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要被开出宗门,不如多吃几口。宿九霄大吃大喝,檐前负笈看他吃得如此悲愤还算优雅,暗道这少年果然出身不坏,脾气不小,端起茶笑一笑。
待出门时,宿九霄已经不那么气了,吃饱喝足,乖乖认命,跟着檐前负笈走,檐前负笈为了等小孩子脚步,也只得慢慢走,一来二去,到明昭晞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路上宿九霄有问必答,已经把檐前负笈问的话都说尽了:他住在山上,一个爹常年出门,另一个爹管着山庄上下,偶尔下山打理产业,平时不怎么出门。听到这里檐前负笈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声道:“你双亲是天元地织之侣,在道域岂会没有姓名。你爹叫什么?”顶点小说
宿九霄浑然不觉得有什么:“我爹叫宿玄。”檐前负笈搜罗记忆之中,毫无印象,听起来似个伪名,也就不问了,正好前方就是明昭晞的结界,一声琴声撩动薄雾,似有风声荡来。
檐前负笈一掠而入,只见江边草亭之中端坐之人双手抚弦,神色莫测;十步外,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子身着灰青色棉袍,昂首而视,似隐隐对峙。
许久,青衣人道:“此事难为,是我不该登门为难你。”逍遥游一声长叹,道:“十年不见,你还是如此咄咄逼人。”
青衣人微微一笑,侧身看向檐前负笈和宿九霄,只一眼,宿九霄心脏狂跳,呆立不动,只在心里一遍遍嚷道:“父亲!父亲怎么来了,还换了这样一副怪面目!”
“可见本性难移,非一朝一夕,十年二十年能改。我改不了,你也别妄想能改,”青衣人又道:“若非如此,我就不会登门而来。”
“南泉林隐,血神之煞由来已久,不是你一言要救就能救……”
青衣人正是改装易服的秦非明,此时此刻逍遥游揭破他的身份,又故意提起他们之前已经提过的话题,便是有意要赶他离开了。秦非明心知逍遥游在外人面前要隐瞒一二,何况此事细说起来另一半要看天意,一想到天意,他生生扼断了念头,继续配合下去:"今日你说的话,千万记住了,他日我从域外归来,必定再来拜访!"
宿九霄呆呆半天,等父亲走了,才似梦中醒来,檐前负笈已经与亭中端坐之人攀谈起来,提及刚才来访之人,他只在旁边发傻,也无人管他。
檐前负笈道:“阿姐叫我通知此事,不料他竟然找上明昭晞……看他来意不善,还是安排些人……”
逍遥游拂过琴弦,沉声道:“不必,他内息未宁,不会真正动手。不过他来此处还是为了无情葬月,此事不了,他还会再来。”
檐前负笈迟疑了一刻,道:“无情葬月之事,真有解决之法么?”
“你想有,还是没有?”逍遥游端然道。
这个问题过去,檐前负笈也难以回答,神色黯然:“小儿无状,当初我该多教崇贤一些,也不至于落到中原,死于血不染下。虽是如此,为了道域计较……若能解决血不染之祸……”
“你这话可没有问过令姐。”
檐前负笈笑了:“说来还有一个小儿,不知是何来历,本来收入学宗门墙,如今还是要再让你看一看。”
宿九霄听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端坐的天元看过来,油然叫他生起一股寒意,恨不得拔腿便跑,天元拂动琴弦,一声幽幽琴音,恍恍惚惚之间,那双眼睛越来越深,仿佛整个人都吸到九幽之地,再看不到一丝光芒。
在秦非明的计划之中,临走之前还要去看一看小宁。但是撞上了傻儿子,后面还跟着檐前负笈,他没想到学宗如此注重傻儿子的来历。
仔细一想,傻儿子没有学过剑宗的剑法,星宗的心法,开蒙也是最普通的道家典籍,正要去追根究源,也要到分化之后——分化成天元还是地织,才能显出不同来。
秦非明眼看檐前负笈提着走不动路的傻儿子出来了,两人说了几句话,傻儿子晕晕乎乎牵着人衣角走在后面,到底檐前负笈看不下去,还是牵着手,一发显得好风雅的学宗辅士是个带娃的好手。
“你可曾想过,”逍遥游的声音适时响起;“也许你为了救无情葬月,会引来更大的灾厄,造成更多死伤,令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这句话说的如此直白,唯有秦非明知道其中威力,他请逍遥游帮一把无情葬月,除了江山如画的画,其实另有一份依仗——但这一份依仗,遇上天意如何,其实说来也难定。
在明昭晞,他沉默许久,才道:“我自然想过。但要我看着他受苦什么也不做,不如杀了我。这不是江湖恩怨,细究一番,是故旧之宜。”
逍遥游露出了微妙神色,意外又似温和,道:“原来你不能碰江湖恩怨,与你那只断了的手指有关么。”
秦非明沉沉道:“这段故事你若是想听,可以留着慢慢听。无情葬月身上的血神,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若是有,又如何,若是没有,你又想如何?”
“有,我就用一个秘密来换;没有,我即刻就走,另寻办法。”
逍遥游沉默了几息,看向秦非明,秦非明也不吊他胃口,道:“三年前,我见到了一个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的女子,这女子从前在我与颢天玄宿一战之时找上门来。这个秘密,我不必说的更清楚了。”
“哦,何妨多说几句?”
“你在骗她……不止是她,自寻死路。”
逍遥游笑了,这一笑,秦非明也笑了:“你当我不知道,覆舟虚怀,无常元帅,你想做什么我不知,可你要去何处我倒是很明白,只不过江湖之事,我如今管不着,我管的只有脚下一片。”
"既然我在骗她,你为何不说穿这骗局?"
秦非明闭了闭眼睛:“逍遥游,你知道理由。”
“人心,”逍遥游柔和道;“向来始于自欺,直至欺人。”
秦非明摇了摇头:“不如说人心太过软弱,总要相信些什么才能安稳度日。”
“那么四宗,又以何物来安稳度日?天师云杖,天元抡魁,十二年一轮终究残存的机会,还是……绵延不断的提防和算计?”
秦非明一时间无言,他是做过宗主的人,比其他人更明白这其中并非虚妄,四宗最鼎盛的大事就是天元抡魁,最大的荣耀就是天师云杖,追逐那一刻的铭记和荣耀……或是跌落悬崖的痛苦与耻辱。
“还是人心。”秦非明道:“信的是……一丈之内的人,终究能做的与你想象中一样好。”
“你是说归海寂涯。”逍遥游叹了一声:“可其他人,你要如何去信?”
“我信他的心思,对剑宗有益。所以我把剑宗给他时,心中从不担忧这些。你要问我为何相信么——我给了他一个名正言顺将我推下去的机会,他却想要维护我,替我隐瞒一切。”
逍遥游凝神望来,秦非明露出一点微妙的愉快之色,道:“我信亲亲相隐,这一点善念,便不是能狠心之人。”
“有时候这份善念,或许会招来更大的怨恨……比如,你的好师弟杀了禹晔授真,难道你以为此事会就此了结?”
秦非明道:“我知道。可人已经死了,此事无可回头,我想泰玥瑝锦顾忌学宗利益,一时半刻也不会来出头。他日若有机会,或许能化解这一段仇恨。”
逍遥游拂动琴弦,不世并飘然出世的琴声融入暮鼓斜阳一般,秦非明心念一动,道:“我从怨憎里脱身,但他竟然不曾脱身,直至今日。”
一曲渺渺,逍遥游道:“我会帮你。”
秦非明微叹一声,道:“我会保守秘密。”
秦非明回过神来,顺着小路穿过了树林,西江横棹家里竟然没有点起灯来。他心中奇怪,又往前走了一段,见小宁恹恹出来,披了一件薄衣,抬头望了一望月亮。
秦非明顺着望过去,今日月光稀疏,只看得到一颗星星,淡淡灰白薄云,他再看过去,小宁转身回屋子里去了。
秦非明抬了抬手指,一道剑气击中土墙,小宁吓了一跳,惊愕回头来,目光相对,惊道:"你怎么来了?快进来,这么晚了……还拆我家。"
秦非明笑了一笑道:“怎么不点灯?”
小宁道:“他今日出去,我一个人就早些睡了。”走进了秦非明才闻到他身上都是潮期的味道,虽是这么多年,不得抚慰之下仍是很浓烈,他跟着入了屋子,又是一屋子药味。
小宁给他倒了水,替他把了把脉,秦非明看了看周围,道:“他不在,戚寒雨也不在,都去了刀宗么?”如果去了刀宗,他就要问一问天元抡魁的事了。
“大师兄替人帮忙修一修屋子,小雨一直在刀宗,这几天千金少不干好事,就想让他去天元抡魁。大师兄生气就出去了……”小宁一手支着脸,看着很疲倦;“秦二,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你儿子呢?”
秦非明道;“有事是有事,不如你的急。西江横棹何时有关系好到能给人修屋子的交陪,你怎么一点不问?”
小宁一震,眼睛发直,道;“我也觉得奇怪……但,但说不定真的有朋友……”
秦非明摇摇头,为了小宁好,他不再细说此事。只是提了提要去中原,这一次是去寻医问药,路上安分守己,绝不轻易与人动手,小宁无语道;“以你的气海绝不可以动手,但你若要真的动手,千万记得吃我开的药。”
他起身就去拿药和药方,好似早就准备好了的,秦非明看他背影,忍不住道:“你的潮期……”
小宁把药包好了给他,又道:“笑笑一转眼也十来岁了,说不准哪天分化,等他觉得不舒服,千万找我给他看看。”
秦非明道:“这个我知道。倒是寒雨,天元抡魁千万不要搅和进去。”
小宁抬头看了看他,秦非明拍了拍他的肩,站起来:“放心,那时候我必定回来了。”
门半开着,宿九霄悄悄溜出去,凯风弼羽就在院门口等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凯风弼羽带他偷溜到不远的一个院子里,推开门进去,屋子里桌上两碟点心睡过,宿九霄还没有说话,凯风弼羽站在他身后道:“笑笑,今日辅士带你去了明昭晞是不是?”
宿九霄回过头,凯风弼羽抿了抿唇,面色略有些白,他一贯都是彬彬有礼,轻言细语,此时因为心有歉意,额外显出不安的神色来,宿九霄点了点头,努力挤出笑容:“还见了逍遥游呢,我从未见过学宗七雅,今日就见了一个,哈哈。”
凯风弼羽道:“都怪我不好,不是为了我,辅士也不会如此对你。”
宿九霄立刻摇头;“这怎么能怪你,何况我本来就很清白,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种事了。”话说出来,他也是一惊,原来他心底到底是很计较这些的。
为了天元抡魁,也为了士心,需得把他身家摸清楚。也不知道逍遥游问了什么,也许是问他有没有坏心,是不是受人指使,宿九霄心里忐忑了一阵,连晚饭也没胃口吃。
一起修行的几个都叫他小少爷——说他馒头只吃一个,肉也不抢着吃,衣服嫌粗糙,鱼只吃少少几筷。凯风弼羽踌躇了一会儿,端了一盘点心;“咱们一起吃,等你通了阴阳古秘录,我就让辅士允我们一起修行。”
“为何对我这么好,因为我是……”小少爷,宿九霄忽然说不出这句话,凯风弼羽笑了:“你是我的朋友,你以为我有很多朋友么?”
宿九霄心里一动,豁然洞开:“辅士要赶我走时,我那么难过,原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山上居住,除了义兄,同龄人没有几个,一来到山下就遇上了士心,这个朋友是撞上的,也是他自己挑的。
他舍不得,别人想让他们分开,他就难受。再看士心,他越发不舍得了,道;“我也没什么朋友。不过我有一个义兄,比我还会抓蝉,还会抓蝴蝶……我还认识一个哥哥,虽然不会玩,但是对我还挺好的。”
凯风弼羽笑了,道:“那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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