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虽是命国子监与翰林院同审山东院试成绩,消息从黄锦这里发出,却先一步到了内阁,内阁次辅徐阶,阁员李春芳、高拱简单商议了一下,三人的轿子便往翰林院去了,从值房后门出去的一个太监,正将消息往严世蕃的府上递。
在出了杨顺和路楷这一档子事后,严嵩便让严世蕃搬出了严府,以严世蕃的年纪和威望,早可以另开辟府邸,之所以现在才做,也是严嵩担心,严世蕃若真被罗龙文他们牵连,会一杆子打倒他庇护的所有人。
而在严府外的一个茶馆里,从裕王府出来的冯保正密切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忽然,远远地他瞧见严世蕃大踏步走了过来,在那里骂骂咧咧,将叩门的随从骂跑了,两只手抓起两个门环,同时猛叩起来。
冯保不由眯住了眼。
严嵩府邸中间有一条直通大厅的石面道路,院落里没有栽种花草和树木,只摆放着一个防火用的景德镇制白底起蓝花的大水缸,因而十分开阔,太阳一照进来,满院子都是阳光。通道两旁摆放着一些竹板,上面摆满了书。
严嵩穿着一身宽大素白的棉布短衣长裤,孤独地躺在大厅石阶下的椅子上,让阳光照着自己,照在他满脸的黑斑上。
难得的平静,就这样被门外叩得满院子乱响的声音打乱了,严嵩当然听见,但也一直装作没听见,眼神不再看书,而是望着自己脚下那条路。
忽地,他又望向了北边的空地,他犹记得,几十年前,就是在这里,这里还有个很高的秋千,严世蕃就是在这个小院长大的,如今,秋千不见了,人也……
几个书吏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景,严嵩不吱声,他们便也装作没听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翻晒着书。
严世蕃已经不是在敲门,而是在踹门了:“狗奴才!一群狗奴才!我来看爹,竟敢分离骨肉!再不开门,把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门房有些六神无主,望向严嵩。
严嵩这时抬起目光,虚虚地望了望大门,“罢了,都不见了,都不见了好啊,清净了……”
并没有给门房任何指示,谁也没听懂严嵩话里的意思。
那门房实在没法子,只能在里面喊道:“回大爷的话,阁老说了,今天不见任何人。”
严世蕃更恼火了,“去传我的话!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老人家八十,活得够本!不想活命,更不顾念身后的人,那我一头就撞死在这里,大家都省心!”顶点小说
那门房更慌张了,“大爷莫急,小的这就去禀告。”
那门房匆匆跑来,望向严嵩。
严嵩这时扶着椅子的扶手站起来,“去,给他准备一壶毒酒,一条白绫,让他到别处死,别脏了我的门。”说着便离开椅子向石阶登去。
那个门房连忙奔过去搀扶他登上石阶,向大厅里面走去。
唐汝楫、白启常、何迁、董份、鄢懋卿这些人此时正陪着严世蕃在大门外,都是人精,听到严嵩传出来的话,也当做没听见,同时也知道今天是进不去了,都望着严世蕃。
严世蕃站在大门外正中出着神,忽然怒吼一声:“徐阶高拱他们不是去翰林院重议山东院试榜单了吗!工部的事,不能让他一手遮天!立刻叫上我们的人,去翰林院找他们!”说着径直走向自己的大轿。
……
玉熙宫中。
任由额头留下细密的汗珠,于可远仍然跪在金砖铺就的地面上,不敢用手擦拭。倒不是紧张,这样酷暑的夏日,不开窗不开门,实在非寻常人能够忍受。也亏得陆经是锦衣卫,能吃苦,黄锦又是火里水里跟着嘉靖帝过来的人,都能适应。
此时却惨了于可远。
他想着,嘉靖帝如今冷热已经失调,身子骨绝没有表面表现得那样硬朗,长时间服用重金属,外强中干,一旦被什么大事刺激,身体瞬时就会垮掉。
此时,嘉靖帝坐在蒲团上,黄锦将那端案搬到他身前,他便幽幽地望着案上的考卷,重新看着于可远所作的两篇股文。
黄锦朝着于可远使了个眼色。
于可远会意,知道嘉靖帝将会考教自己的学问。但这考教多少有些没必要,院试成绩已经重新拟定,嘉靖帝虽然没有表达态度,但文章好不好是肉眼可见的,又是翰林院那些学士们审议,审议的结果只会超乎于可远的想象。
“你治的是《易》,君子以见善则迁,有过则改。文中你以东南大战为例,细举民心所向是‘利涉大川’的必要条件。只是百姓不愿打仗,打仗便安不住民心,就拿东南大战来说,沿海严重的省份,至少三成百姓受灾,这三成对倭寇深痛恶绝,自然希望除恶务尽,但余下的七成,没有遭受过重的损失,而连番征战,导致贸易中断,他们赖以为生的活计都没有了,便希望止战,不惜以求和为代价。这样的问题,你在股文里并未细说。”
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
于可远那篇股文是从广的、大的、全局的角度去论述“民心”的重要性。而嘉靖帝这个超级无敌大杠精,非得从一个极详细的角度反驳,这完全是两码事,没有相提并论的可能,但皇上都提出来了,你不作答当然不行。
“世间难得两全法,既要抚民心,又要定军心,求胜仗,自古以来圣贤都解不出一个绝对的正论,我更不敢妄言,只能试着分析一番。这里涉及一个选择,即哪个更重要的选择。百姓所求无非安定二字,他们讨厌打仗,是担心战时的苛捐杂税、强征和居无定所。但东南大战不同,东南大战,战场在海上,而我军有充足的军力储备,戚将军和俞将军的大军能够以一当十,皆是从小培养起来的,半路的兵蛋子并不适合。百姓们不必担心居无定所,也没有强征入伍的可能,难点便是苛捐杂税。历来哪里有战事,哪里便要提高赋税支援前线,富裕一些的省份倒还好说,但东南一带的省份,今年本就受了不小的灾情,百姓几乎颗粒无收,再遇到战事,他们有这样的抵触情绪也有情可原。看似难以两全的事情,放在东南大战上,却有两全的法子。”
黄锦和陆经的双眼同时亮了,紧紧地盯着于可远。
嘉靖帝虽然没有抬头,眼神也显然地动了动,来了些好奇心。
“依目前的形势,东南一战势必要打到底,我军优势极大,一战便可换至少十年的海上安定。海路畅通,与外国的商贸往来便可重新启动,东南沿海靠着外贸,足可以还百姓在战时的苛捐杂税。”
说到这里,于可远微微抬头,望了一眼黄锦,沉吟了好一会才道:“或许也无需还税,百姓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参与到保家卫国中来,本就是他们应该做的。倒不如在畅通海运时,让这些受灾的百姓参与到海运中来,瓷器、茶、丝绸等物,皆要赶制,便放到东南沿海省份,如此一来,百姓们有了远比过去更好的生计,战后重建的热情,也足可以使近两年的海运贸易效益增大,可谓两全其美。”
嘉靖帝慢慢地抬起头,望着于可远,“你刚刚说无需还税,可不可以既还税,又给百姓找新的生计?”
于可远真想抬起头来,好好看一看朱厚熜的眼神。
因为他不知道,嘉靖帝问这话时,是真的觉得还税的同时给新生计可以施行,还是在给自己挖坑。
历朝历代,除了民主文明的现代社会,再找不出任何一个能够退还给百姓赋税的朝代和国家了。尤其是封建王朝,百姓就是最底层的,备受压迫,备受剥削,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银子,怎么可能会还回去?
说是还税,真要施行起来,一百万两白银能回到百姓手中的,恐怕不足一万两。
更不必说,既要还税,又要给百姓寻新生计,既有了新生计,可以保证百姓们饿不死,下面那些办事的官员还不放心贪,拼命贪?
“当然是可行的。”于可远回道。
嘉靖帝一笑,“可行,却不好行。朕若是真这样做了,不仅百姓会唾骂我,百官在心底恐怕也会瞧不上我呢!”
黄锦立刻尖着嗓子,“谁敢这样想,奴婢第一个饶不了他!”
“就你话多!”嘉靖帝瞪了一眼黄锦,经他这一打岔,原本还有些严肃的精舍,渐渐放松了。
“朕信你是上天派下来辅佐朕的了。”
嘉靖帝从蒲团站起来,走到太上道君的神牌前,自顾自地念叨着:“张真人留下很多传世道诗,皆是佳作,朕最爱《上天梯》这一首,换鼎复生孙,骑龙起霹雳。天地坏有时,仙翁寿无极。为人如此,为官如此,为君亦如此。于可远,你是有些慧根在身上的,希望你能用心修持,不要浪费了上天的一片眷顾,浪费了朕的一片苦心。”
于可远跪倒在地,叩谢圣恩。
嘉靖接着望向黄锦,“那边应该闹起来了吧?”
黄锦一愣,没听懂嘉靖的意思。
嘉靖白了一眼黄锦,只好继续提醒,“工部的事情出了这么久,消息再不灵通,也该传得人尽皆知了。”
黄锦立刻会意了,“主子,奴才这就回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
嘉靖帝往玉熙宫外面一望,一个有一米八个头的影子,映在了窗户纸上。
能出现在玉熙宫外的,只有司礼监几个大太监,而这个身高的大太监,只有今日值班的石迁石公公。
“进来吧。”
殿外传来声音:“主子,您是在喊奴婢吗?”
黄锦:“石公公,快进来吧,主子万岁爷等你回话呢!”
咯吱一声,石公公推开殿门,迈着猫步走了进来,跪倒在嘉靖面前,“拜见主子。”
黄锦抬头望了眼嘉靖,见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便知道这时该他出言了,对石迁道:“石公公,今日是你在司礼监值班吧?怎么来这了?”
石迁神色很冷峻,“黄公公,陈公公刚调走一大批东厂行刑太监,还有锦衣卫,往翰林院去了。咱家问过陈公公,陈公公没有明确告诉咱家,是否是主子万岁爷的旨意,又拗不过陈公公,担心出问题,只能前来回禀主子万岁爷。”接着,石迁望向嘉靖,“主子,陈公公他……”
这意思,是想问嘉靖,带着行刑太监和锦衣卫去翰林院,是否是嘉靖帝的意思。
嘉靖道:“陈洪有陈洪的事情做,你们有你们的事情做,很多事,不该问就不要问。”
嘉靖并没有明说是否是自己的旨意,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给过陈洪任何旨意,陈洪的所有行为,皆是陈洪从嘉靖帝的言语中推敲揣摩出来的。
这正是嘉靖的厉害之处。
事情若办得好,便是嘉靖的功劳。事情若办的差,便是下边的人自己揣摩错了,让下面的人背锅,与他无关。
这时,所有人都知道陈洪开始动手了。
但他们仍是有些疑惑,陈洪为何要去一堆只会耍嘴皮子的酸儒所在的翰林院……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翰林院正供奉着一群这样的家伙。
原本,翰林院是为皇帝起草诏书的,但这一职权完全被司礼监抢走了,到了嘉靖朝,翰林院基本没有任何实权,只有编撰史书、纂修先朝实录、记注起居管理等类似于“文职”这样的工作。但正因没有实权,他们这些人反而最有文人风骨,最有酸儒的架子,“才高八斗,纸上谈兵”便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一般来说,能在翰林院供职的只有三种,要么实在是有才无用,要么就是过于有用而被政敌算计到这里,要么就是避难的。
石迁答道:“应该是黄公公您传的话,让国子监和翰林院审议山东院试成绩,听到这个消息,徐阁老、李阁老和高大人前脚去的,刚才探子回报,说严世蕃领着鄢懋卿、何迁、董份等人,百来十号官员,也朝着翰林院去了。”
嘉靖这才有了反应,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严嵩呢?他没有去?”
石迁道:“自从告病,严阁老便闭门谢客,今日严世蕃回府都被挡在门外,他们正是从严阁老的府门口往翰林院去的。此时,严府大门仍是闭紧的。”
嘉靖失神地望着殿外,迟迟没有出声。
于可远想,嘉靖应该明白严嵩的意思,也在惋惜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老臣,大幕将落,这对君臣皆是身不由己。
一个自身难保,一个保不住自己想保的人,谁又能想到,这竟会是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
但严嵩这样做,绝不是在引颈就戮,他一定另有所谋。
严嵩还会使出怎样的阴招?
于可远暂时还想不通。
嘉靖忽然开口了:“都去看热闹吧,朕便不留你们在这里了。”
黄锦和石迁对视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担忧。黄锦问道:“主子,若是翰林院那边出了什么事,奴婢是否应该插手?”
“朕已经说了,你们各有各的差事,让你去看热闹,不是让你去管事的,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这意思,翰林院的所有事,全由陈洪做主。事后,是错是对,是恩是赏,也都由陈洪自己担着,与他黄锦毫无相干。
黄锦又问:“主子,去翰林院,是否要让于可远回避?”
“他是风暴口,有他在,这出戏才会精彩。”
说完这话,嘉靖帝重新坐回蒲团,眼睛已经闭上了。
众人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关上殿门,所有眼睛都集中在于可远身上了。
“本想着让你避开这场风暴,眼下看是不可能了。”黄锦轻叹一声。
陆经道:“消息还没传开,除了我们,没人知道你进京了,认识你的人也不会主动暴露你的身份。到了那,你就在一旁看着,能不言就不言,你人微言轻的。”
石迁催促道:“快去吧,真怕陈公公乱来,不好收场啊!”
这时,于可远就像个闷头葫芦,他实在是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这么快。
严党会在今日倒台吗?他只觉得荒谬,严党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被打败,尤其是在严嵩尚未出手的情况下。
他深感此行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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