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整排地牢,火把光照耀下能够清楚地看到,西面是一条宽宽的甬道。东面一排粗粗的铁栏杆内便是一间间牢房,墙面地面都是巨大的石头。
田玉生这时便坐在最里端靠西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着汶上县知县毕剑,一群拿着长枪的兵,将枪尖全对着对面那排牢房的监栏。
那排牢房里赫然坐着于家全族老小!
这群人手上脚上都带着粗粗的镣铐,身上却穿着干净的丝绸衣服,头脸也刮得干净。
“冤枉,大人,我们冤枉啊!”
一个中年妇女在那号丧。
“闭嘴!把她嘴巴给我堵上!”
为首的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脸色阴沉,对着几个年轻的于家人吩咐道。那几个年轻人倒也没真将那中年妇女的嘴堵上,只是过来劝说:
“婶子,小点声吧,这里不比咱家,惹恼了大人,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妇女声音小很多了,却仍是一脸幽怨,“我说什么来着!八竿子攀扯不到的亲戚,还要什么来往!自己的好日子不过,非得巴结什么于可远,这下好了,巴结到马蜂窝,全族都被端了!造的是什么孽啊!”
“这是栽赃,是诬陷!会有人为我们平冤的!婶子,您就住嘴吧!”那年轻人好言劝慰道。
这时,地牢外忽然跑进来一人,对着田玉生恭敬喊道:“田大人,都指挥使司的俞白俞大人,听说汶上县出了通倭大案,犯人都带到按察使司,特来求见您。”
这人的声音刚落,又跑进来一个人喊道:“田大人,布政使大人到了,正在大堂。小的本想让张大人稍坐请您移步大堂,张大人说不用,要来地牢见您,小的不知如何回复,请大人示下。”
接着又是一个风尘仆仆的队官冲进来,“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罗龙文,特来协助田大人审理汶上县通倭大案!”
田玉生被这一连串的声音顶得眉一皱,语气便也硬了,“通倭案是军部的事,理应有都指挥使司的人在场,你们去,把俞大人请进来。张大人现在兼管着巡抚和知府的职务,山东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必须在场,我亲自去请。”
说完,田玉生已经起身,往外迎张居正。
那汶上县知县毕剑眉头皱得更深,“大人,中书舍人罗大人到了,您是否应该派人前去迎接?”
田玉生缓缓转过身,眼神中带着一些质问,“一个小小的从七品官员,没有朝廷旨意,也敢来我这里,说什么协助我办案!你这个知县是怎么当的!《大明律》被你吃进肚子里了吗!”
“可,可罗大人毕竟是……”
田玉生低吼一声,“我不管他是谁的人!!!”接着拂袖而走。
其实他很烦躁,很懊恼。什么汶上县的通倭大案,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这分明是严党栽赃陷害,想要将于可远这个人搞臭了。于可远和通倭扯上干系,那之前左宝才、季黎和欧阳必进的事情都要作废,甚至鸟船也不能继续制造了。他们这是孤注一掷,病急下猛药,他却要首当其冲地承受这剂猛药!
谁让他担着提刑按察使这个职务呢?
朝廷没有明发旨意确定主审官,这个案就该他审。
他刚刚和严党划清界限,本想就此中立,再也不攀谁,没想到立刻被卷进这更深的漩涡。从依附严党,到不得不舍弃严党,再到如今想和清流保持距离都难的地步,他真的很丧气。
清流一定是想保住于可远的,而都指挥使司那边派来俞白,也一定是代表胡宗宪的意思,同样是力保于可远。
他刚承了谭纶的情,这时候置身事外,是想都别想。
很快,张居正、田玉生和俞白都进了地牢,三人皆坐在椅子上,唯有毕剑站在一旁,他是这里唯一一个严党,也是唯一想置于氏全族于死地的人。
至于按察使司大门外的罗龙文,仍在冒着冷风,一脸铁青地等着田玉生,但他注定等不到了。
“诸位大人,于氏全族暗通倭寇,已经人赃俱获,他们却倒打一耙,说什么是罗龙文罗大人送来的礼物。罗大人与他们素未谋面,从不相识,平白无故怎会送礼给他们呢?案子是发生在汶上县的,卑职不敢擅自做主,只好请诸位大人定夺。”毕剑的声音十分沉稳。
张居正和俞白都没有说话,他们相信,田玉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给于家送礼的那个随从,有没有抓到?”田玉生的声音很温和。
毕剑摇头道:“没有,卑职以为,那随从就是倭寇!于家人分明在找借口,往罗大人身上泼脏水,诸位大人切不可听信了这群狡诈恶民之言!”
“如实记录。”田玉生对远处的书办喊了一声,“从进地牢,你就笃定是于家人通倭,案情症结就在那个随从身上,你只字不提。我说明了,你又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猜测那随从就是倭寇。毕大人,你在汶上县干了七年父母官,汶上县大大小小的案情,你不会都是这个审法吧?”
毕剑默声了。
“案子疑点很多,确实该审,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田玉生望向张居正,“那些黄金和珍玩确实是在于家发现的,但送黄金和珍玩的人至今下落不明,牵涉到中书舍人罗龙文,就得向朝廷呈报。此外,于家人该不该被关进地牢,还请张大人拿个主意。”
于氏全族该不该被关地牢,这个问题很关键。若是关进地牢,说明罪名已经落实,那么不仅这群人该关押在地牢,在外的于家人也该关进来,譬如于可远和于可行。
田玉生将这个问题抛出来,只是希望张居正能够帮着分担一下严党的压力,他知道张居正不会让于家人关进地牢。
“就像田大人所讲,案情疑点很多,罪名不能落实,自然不应该关进地牢。”张居正仍然绷着脸,“让他们住进按察使司的别院,罪名没有查清前,不可动用私刑。”
田玉生笑道:“就依张大人的意思办。”
张居正又望向俞白,“你回去以后,立刻去信赵云安,将这里发生的事情讲明。若浙江那边军情不急,能赶回来,最好赶回来一趟。”
俞白点头,“已经去信了。”
三人又同时望向毕剑。
毕剑将头埋得更低。
张居正慢慢地笑着,“毕剑,你刚刚不是说要迎接罗龙文吗?现在是你表现的时候了,罗龙文就在衙门外,他不在山东任职,巡抚不在,理应由布政使司接待。你代我去迎接,将他请到布政使司,我们会按照规制设宴款待的。”
毕剑:“不在按察使司?”
田玉生:“这里是审案办案的地方,罗龙文又没带什么旨意,不该来这里。但毕竟同僚一场,张大人设宴时,我会到场的。”
毕剑哪里还不明白,这三人已经通过气,根本不会审于家人。他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严嵩严世蕃这时应该已经在朝堂运作,想必不久之后,就会有旨意下达到山东,那才是见输赢的时候。
“是。”
毕剑应了一声,便在衙役的带领下离开了地牢。
只剩下三人,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俞白起身走到监栏前,对于氏族老道:“涉进这个案子,虽然冤枉,若能提前和可远打声招呼,也不会沦落至此。贪些权势没人会说三道四,但什么该求,什么不该求,你们族中基业不小,也该明白这个道理。”
族老轻叹一声,“是我被猪油蒙了心。”
“眼下这个关口,你们要咬死是罗龙文的侍从送来的黄金珍玩。过几日,朝廷旨意下达,一定会有严党官员威逼利诱,给你们许诺种种好处,你们若真信了,将脏水泼到可远身上,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你们。”俞白声音多了几分冷厉,“可远正在为府试准备,这时候不该分他的心。等他成为生员,有东流书院的推荐名额,进入国子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才是你们家光宗耀祖的时候,别因为眼前的一点小利益,断送了大好前程!”
族老连连点头,“大人的吩咐,我都记下了。”
……
于可远出不了东流书院,就算出了,跑回济南府,也什么都不能做。因而他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时间。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该背书背书,该画草图画草图。
他相信,在这个案子上,张居正会帮着自己斡旋。但能够反败为胜,转危为安的,还得是捏住罗龙文通倭的证据,否则无论如何洗清嫌疑,严嵩严世蕃总会有其他阴谋诡计来陷害自己。借着罗龙文打倒严世蕃,才能一劳永逸。
梅花开了,被春色一映,花瓣象玉雕的,还很香。
高邦媛想折两枝插瓶,退开两步正端详这株梅树,有个哭哭啼啼的声音在身后喊她:“小姐!”
高邦媛回过头来,暖英正站在廊下朝她招手。
“去吧。”于可远无奈地一笑。
高邦媛点点头,朝暖英过去。
“怎么了?”
暖英脸红红的,说:“我找俞大哥带我去山上摘野花,他不肯!”
“你呀!”高邦媛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自小跟在我身边,待在闺阁里,很少见到适龄的男子,初一见到俞占鳌会动心,这个我能理解。但两个人在一起要相合,你懂他吗?你知道他追求的是什么?你想过你们在一起之后会怎样吗?”
这些问题,暖英当然都没想过。
她绷着小脸,摇摇头道:“我,我为什么要想那些!”
“你若真喜欢他,想要和他在一起,就试着去了解这些。等了解了,再谈以后。”
高邦媛脸色也板正了很多,“以后不许再缠着俞大哥,他也有正事要忙。”
暖英没吱声。
高邦媛张开手,将她抱在怀里,安慰了好一阵。https://m.tj268.com
这时,于可远对剩下的那个锦衣卫道:“算算时间,那位大人也该回来了。”
那锦衣卫:“从汶上县到济南府,一天一夜足够了。你交代我的事,我也托平阴县的常驻太监去办,三天就会有回信。”
“有劳大人。”于可远笑笑,心安定了许多,“今天就能将草图绘完。”
那锦衣卫点着头,仍是不见笑脸,好像天生就不会咧嘴一样。
会馆的另一个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于可行昨日住在这里,这时正揉着惺忪睡眼,抻着懒腰走了出来。
本还想打个哈欠,看到锦衣卫站在那里,立刻拦腰也不抻了,摆出三好学生的模样,乖乖地站在于可远身旁,恭敬行礼道:“拜见大人。”
那锦衣卫仿佛在用鼻孔出气,哼出一声“嗯”。
于可远在那偷笑。
他这个堂哥,人其实不算坏,只是从小娇生惯养,养出了一些傲气和自负,胆子也小些。他二十出头,早就成为童生,正在准备今科的乡试,也算是小有才气。
还有些扭扭捏捏:“那个,可远……我们什么时候回汶上县啊……”
“回汶上?”于可远瞥了他一眼,“你这时候回去,是想被押进地牢,吃免费的三餐吗?”
于可行一怔,“免,免费的三餐?”
“那可不,进了地牢,就有免费的三餐,还有免费的床睡,你想试试?”于可远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不不……”
于可行狂摇头,然后猛然醒悟,一把抓住于可远的手,“你是说,族老和父亲他们,都被抓进大狱了?”
于可远略有嫌弃地扒拉开他的手,“昨天我就说过,是你没反应过来而已。”
“……”
扑通一声,于可行跌坐在椅子上,双眼都涣散了。
那锦衣卫一脸鄙夷地瞅着于可行。明明是一个家族出来的,人家于可远还是在外放养,这仪态和心性,怎么会相差如此多呢?
于可行不会知道锦衣卫在想什么,他脸色发白,声音都在颤抖,“我们该做点什么?到……到衙门喊冤吗?能行吗?”
于可远已经懒得和他多言,捧起《大学》,继续诵读起来。
于可行像个无头苍蝇,在会馆疯狂乱转,在锦衣卫好几个眼神的警告下,他才悻悻地回到自己房间,即便如此,隔着一扇门,都能听见里面传出的叹气声。
……
刚过晌午,那个给陆经报信的锦衣卫回来了。
那锦衣卫告诉于可远,他将事情都讲给陆经,当时吴栋也在场。吴栋立刻派出一队能干的锦衣卫到徽州,又将陆经派到江西,秘密调查罗龙文。
那锦衣卫之所以耽误了半天时间,是吴栋要他等等。吴栋到布政使司参加了由张居正举办的宴席,听说那宴席规格很低,真是按照从七品官员的招待礼仪办的。
但罗龙文是严世蕃的拜把子兄弟,是严党的核心成员之一,到任何一省,哪个不是按照正二品官员的规制接待?这已经是赤裸裸地打脸了。
听说,罗龙文全程都绷着脸,在张居正、田玉生和俞白的连番劝酒下,喝得那叫一个憋屈,偏又不能挑出什么错。
当然,这些都不是吴栋想要打探的重点。他托那锦衣卫告诉于可远,张居正、田玉生和俞白帮他将案子拦下了,起码得府试结束后,朝廷才会有明确旨意,要他放心复习功课。
听过这些消息,于可远自然是心神大定。
他在想,吴栋公公能主动办这些事,或许是看在陆经的份上,或许是他也决定押宝裕王,想要提前结交裕王党,为将来裕王入主大内做准备呢?
当然,两者兼具也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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