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殿,并非是早先就有的宫殿,而是早在先皇刘邦之时,已故酂文终侯萧何建造长乐宫的时候,便专门备做军事推演的殿房。
只不过曾经,先皇刘邦那是不动则矣,动则拍个脑袋就大军出征,根本用不到这么一座军事推演室;
所以说起来,即便是对曹参、王陵等许多元勋功侯而言,这演武殿,也都还是头一回光顾。
既是头一回,与会众人的心态和神情,自也是莫名严肃了起来,更有一小半人的人自作主张,穿上了征战之时才会穿的甲胄!
也正是当这一小伙人担心,自己‘甲胄齐备’的举动。会不会有些拍马屁痕迹过重之时,同样甲胄齐备,似乎随时要引军开拔的天子刘盈,便也出现在了演武殿外······
“免礼!”
“且坐!”
大刀阔斧的在上首安坐下来,又敷衍的对众人一压手,刘盈便毫不拐弯抹角的直入正题。
“今日长信殿上,匈奴使臣之气焰,诸公皆亲睹之。”
“——纵不论此,但以匈奴无端而再遣使南下,便不难知:若此番出使,胡蛮未自吾汉家得心满意足之货赀,恐岁首秋、冬,边墙便当为胡骑所踏!”
神情满是严峻的断定‘匈奴人这是皮痒了’,刘盈便昂起头,目不斜视的望向殿内百官朝臣。
“今日演武殿一议,诸公大可畅所欲言!”
“议主者,便以胡蛮南下,攻略汉边为例,而商应对之策。”
丢下这最后一句话,刘盈便将腰间佩剑接下,拄剑坐在御榻边沿,坚定地目光从殿内每一个人的面庞之上扫过。
而刘盈那毋容置疑的坚定目光,也无时不刻的提醒着殿内众人:这一回,刘盈不愿再忍气吞声了······
“卫尉曲周侯世子臣寄,昧死百拜,启奏陛下。”
短暂的寂静过后,演武殿内的寂静,终还是不出意外的被朝臣中唯一一位壮年将领:郦寄所打破。
就见郦寄面带疑虑的站出身,却并没有对刘盈的决策提出什么质疑,而是自顾自对殿内众人环一拱手。
而后,便是郦寄想都不想,就将自己脑海中有关匈奴的情报,在这演武殿之内悉数道来。
“禀陛下:”
“——匈奴者,乃游牧多迁之民,俗逐水草而居,且多为春夏北徙,秋冬南迁。”
“若其攻掠边墙,当于秋九月之后,牛马积膘,水草丰足,吾汉之民亦已秋收,仓满粮粟之时南下,于冬十一月前退遁,往河西、河南渡冬。”
“盖因如此,其民之牧业不受害,又全攻掠汉边之野望也。”
听闻此言,刘盈稍稍点了点头。
对于这一点,刘盈还是由初步的认知的。
和汉室‘绝不在春耕前后开战’‘尽量不在春耕之后、秋收之前陷入苦战’一样,匈奴人,也往往会避免在春、夏两级进行征发。
因为春天,长城以南的汉人要播种春耕,长城以北的草原民族,也同样需要将饿了一整个冬天的牛羊牧畜送去新草场,将掉下去的膘肉重新长回来;
夏天,汉人需要为田亩内的作物除草、灌水,匈奴人也要一路带着牧畜一片一片的换草场,保证牛羊牧畜能正常摄入食物的同时,又不会对草场造成毁灭性打击。
到了秋天,汉人到了收获的季节,草原民族也同样,到了享受一年劳动成果的时候。
春天生下的羊羔牛犊,到这时也会初步长成,挑出其中健壮者过冬,其余体弱多病的,便可以拿来吃;
又正值秋天,无论牛羊还是马匹,都正是肥膘的时候,各类乳制品也会得到充足的供应。
所以在秋天,汉室的农户需要收割农作物,并储存下过冬的粮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也一样,需要将牛羊的奶做成乳制品,并备下一定量的肉干,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凛冬。
这也导致长城两侧,虽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文明,但在‘春耕,夏作,秋收’这一点上,却又是出奇的一致。
那这是否意味着匈奴人,也和汉人一样热爱和平,热衷于自食其力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草原恶劣的生存环境,使得每一个生活在草原上的民族,都必然会成为丛林法则的忠实信徒!
为了生存,草原民族可以征讨,可以抢掠,甚至可能会为了一块草场、一处池塘,而对兄弟部族痛下杀手!
对于每一个摆在眼前的生存机会,草原民族都不会放过;对于每一个可以得到利益的事,草原民族也永远不会视若无睹。
所以游牧,只是匈奴人,或者说当今时代,所有草原游牧民族的‘副业’;放牧蓄养的具体事宜,甚至都是被交给奴隶去做的。顶点小说
——没错,如今的草原,就如几千年前的华夏大地一样,还处于部落林立的奴隶制部落文明阶段。
即便匈奴的出现,将草原继东胡之后再度统一,但也并不意味着草原自此成为统一政权,而是更像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制游牧政权。
举个非常具体的例子。
在汉室,无论发生怎样程度的灾荒,都永远不可能发生‘某郡或某诸侯国抢夺隔壁郡,并奴役该地区人口’的恶性事件。
但类似的事,却每年都发生在匈奴统治下的草原,发生在匈奴这个‘百蛮大国’内部。
对于各部落之间的征讨,匈奴单于庭也只遵从草原最原始的法则:谁打赢了,谁就是对的。
因为在草原,强大,就是最大的正义;弱小,则是唯一的原罪。
而对于这样一个野蛮到颇有些特殊的文明而言,秋天到冬天这顿时间,并不是享受收获的时间,而是伺机掠夺,争取储备更多过冬物资的黄金时期。
而这,也体现在匈奴每一次大举南下,对汉室用兵的时间节点上。
——汉六年,韩王信于马邑献降匈奴,正式在秋九月!
到太祖高皇帝刘邦御驾亲征,于单于冒顿会猎平城,则是冬十月初。
而从刘邦身陷白登之围,到冒顿率军逃走的短短七日时间里,唯一让匈奴人改变既定战略的,就是时间。
——冬十月初十,是每一个匈奴人铭记于内心深处的时间。
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有无数的匈奴人昂起头,无论自己在哪里,都会立刻丢下手中的所有事,转而飞奔向部落选定的过冬地。
因为如果再晚一些,哪怕只是晚了半天,都很可能被突然降临在草原的齐膝厚雪,彻底掩埋······
所以刘盈很清楚,郦寄说的没错:匈奴人如果打算大举南下,那必然是在汉室秋收之后,即秋八月中下旬之后,且必然会在冬十月初十之前退走。
只不过这一次······
“若勿论时节、勿念及匈奴南下、北退之俗,单论:胡虏已攻掠汉地,不心满意足则必不走,当如何?”
很明显,在目前的状况下,刘盈不能以‘匈奴人有没有可能侵略’的判断,就排除边墙的安全隐患。
因为刘盈手中,有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证明今年南下的匈奴人,将比往年的任何一次都更暴躁、更残虐,也更‘坚定’······
见刘盈如此提问,郦寄也不多想,只稍一沉吟,便径直道:“若胡南下而来,当分攻、掠二者,陛下自当酌情分论。”
“若为攻,当以右贤王部为帅,幕南、河套各部族为从,以胡骑数万集兵,以攻边塞重镇。”
“如此,陛下便须调兵遣将,更或遣关中兵援边,以防胡虏肆虐北墙。”
“然今,吾汉家之北墙东西逾万里,若不先知敌从何来,又早做调动,待敌大军临城,恐为时晚也······”
神情严肃的道出这番话,郦寄便稍低下头,一刻都不敢耽误,认真推断其匈奴人可能南下攻打的方向来。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又自幼跟随在父亲郦商身旁,见惯战阵杀伐的精英,郦寄纵是于朝政稍有愚钝,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能让刘盈这般如临大敌,甚至不惜以‘不考虑匈奴人南下、退走的时间,只考虑应对方案’来作架设,那就很有可能是刘盈,得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
而这个消息,让一向沉稳的刘盈一改往日做派,不惜身着甲胄前来,在这尘封多年的演武殿,于汉家群臣商议因敌之策······
“会是什么事呢······”
“莫非,是草原又遭了灾?”
如是想着,郦寄不由疑惑地摇了摇头,索性也不多想,继续思考起匈奴人可能南下掠夺的方向。
而在郦寄身前,曹参、王陵等老臣,却是被刘盈这杀气腾腾的架势吓了一跳!
“陛下。”
就见几位老臣稍一对视,终还是由王陵作为代表出身,对刘盈缓缓一拱手。
“《孙子兵法》云:主不可因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今匈奴遣使而来,虽其帽多不恭,然当不至再起战端,徒增损耗之地?”
语调低沉的发出一问,便见王陵侧过身,与曹参、阳城延二人稍一对视。
而后,便又是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
“自汉七年,太祖高皇帝平城一战,吾汉家便已定方略:凡吾汉家府库不实、粮草不足、兵甲不利,则皆允匈奴蛮夷无礼之请,以和避战,徐图将来。”
“恰彼时,臣曾面闻太祖高皇帝:何谓府库实、粮草足,又何谓兵甲利?”
“太祖高皇帝答曰:府库实者,乃与北蛮决战三岁,而不必加税赋于民;”
“粮草足者,乃数十万大军孤悬塞外三千里,然粮道不绝而足三岁之用,且三岁之后,仍留有固国之余;”
“及兵甲利,则乃汉甲十万,皆腰长剑、背长弓、手长戟,一人三马,策驰草原,如若无人之境也······”
略带些苦笑的道出这番话,王陵便自顾自摇了摇头,旋即再次望向刘盈。
“陛下。”
“今吾汉家,虽府、库稍有丰足,粮、草稍有堆积,然于太祖高皇帝所言之‘决战所用’,仍不足者远也。”
“若陛下不顾此而擅起战端,臣恐······”
话说一半,王陵迟疑的止住话头,满是忐忑的侧身看了看曹参。
待曹参也闭目一点头,王陵才终是沉沉一叩首。
“臣恐陛下,或重蹈汉七年,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遗后世之君陷围大耻之覆辙······”
见王陵把话说的这么绝,曹参自也不好再置身事外,漠然站出身,便也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至刚至烈,难忍北蛮辱母,臣等身以为刘氏臣,见太后为蛮夷所欺,又如何不怒?”
“然陛下当知:战阵杀伐,非朝堂拟一政令,亦或陛下行诏书一封;”
“此乃关乎国运、事涉宗庙社稷之凶险!”
“臣请陛下三思,以此间事奏请太后,再行定夺。”
“若太后亦以为,今吾汉家已无再退之地,非一战所不能解今时之困,臣等,自当谨遵太后诏谕,不敢有只字言否······”
见王陵、曹参两个大佬都站了出来,殿内其他人的面容,也随之带上了一抹遗憾,和憋屈。
对于战争,凡是此刻有资格出现在演武殿的人,就没有哪个人是不血脉喷张、不翘首以盼的。
但曹参、王陵二人所说的,也确实是汉室如今所面临的客观现状,根本不会因为功侯尚武、好战,将士勇猛、效命而发生改变。
不再忍气吞声,直接和匈奴人干一场,那自然是痛快;
但作为汉室,作为中原大地的统治者,朝堂根本无法允许刘盈如玩闹版,一句‘朕忍无可忍’,就贸然开打一场胜算不足四成的国运之战。
所以,即便不愿意承认,众人也只能默然低下头:曹参说的没错,王陵说的也没错;
如今的汉家,还不具备和匈奴决战,同时又不承担巨大风险的能力······
“此事,朕亦奏请太后!”
“太后言复曰:待见此书,敢再言和者,皆可斩!!!”
正当众人摇头叹息之际,御阶上突然想起刘盈铿锵有力的嘶吼声,惹得众人赶忙抬起头!
就见御阶之上,刘盈怒目圆睁,将一快绢布一把扔下御阶。
“此,乃长安侯回奏之书!”
“还请诸公速观!”
“待观此书所文,而仍言和者,朕亦不忍杀之;”
“悬官印于府衙正堂,夹尾自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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