。
找人比剑,这是一招。自然,不算太聪明的一招。至于什么剑外飞仙,自吹自擂的名声,若非霁寒宵提起,秦非明也早早忘了还有那样一个人。
事实上,他现在也记不大清楚。
“你倒也不算十分糊涂,”霁寒宵哼了声:“但你身为地织,有人照顾你,还托了逍遥游帮你救你,那人也非无情,何苦放不下过去。”
秦非明笑了,眼前的人,最无说这种话的资格。
剑宗对当年之事,暗地里很有些宽待霁寒宵,是谁没事有事就去剑宗找麻烦。霁寒宵说这话,剑宗的人都要笑死。
秦非明一笑之下,又是一怔。
剑宗。他还是下意识,认为自己还在剑宗。
“秦非明,我为你指一条路。”霁寒宵冷淡道:“如今道域是非不断,尤其这些时日里,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四处找人试药,你找出这人下落,我就帮你引荐一人。他能帮你。”
“休琴忘谱逍遥游?”秦非明放下筷子,咳嗽一声,他看霁寒宵的脸色就知道说中了,提醒道:“你刚说过。”霁寒宵知道那夜的事,不会是颢天玄宿说出去,自然是逍遥游。
“是。”霁寒宵站起来,正要走,又回头提醒道:“那你也该明白,那人托了逍遥游帮你一把,可没有自己留下来。本来,你不必这般艰苦。”
秦非明一怔,心头洞彻。这才是霁寒宵的真心话。
可霁寒宵不会明白。
他和逍遥游本无交情,更不相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逍遥游受人所托帮忙,最有可能的自然是颢天玄宿。他亲自对颢天玄宿说过要留下来以免有人骚扰,颢天玄宿也曾提出过转移到别的地方。
颢天玄宿不肯标记他,是知道他不想被人标记——因他天生孤拐,霁寒宵孤拐在表面,剑宗有什么麻烦,托他做什么,总是冷言冷语,又照样一一尽心做了,做完了继续冷言冷语,酸里酸气,惹人讨厌。
而他,打骨子里就不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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