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天格外令人忧愁。
狂风呼叫着邪魔野鬼的调子,扫起地上的尘土,使原本明媚、爽朗、愉快的山野霎时间变得如地狱一般黑暗。风扯着来往行人的衣襟,摘着头巾,沙子射着人的眼睛。
从城外回家的人被风阻挠着,直不起腰。
从西北来的则被风吹送着,站都站不住。
河沟里树枝摇曳着,似乎要挣脱树干随风而去的样子。枝丫间,喜鹊辛苦筑起的巢,也被风毫不费力地拆掉。
池坝里水面上盖了一层尘土,涟漪的河水和蓖麻油一样混沌。
不禁使人联想起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名言,壮士虽未看到,倒有一群鬼鬼祟祟的人跑向干涸的河堤口去。
今年雨少,收成本就不多,河床早就干裂了。而这时,由岐惠王和严世蕃等人领头,一群亲兵正在河堤里挖着什么,将泥抛到堤口,却并不阻止路过的平民围观。顶点小说
大堤上,一眼望不到头站着的全是百姓,个个脸上是疾苦又好奇。
大堤里,又站着一排的和尚道士,走走停停,算算测测的。
“天意啊!天欲亡我大明啊!”
岐惠王发出一声吼叫。
接着人群散开,便在泥泞的河堤里发现一块足有九丈高的石碑被挖掘出来。那石碑上面刻画着一只浑身干裂的石碑,下面则是些许小篆:
“横过二世,继以,万事不理余三十,以金钱珠玉为命脉,酒色财气,醉生梦死,明实亡三习之手。”
百姓们不敢踏前,却已经窃窃私语。
而那为首的德亨和尚,更是悲怆大哭道:“天欲亡我大明,天欲忘我大明啊!”
岐惠王忙问道:“大师,可有力挽狂澜之术?”
“何其困难!三习乃正统,怎可轻易改之!”
岐惠王又问:“三习是何人?我大明朝何故亡于他手?”
德亨和尚没有作答,一手指天,一手指北。
岐惠王又问:“假意是他,江山正统之辞非为正论!我大明朝本该有救!”
说完,他便带着严世蕃等人离开了,并没有再次踏入稷山县。
……
稷下学院。
海瑞进了屋,先是拜过邓氏,于可远替邓氏回礼。
邓氏领着阿福和高邦媛回到屋里。
堂内便只剩下于可远和海瑞二人。
“刚峰兄。”
“可远。”
二人几乎同时向彼此拜道。
海瑞重重地点点头,满脸凝重双目闪光……
张居正刚找他谈完,他就马不停蹄地来到这里。
“太岳同我讲起你在县试时所作的文章,名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似与我心中志向相符。更谈及你与俞咨皋之间的‘君子之约’……可否详细说明?”
“无非是以题辩写,这些事论或不论结果都是一样。”
于可远的话让海瑞又沉默了。
海瑞:“那你在王妃面前,认可追查岐惠王的罪行,总应该有别的目的吧?”
于可远摇了摇头。
“总得讲些道理吧?”海瑞踱着步,显得有些气愤。
于可远:“想要什么道理?就是为了让全天下的臣民乃至圣上知道您海刚峰一片热诚之心,拳拳为民,而其他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小人。还美其名曰‘刚峰’。”
海瑞不语。
良久之后,海瑞声音有些嘶哑:“你果真这样看我,你我之间便无需对话。”
于可远:“非是这般看你,而是将旁人心中所想,直白地陈述于你。”
“他们怎么看,与我何干!我海瑞做事,从不需要看他人脸色!”海瑞望着于可远。
于可远再次沉默了,也深深地望着海瑞。
“我想你该不会是真的只是为了骂我出口恶气。”海瑞似乎明白于可远话音里含着一些惋惜和别的什么,坐在椅子上,顾自说道:“我不请自来,一是不想失了能够为民谋福祉的机会,二是不愿错失志向相同的君子为知己。”
于可远:“刚峰兄,说句你不一定爱听的话,能走,这个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回头,回你的南平继续做教谕。”
海瑞一怔,问道:“这话什么意思?”
于可远一字一顿地答道:“眼下还不是你该出山的时候!再浅显的道理,过刚易折!”
海瑞的眼睛瞪大了。
于可远:“到这个时候了,内阁和司礼监的意思也该让刚峰兄你明白。严党把持朝政多年,其实早已是土崩鱼烂。之所以能够维持,全靠逢迎圣意。宫里需求无度,他们又层层盘剥,才会落下如此大的亏空。修一座殿宇,左不过几百万两银子的事,真咬咬牙,也能挤出来。但前后拖延了三四年,等的是什么?不是真有人阻拦,而是就着这个事从国库讨银子,往他们自己腰包里塞!这么大的事,全天下就没有一个为国为民的官员知道吗?非你一个海瑞出来戳破!为什么不说,无非是说不得!说了就要捅破天。哪怕是严党倒台,严嵩被罢黜,严世蕃被流放,归咎的也是无关痛痒的人物,但凡谁敢往皇上头上扯一点不是,严党就不会倒下来。如今他们作死,要谋反叛乱,说到底是因为清流们认清了这个理,愿意吞下他们留下的烂摊子,也不愿意给他们一点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他们开始这绝境的一搏。这个时候你站出来,把所有事情重新翻出来,也只有严党会对你感恩戴德,让他们觉得自己复出有望!其余只会觉得你多事,你不懂事理!从大局想,从为国为民的角度想,讲这些话对眼下都于事无补,甚至只会添乱!这么明白的事,刚峰兄想必不是不清楚!你看不惯,这时走就是最好的!”
真是振聋发聩!
海瑞被于可远这一番话说得脸上阴晴不定,怔怔地站在那里:“徐阁老和高阁老都这么看吗?”
于可远:“两位阁老政见虽然不一致,但对严党,是一致的看法。”
海瑞又望向于可远:“可远,你怎么想?”
海瑞也坐下了,“对百姓无益,但也是最好的结果,严党官员私吞的土地,就算拿回来,也会落到其他官员和皇族手里,百姓们无非是从这家到那家当佃户。但对朝廷来说,剜肉补疮,长痛不如短痛,彻底理清了这些事情,将来真有什么大动作,反倒是好事。”
说到这里,于可远的目光显然从大门的方向看见了什么,便停住了话,低下了头。
海瑞也看见了,连忙站了起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俞大人(俞大哥)。”
俞咨皋似乎永远是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但这时眉眼中却显得肃穆,也不等二人客套,直接坐在于可远身旁的椅子:“刚刚城外出了一桩事,现在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于可远也有些严肃,问道:“什么事?”
俞咨皋道:“你们先听听这句话,看能联想到什么——横过二世,继以……”
于可远幽幽道:“这说的是两世之后,所指何人呢?”然后脸色愈发困惑和担忧。
“万事不理余三十,这话又作何解?”
于可远浑身一颤,不敢再言。
海瑞眉头猛地拧到一处,“三十余年朝纲败坏,不理朝政,该是此解。”
“二位能否联想到什么?”
海瑞和于可远当然联想到了什么,但谁敢明说?
俞咨皋继续道:“以金钱珠玉为命脉,酒色财气,醉生梦死,明实亡三习之手。”
每读出一句,于可远和海瑞的脸色便肃穆一分。
读到最后,海瑞已经站起,于可远浑身更是抑制不住地颤抖着。
“谁人所写!当真是诛心之言!该杀!”海瑞怒喝道。
“并非谁所写,就在稷山县城外干涸的河堤里立着,被岐惠王的亲兵挖出来的,百姓们正在围观。”
“发难了,没想到是这个路数……”于可远喃喃道。
俞咨皋一脸忧愁:“应该不止这个路数。”
三习。
朱翊钧。
“翊”字中有二习,钧字中有一习,这说的便是朱翊钧。
说朱翊钧三十余年荒废朝政,贪婪无度,酒色财气无一不爱,明朝亡国便因他而起。
若是当世之人,看到这段话还要怀疑一番其真伪,但对于穿越而来的于可远来说,这是再真实不过的记载。
他首先怀疑的便是这个朝代有其他穿越者。
但想想也不可能,真有穿越者,民间乃至朝廷应该听闻过他的事迹,历史也不可能毫无变化。
莫非真有能够未卜先知的人?
“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于可远镇定下来,开始思考解决之道。
“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俞咨皋手心都是汗,直言道:“尤其是万事不理余三十这句话,现在已经有不少百姓往皇上身上攀扯,何况这石碑又是和尚们读出来的,就说是皇上修道修入魔,上天惩之!如今王妃已经派人围住了那石碑,不准任何人靠近,但流言是止不住的。”
“大势所趋,有些事本不是一时就能办好的。但有一条不能改变,我大明的江山社稷,王爷是皇储,接下来王妃怀里抱着的世子是皇储。念在这一条,他们想靠些危言耸听的话来颠倒是非,使阴阳倒悬,注定是妄想!”海瑞铿锵有力地喊道。
这话一说,不止俞咨皋,就连海瑞也肃然起来。
海瑞虽然为人过于刚烈,不爱听人劝见,但他对朝廷对皇上的忠诚,更是无人可比。他这份忠心,可以说胜过朝廷中的绝大多数人。
于可远扪心自问,他对明朝的归属感并不强烈,所为无非是自身利益。
这一点上,他由衷敬佩海瑞。
对海瑞其人,俞咨皋和于可远包括这时没在的高拱张居正都心存着几分敬重,知道他虽然是个举人,却往往能往大处想,坚持心中正义,而且见识过人。
这时见他这般行为,这几句慷慨陈词,就知道他又要有什么惊人之语了,不觉都抬起头,望向他。
海瑞正颜望着他们:“可远的意思我都明白,念着这一条,你说的对但也不对。王爷是皇储,世子是皇储,也就是将来的皇上。大明朝所有的百姓都是他们的子民,将来还会是世子的子民。哪有看着子民受难,君父却袖手旁观的!严嵩尚且知道爱惜自己家乡的百姓,从来不买分宜的田地,要给父老乡亲留个好名声,可远,俞大人,还有高阁老和张大人,难道连个严嵩也不如吗?”
于可远和俞咨皋这时对视了一眼,两人相视的目光中都同时显出了那种特有的惭愧又带些尴尬的神色。
海瑞不看他们,继续说道:“大明朝不是严家的大明朝,更不是他们底下那些贪官豪强们的大明朝,岐惠王虽然也姓朱,世受国恩俸禄,却也和皇权继承没有半分联系。他们可以愚弄百姓,拿万民当棋子,盘剥压榨,但王爷王妃,阁老,还有你们这些忠臣能臣,不能视若无睹。”
“天地有正气!”俞咨皋激动地接言了,“刚峰兄的正论让咨皋惭愧。土地积弊在本朝已然难以挽回,但对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我们确实应该争一分是一分。民心不可失!”
于可远这时深望了她一眼,接着转问海瑞:“刚峰兄,你在南平任教谕有些蔫了,你想想,怎么样才能让谣言止于智者,在土地问题上既不使百姓为难,还能让朝廷顺利度过这场危机?”
海瑞想了想:“我能做的也就一条,让朝廷下旨,派我到江西分宜做知县,由我做严嵩严世藩的父母官!我在来这里之前曾和太岳商议过,倒严这事要彻底,但也不能牵扯到忠心为国的那些官员,至于攀附严党的那些害虫,吃掉多少就得让他们吐出更多,钱财什么的不好查清原委,一律收缴国库,但土地该还给百姓就要还给百姓!”
“这个法子可行。”于可远肯定道,“高师傅是内阁次辅,有他出面,讨一个分宜县知县的官并不为难,何况教谕升知县本就是合理的升迁。您愿意入虎穴,想来也知晓其中危险,多余的我不多言,但有难事,不要忘了我们。”
海瑞:“可就算派我去分宜做知县,也不一定能阻止严党和岐惠王将这些谣言散到更远。现在又牵扯到皇上,一旦处理不好,恐怕事情会僵持下来,如今内忧外患,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想,藩王作乱这个事,能早些收场还是早些收场为好,谭大人、戚继光和俞大猷都在这里,捉拿逆贼也就是顺手的事,如此优柔寡断,还要等什么?”
“在等叛徒们都崭露头角,一网打尽。”于可远沉声道。
话音落下,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正是谭纶,朗声道:“可远说得不错,形势再危险,也要等叛徒们都露头,不然叛逆时时杀,杀也杀不尽,后患无穷也!此可谓毕其功于一役!何况,事情也就在中秋前后,必定会有个结果。”
众人纷纷朝着谭纶一拜。
海瑞问道:“谭大人,你说的中秋前后有个结果,是怎么回事?”
“刚刚传回来的消息,高府和于家为你们筹备婚礼,背后果然是严党余孽的把戏。”谭纶对于可远道,“他们辖制了高礼,因高家和于家的一些官员都和严党有勾结,无论是利益还是性命,都只能听他们发号施令,如今滔天的脏水就要往可远身上泼,由可远漫到胡部堂,漫到太岳,漫到王老爷子,甚至两位阁老,裕王和王妃身上!他们散布谣言,无非是起定民意,助他们成就此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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